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反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不消这么急吧?”奕譞似乎还没睡,但已经疲态尽显了,王府书房内引林山坐了下来,听了林山的来意——联名折子撤回自己的署名后,很是不解的诧异道:“下晚的时候已经递上去了。赤忠,不要自个吓唬自个儿,我原还高兴着你肯跟我署这么个折子,就不用再去跟僧王他们解说了的。你这大晚上急急慌慌的。。。过逾了吧。”
“王爷,小心没过逾的。”林山一听折子已经递了上去,已经没什么耐心坐下去了,那边一壶茶还没沏过来,林山这边已经起身要走,抱拳道:“实在对不住王爷,我得另想辄去。不瞒王爷说,要是这一遭拿不下来,那林某就等着人拿刀砍脖子了。王爷,林某告退。”
“别介——”奕譞见他脸色难看,有些怔忪的站起身来拦了一句,琢磨不过来似的摇头道:“赤忠,赤忠,你想左了,想左了。我原还指着你身子好了咱们一块儿办户部的案子呢,我跟你说,我这儿也是难,今儿六哥又没鼻子没脸的骂,皇上跟前。。。唉,我真闹不懂他这怎么。。。要不这么的,明儿一早我亲自走一趟僧王那给你讨个情儿。。。”
“王爷,您千万别——”虽说奕譞脑袋不灵光想不通透,但待人还是很实在的,林山也很承他这份情,连忙拦阻道:“王爷您就当今儿没见过我,回头有人问起的时候,莫说有联名这么一码事,那就是林某的大恩人了。王爷,一直没给您行过礼,我这先谢谢您。。。”
奕譞知道事情肯定有自己想不到的地方,连连拦住要行礼的林山道:“别介别介,你赶紧起来。我这闹不通透,回头我细细琢磨要忙那就赶紧的,要不要我这出个帖子你那头城门上头方便些。。。”
这自然是不用了,本来拉了郭嵩焘起来就是不想自己夤夜入城的事情传出去,这再要他个帖子算什么事儿?谢了这实诚人一份好心后,林山也不管他能细细琢磨出个什么来了,匆匆告辞。大车一转,立马转东城交道口炒豆胡同肃顺府。
其实肃顺府边上就是僧王府,听了郭嵩焘提醒之后,林山暗自庆幸得亏没要奕譞派人送什么的,这要是给僧格林沁府上的人见着了林某,不定又有什么新麻烦。
“心北——”一直冷眼旁观林山着急上火的东跑西窜的郭嵩焘在大车后座沉吟了半天,终于开口了。冬夜里声线显得有些沉重,心里一直有些发急的林山也稍稍定了些下来,一时之间,就只有大车的吆喝声,和车轱辘碾过京师街面的咕咚声。
“肃中堂那,还是不要去了吧。”约有半支烟的功夫,郭嵩焘才续上后句:“醇郡王的折子,照理仍在军机处。宫门申初就下钥的,万岁。。。皇上应该在园子。”
这是叫林山不要着急,林山嗯了一声,听他的下文。一面吩咐大车停下,递了半块碎银子,叫大车师傅到道边歇着去了。
“心北,其实说穿了吧。不论怎么斗,有些东西,毕竟不能深挖到底,京师的树。。。都有年代了,穷挖下去,说不定就要挖到宫墙里头。。。你能拿着铁锨进紫禁城?”
“你知不知道何以皇子去年诞世,直到今年这两日里,才册晋皇贵妃?”这个问题林山隐约想过,但始终没有个想出个什么眉目来,而且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没头绪自然是一掀就过去的事。这会儿听郭嵩焘说起,才上心起来,莫非这事情背后有什么玄机?
郭嵩焘今天的形象与前几天在他家里小酌的时候分外有所不同,那日很有些书生的不羁,而今天,却总觉得有些消沉的意思,只听寒风里郭嵩焘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懿贵妃要多谢黄寿臣才是。”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但林山还是听懂了,不是谢黄宗汉那一篇冠冕堂皇的册文,而是她懿贵妃这个事情,是黄宗汉接任两广总督之前的一个小阶梯罢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咸丰帝这会儿急于在两广振奋用兵,什么时候册晋皇贵妃还不知道呢。
郭嵩焘天子近臣,他说这番话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林山嗯了一声道:“那何以恭亲王。。。”
郭嵩焘很有些赞赏的看着林山笑了笑,点头道:“恭亲王素有礼贤下士,爱才惜才之名。其实以你这几日里勘定京畿的功勋,他便算不亲自来见,也该有所亲近之意。”
其实亲近之意还是有的,林山斟酌着说了文祥在捕拿端桂一案上的支持,文祥与恭亲王的关系天下皆知,自然这背后的意思郭嵩焘也懂得。但他听了却是一晒道:“他是碍着何桂清。何根云秉六王爷意旨与洋人开谈,你总晓得的吧?”
林山还真不晓得,只是这么一说,他也立刻想起自己那柄辗转从何桂清手里得来的左轮手枪,他不跟洋人和谈哪来的这东西?也理解了刚才老郭何以有那一说了,何桂清恨自己入骨那是肯定的。所以恭老六才。。。
不过在他自己想来,恭老六不接近恐怕也有肃顺的缘故。只是这一岔就要岔远了,还是不说为妙,这么闲话说下来,他已经从追折子的着急上火中冷却了回来,这么夜风中大车里,偶尔飘过来的烟泡子气味中说着话,也是一件赏心乐事。
“今日何根云有折子到,请了美俄作保,英法只求天津开口通商,仿五口通商。。。”似乎想到什么玩笑话,一声很突兀的笑声后,接着道:“皇上自然是勃然大怒。天津要备战了。僧王正是大用之际。。。心北,万岁的意思,我恐怕也要去。所以。。。”
这就说到开初说不要去肃顺府的用意了,肃顺府和僧王府隔邻,一个炒豆胡同两家豪宅,他这就要拨归僧格林沁帐下使用的人,去肃顺府上算个什么事呢?
“况且。。。”郭嵩焘正起身子,略有责备的语气:“心北,莫低了自己家门。”
这是当头棒喝!林山顷刻之间叫这句话弄得脸上一阵火辣辣,说的没错啊,这他娘的大晚上像个什么一样上门去求援,算个什么玩意?算什么名门之后?一点风骨都没有!
该帮你的人自然会帮你,不帮你的人你别说上门,你跪下来叫爷爷都没用!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怎么就忘了?林山满心羞愧的自责。
当下下车,郑重其事的朝郭嵩焘一拜,招呼大车师傅上车:“出城!”
折子不追了,就当送个人情。但该做的还是要做,第二天一早,林山便正式到差,首当其冲便是找文祥。
“算了吧。”文祥依旧是那副四平八稳的调调,雍容中稍稍带着一点亲切,招呼林山坐下说话道:“这是照例的事儿,苦主翻供撤了告,刑部断没有扣着人不放的道理。至于英良,通州大营行文其有军功在身。。。再扣下去。。”
林山脸色自然是很不好看的,文祥看得出来,接了一句道:“心北,你心里的憋屈我知道。过了这一阵吧。。。如今。。。”
如今什么情形?林山当然知道,昨夜郭嵩焘一番话已经点的透亮,如今朝廷已经有意跟洋人开仗,满蒙第一名将僧格林沁只要大手一罩,断没有哪个衙门不给他面子的。纵是肃顺,人家跟僧格林沁还有个儿女姻亲关系在,又是左右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犯得着为了你去跟兵权在握的僧王闹不愉快?
现在想起来,昨夜不去肃顺府还真是对了,要去了那才叫丢人呢!
祥为人很好,林山也不是那种牛脾气的人,自然不会在他跟前闹别扭,只是撂了个话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对面也看得出来他不会这么善罢甘休,自然也就是笑笑哼哈两句。

要他这个态度就行了,只要上头没有明确阻止,这个案子就不能这么松口下去。狗日的怂包端桂,这他娘的就翻供!
也没心思继续在刑部坐班了,省的黄阎罗又来烦。当下就出了衙门就出城杀到椿树胡同毛昶熙家,把这个同样装病的家伙拎了出来,并车杀到南城察院,找到熊有能,给他下了死命令,今天就算翻江倒海,也要把端桂给翻出来!
看得出来这两大爷这两天是憋着一肚子火的,其实他们这些办差的人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原本说得好好的,打了张各庄下来每人五十两银子的赏,就叫僧格林沁一份折子给弄泡了汤,这边也有十来个兄弟战死战伤的没有半句好话听,没有半点赏,反倒提心吊胆的头上悬乎了一套罪名!
老成些的人自然免不了有些埋怨这带队去闯祸的官,但年轻些的毕竟是冲动,叫林山一说,也知道如今身家性命上就在这案子上头,那边英良到底是不是出去卧底内线掌握匪冦动静的东西,涉及军务那弄不了,但这口气这里出不了,总得有地方出去,听林山一说端桂这苦主翻了供,一个个的肺都气炸了,纷纷骂着这狗日的真不是东西,翻了北京城也要把这狗日的找出来不可!
这就好办了,林山私人没有钱,也拿不出什么好处来许给他们,所能给的就只有前途的保证了。
“这桩案子办完了,兄弟我只怕在北京呆不长久了,大伙儿只怕也要受些牵连,兄弟没多余的话,我只是得罪人,大不了到外头去做道台,愿意跟我去的拿大伙儿当亲兄弟待。不乐意跟着我的,跟毛大爷,我担保他也断不至于委屈了各位。再不济离不了这北京城的,醇王爷不是恶人,断不至于叫你们任人欺负的。各位,这回算我姓林的对不住大伙儿了!”
一番许愿将这些年轻人动员了起来,毛昶熙将林山拉到一旁,不解恨的道:“心北,我跟你交个底儿,昨天晚上皇上召了我去了,我长话短说,很不妙。你也最好有个预备,要防着这案子翻不下来,那边一个反咬下来,你十年翻不了身!你如今气象不同,我不敢拉你。最好先请胡润公那边有所关照。。。”
这番话说的很有些交待后事的意思,但两个人这几天里几番的出生入死,多余的话也不用说了,互相一拍肩膀,眼睛霎时间红了起来。
虽说是长话短说,但毛昶熙进宫的大概还是慢慢的知道了,姓毛的果然是在京里呆不下去了。而且他之前也屡有上疏说些剿淮匪的事情,僧格林沁边上一垫话,既然你丫牛逼,你就去皖北打淮匪去吧。(淮匪:即捻军的官面称呼,对应的粤匪指太平军。)
皖北豫南,捻子最横行之地,也是朝廷各路大军齐聚之地。林山也略知道些情况,跟他毛家关系很近的项城袁家的袁甲三正在此处,想起来应该是去袁甲三营里。
这是个京官人人怕去的地方。林山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天了,自然知道流传的咸丰三年派员去皖北筹办团练的关于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跟吕贤基的段子。
说吕贤基与同为京官的老乡李文安、李鸿章父子交好。太平军打进安徽后,李鸿章“感念桑梓之祸”,到吕贤基处怂恿他上疏请朝廷发兵。吕贤基于是让李鸿章代拟奏章,应允署名。李鸿章打点精神,将一篇奏章写得激昂慷慨、花团锦簇,搁笔之时已值深夜。他乘兴夜造吕府,将奏章交与吕府家人,嘱道:“这是老爷早朝须要呈上的要折,务在老爷出门时提醒他带上,事关重大,切莫有误!”而后回舍入寝。李鸿章一觉醒来日已过午,他心中想着奏章之事,再造吕府。到得吕府门口,只听合家一片哭声,“如有丧者”。及登堂,吕贤基“自内跳而出”,一把揪住李鸿章道:“君祸我!朝廷无兵,上命我往!我亦祸君,奏调偕行。”于是二人一同就道返里办团。据传,吕贤基还不解气,称道徽籍京员都别想脱得干系!遂又奏调数员同行,其中有安徽歙县人户部右侍郎王茂荫之子。王茂荫气不忿,认为全是李鸿章这不知轻重的小子惹的祸!几个月后,王茂荫遂保举李鸿章之父李文安回籍办团练。李文安郁闷之余,又保奏了吕贤基之子吕锦文,切齿道:一报还一报!你吕贤基带得我儿回籍办团,我李文安亦带得你儿回籍办团!(本段为摘录,非原创。)
虽说有谬传之疑,但看得出来,这地方是大多数人不乐意去的。归根结底一个字:穷。没粮没饷谁陪着你玩命?
“去哪儿都无妨,大丈夫只怕老死家中!”毛昶熙哈哈一笑,两人便在南城察院坐等,等人擒拿端桂而来。一面说着皖北那边的闲话,那边袁甲三也一样受着满洲颟顸之辈的刁难,胜保在彼,和春,福济在南,三五天一个弹劾,京报上奏折那一栏林山也是常见到的。最糟糕的是掐脖子,粮台也在满洲人手里,你再大的本事没粮没饷怎么弄?
正好是与京中自己的感同身受一个样。本来你是替他满洲朝廷办好事,京师里出了这么号人,你替他清理了吧,这边蒙古大员还反手倒打你一耙,一个应对不好接下来什么屎盆子都得朝你头上扣。而且僧王瞧你不顺眼的名声传了出去,你以后还想往好了混?
不甘心!
“除了这个端桂,这狗日的生了个娘们脸,怕也是个没种的货。”林山今日格外的将心放宽敞开来,豁出去干!老子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去湖广投亲靠友去,不吃你这份皇粮饿不死!
所以说起话来已经没那么多顾忌了,分析着这一步反击的条理道:“这一条不能不防着。且不计这个,咱们也得另开路子,第一个,日升昌的窃案,你顺天府就能追查!拿张各庄那个地保来,追他那一锭银子,追个水落石出!不过这只怕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
毛昶熙虽说去意已决,但也知道能翻了这一仗对于他们两个的意义。眼睛一亮道:“是,能追!他买铺面的铺子,大锭银子断不能没记号的,查!跟日升昌对!不过,这么大的案子光咱们不够,得请人出面,我去找肃中堂。你接着说——”
“还有一条,这两天里通州大营拿了那么多人,我不信全是捻子。他有那么大个耐性我林字倒过来写!”豁出去的人就是无所顾忌,这是很扫僧格林沁颜面的事情,也是很危险的事情,万一恼羞成怒杀了你都有可能,所以他不能不跟毛昶熙把这个事情分析清楚,大家都是有家眷的人,不能没有个顾忌。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万明寺那个老鲁?我看他人蛮多的,托他散人去打听打听看看,总有个。。。”
话没说完,外头便进来一个兵请安,林山以为是端桂有消息了,便停了话问道:“端桂寻到了?说!”
“回大人话,不是端桂。前头磨刀胡同有个孙郎中说认得大人您,说去过您府上了,有急事要见您。”
孙郎中?林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很快想起来了,便是前两天到家去开了两副方子的那个为人很不错的郎中。他来干什么?
“大人,要不小的去回了他。”
能找到这来,想必已经是去过刑部衙门的了,大老远的进城又出城。。。林山略一思索,看了看毛昶熙,起身整了整衣服道:“请他进来,我在偏房见他。”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