第二十九章 祸福难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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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二奶,月光光,问你住哪里唉——天中央唻。。。”意识恢复的时候,伴随着那一阵微微晕眩的饥饿感的,是好听的俚调,要用心才能分辨出词意来的儿歌,那是哄着咿咿呀呀的看着沉睡的父亲的宝宝的。
林山颇用了会儿功夫,才连贯的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身份,鼻腔里顿时酸了起来。饶是身边两个年轻女子在侧,婴儿偶尔一两声啼哭,但一种无可避免的孤独感仍旧油然而起。
“问你借镜妆唉——镜妆好梳头。。。”清脆的歌声里,来到这世界以来的点点滴滴,像过电影一般,回闪着那一幕幕片段。
“问你借铜盆唉——铜盆好洗面。。。”一个冻得直打哆嗦的青年,慢慢的恢复了知觉,慢慢的融入这具皮囊,慢慢的撞入这大时代刚刚张开的网。
“问你借傀儡唉——傀儡没目目周。。。”万明寺前万民丛中那份豁出命去的酣畅,醇王府光斛交错间那份游刃有余的爽快,张各庄里血腥厮杀中那份猛撞心灵的震撼。。。
一幕幕的这般过去,一句句的这样唱下来。林山耳边似乎突然看到于金刚那桀骜不驯的轻蔑眼光盯着自己,耳边如响鼓重锤般的一句,叫他霎时间紧闭上原本已经紧闭着的眼睛,眉头一抽。
“你他妈不是人才!你是狗才!好好的汉人不做!”尽管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所作所为对国家民族也没有半分好处,但这句话却着实是一句拷问。记得昏迷前的路上,林山也扪心自问过,如果是自己站在于金刚面前,毛昶熙那一下重重的泄愤的巴掌他是刷不出那种酣畅淋漓来的。
婴儿纯洁的喃喃语声将他拉回现实。手臂不由得一动。
“宝宝乖乖,宝宝乖乖,抓只火萤虫,火萤虫,火丽绿。点灯笼,接新妇。”乡音中呢喃的儿歌唱起来煞是好听。
“姐夫醒了!姐姐!姐!”夏荷的声音从歌声中霎时之间转变成惊喜的呼唤,将床边坐着一脸愁容半醒着打盹的姐姐惊醒。
也叫林山不能再睡下去了,鼻腔里忍到现在的那一股揪心的酸也忍不下去了,眼睛一睁,蓄闭着的泪水躺了下来。
“表哥!表哥!你真要吓死我们!总算是醒了!根叔,根叔!快打水来,少爷醒了!醒了!”
自有一番忙碌,倒将林山弄得歉意顿生,想要挣扎着坐起来,但到底是脱力,胳膊只是一撑便后力不继,头又落回到枕头上去了。
对面的夏荷很是麻利的将手中婴儿将姐姐手中一塞,搭了一条手臂过来,却到底是来不及,反而是轻轻的打在了林山的肩头上。
“咳——”有些发怔的夫人春蓉轻轻咳了一声,这才将屋子里三个大人惊醒了,林山也醒悟过来,转脸看小姨子的时候,淡施粉黛的两腮上,不知道是南方人不适应北方气候的皲红还是什么,眼神也是急急慌慌的一避,转身抬手揩了一下额头,喊了一声:“根叔!水好了没?”
说着就自顾着跑了出去,嘴里边自然是免不了的有些埋怨根叔的话。
这会儿便是林山也很觉得尴尬了,他是后世来的人,本能的就有些敏感,这小姨子恐怕是有些什么心思了。
不过他到底是问心无愧,看了看仍站着有些发怔的春蓉,张了张嘴唇要招呼他坐下来。
到底是气氛有些变化了,郑春蓉很不自然的抱着婴儿哄了两句,在床边背对着林山坐了下来,再开口时声音便不像方才那又惊又喜的感觉了:“睡了两天了,该饿了吧?你再眯一会儿,我去热粥给你吃。”
留下了个心思分外尴尬的林山。林山知道老北方人有姐夫和小姨子不朝面的规矩的,见了面也最多是打个横儿,说话聊天都有些犯忌讳的。所以他自己这几天可以说是很有节制的,不过好像他们南方人似乎不讲究这个,心里面倒也没怎么再上心这个事。
而且说的好好的,春蓉说夏荷硬是要找状元什么的,这个心思小女孩家大抵都有,看戏看入了迷呗。但万万没想到今天的所见,夏荷这小妮子倒似乎对自己有些意思一样。
这个场合,他当然不会有什么怦然心动的糊涂心思。在这时代久了他当然知道,姐妹同嫁这种事情尽管听起来叫人流口水,但至古到如今的咸丰七年,除了皇家之外,只有姐姐死了才有不忍断亲,妹妹嫁进来的话说,而如今这情形。。。
小家小户的倒也罢了,但自己是什么身份?书香世家,名门之后!这种事情且不说女家同不同意,便算是女家没话,传出去也是要叫人家戳脊梁骨的,但凡读过几本书知道个礼字的人都会瞧不起你。往后还怎么混?
凭良心说,夏荷长的很不差,脸生的甜甜的,身材虽说这冬天看不太出来,但十几岁的小姑娘,只要不是太过分,怎么也差不到哪去的。林山偶尔几个照面打下来,很觉得她有些像后世家里人很喜欢的那个主持人叫春妮的。
这样的少女心念着你,说不动心那是假的。但眼前这情形,再怎样也不能下身支配上身的。
正胡思乱想间,五根端着一盆洗脸水搭着毛巾进来了。伺候着洗脸罢了,林山也借着他排遣开这桩尴尬事情,问道:“根叔,这几天辛苦你了哦,家里没什么事吧?”
五根当然是有些诧异,这个话不应该问他这个家里仆人的,憨憨的在衣裳上擦了两下手,拿着毛巾给林山沾去鬓角上的水珠道:“家里蛮好的,没什么话,少爷——”
说着话就慢了下来,林山看得出来他是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的,自然是叫他放开来说。
“门上有几波人来过,我听了个大概,又去兵马司问了那个熊爷——”五根又拧了一把热毛巾,要过来的时候却叫林山拦住了:“根叔,你是打小就看着我长大的,有什么话我还有个不依你的?你说,我哪里做的不到的,也要你老人家指点着呢。”
五根仍是憨憨的笑,自然要谦让两句,末了才说起这几波上门的人来:“醇王府有门子来,请少爷您身子稍好些跟他们说一声,醇王爷想来看看您。”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林山在心里满意的点了点头,奕譞这个人,是给三四年后的自己留下的一条路子,自己也是有心要给他面子,就好像这次张各庄的事情,按照他的本心,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之外,大方向完全是要送给奕譞这一场功劳的。

当下嗯了一声请五根继续说下去。
“户部一个姓荣的主事送了年终恩俸来,加上这月的,一共是银二十四两,漕米十斛,我拿了去米市街换了七斛粳米回来。”五根絮絮叨叨的似乎还在观察着林山的表情,话说的也有些啰嗦,但林山心里不着急,知道他似乎很有些话要说的,便这么嗯嗯的搭着腔听他继续说着这两天的事情。
方才还想着小姨子的事情呢,还真有状元上门来了,是咸丰六年的新科状元翁同和备了礼来过,同来的还有翰苑的许庚身,孙毓汶等几个,自然也有个贺功的意思在,也要了几本林则徐的书去。
做同样的事的,自然少不了刑部的上司文祥,亲自来了一趟。
王闿运郭嵩焘是联袂来的,具体说了什么五根语焉不详,林山一面听着,一面猜测着这五根到底要说些什么?
毛昶熙也来过,所以五根才知道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到末了的时候,五根这才期期艾艾的说到正题:“少爷。。。最近。。。事太多了。”
这是个风头太甚的话头,林山心里也知道。自然是点头应是:“嗯,明天上了差我自当恭谨一些。”
“少爷——”五根将已经干透的毛巾在手里虚拧着,犹豫着说道:“少爷,照老奴看,您的身子。。。最好修养过年后再说。。。”
这个话头林山听得懂,他是劝自己不要去上班,好好在家歇着的意思,倒不是身体,而是锋芒太甚,要伤人伤己。
“先老爷就是这样。。。”五根说到林则徐,眼圈红了起来:“病成那样了,还要。。。”
林则徐病死在赴任途中,林山是知道的,也陪着他叹了几句气。但到底是少年人心性,这种韬晦的想法不怎么接受,问道:“根叔,那案子是我有份办的,没有这么脱手的理啊。”
“少爷,您还想着案子?”五根抬头道:“少爷,您是不知道,昨天郭大爷王大爷来说了,僧王上了弹章!”
僧格林沁的弹章是主劾醇郡王奕譞,顺带扫毛昶熙林山的。这份折子的原文林山自然是看不到了,但身为天子近臣的郭嵩焘看得到,肃顺倚为智囊的王闿运看得到。
“畿辅直隶匪事,奴才早有奏知,捻匪一众图谋在漕米,奴才之心念亦在漕米。漕粮于十二月初五日抵通州,奴才侦知此二日内匪众必生觊觎之心,是以十二月初三夜请旨夤夜驰赴通州大营,拟万全之策奏闻,力图于匪众齐聚之期,擒渠魁于马下,畿辅匪焰,必为之一黯。此奴才之策也。然忽于初五日悉闻丰台大营驰报,云醇郡王奕譞已有手令至彼,奴才尚以为主子另有。。。”
越听林山越是恼怒,这他妈简直是胡说八道!照他这么说,联顺有什么罪过?直隶那些庸碌官儿有什么罪过?国瑞有什么罪过?全他妈的是故意纵敌聚拢,等着你僧格林沁来个聚而歼之!
照这么看下去,连那狗日的英良都没有罪了!完全可以开脱成是故意与匪众联络,做策应的!还有功!
反倒是自己这一波,加上背后撑腰的醇郡王奕譞有罪!罪在打草惊蛇,打乱了你僧格林沁的战略部署!放屁!
“给我拿衣服!我去衙门!”愤怒的时候人是欠缺条理的,其实这会儿就是去了衙门到底干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就是知道,这一腔怒火不发出来他不自在,浑身不自在!
“少爷,唉!”五根摇了摇头,指了指中堂的方向,林山顿时想了起来,那里硕大的两个字——“制怒”。
这才叫他稍稍平静了些,往下躺了躺道:“好,你说,还有什么人来过?”
“端桂来过,跪着哭了小半个时辰,劝都劝不住。”五根脸上露出一丝不忍之意,摇头叹息着道:“少爷您拿的那些人,全叫放回了。”
我操!林山忍不住心里骂了一句脏字。脸色越来越难看,听五根继续说道:“说来奇怪,黄阎罗也来了一回,说是少爷醒了务必知会他,他还要来的。”
黄阎罗?林山会了一会才想起来,那是刑部右侍郎黄宗汉,这家伙生的一副死人脸,不说笑的时候很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除了那天跟国瑞说话的时候给人印象还有些人味之外,其他时候什么时候见到都是叫人心生寒意,不想靠近。这外号倒是贴切。
“切!”这时候春蓉夏荷姐妹不知道是不是结束了一场谈话,同时进来又异口同声的哼了一声,春蓉一脸的不屑道:“还是不要来的好!”
“就是!”夏荷接口也是一个意思:“我们侯官人不跟泉州佬啰嗦!先头里怎么不来?现在瞧着姐夫要大用了才来,晚了!”
要大用?林山又给她弄糊涂了,不是说僧格林沁弹劾的么?怎么反而要大用?
接过他询问的目光,这回林山是真看清楚了,夏荷脸上真的是一红,微微转头稍稍避开了目光相接道:“根叔你怎么不说清楚啊!”
“嗯,是,是,就要说的。”五根很老实的样子道:“万岁爷有明发旨意下来,申斥醇郡王,倒是毛大爷跟少爷您没什么事。部里来的几个书办都说少爷您恐怕要接顺天府通判,毛大爷接知府。但少爷您跟毛大爷又有不同,毛大爷已经是两榜进士,少爷您还有明年秋闱,加上京官大考,后年又是春闱,两年之内恐怕就要加级外放,说是要做到臬司藩司呢。。”
这。。林山想想也是情理之中,肃顺恐怕在咸丰面前有关照,加上作为办事人确实是没有什么过错。而且想起来自己如今圣眷还算挺好,加官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再怎么加人家黄宗汉已经是二品红顶子大员?他犯得着这么亲自来访?
这倒叫人有些糊涂了。两个女人都没谈这个的本事,抱着孩子守在床头听五根说道:“两广总督叶名琛叫英国人擒了,听说上头有意叫黄阎罗接他的印。我估摸着,黄阎罗想带少爷您去。”
带我去?林山只是疑惑了一瞬间便清楚了。
这狗日的,算盘打的真精!
“这一带有什么好郎中?请他上门,你家少爷我病了!”林山扑通睡了下去,顺手拿过五根手上那早给捂得干了的毛巾,敷在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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