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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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头自然是很多事情要扫尾的,如肃顺,翁心存这样的大人物家里,还是要去拜一拜的,毕竟自己不是出去做军阀,只是做个诸方掣肘的小小道员罢了。
还有就是陈承裘这老乡还真的是辞了官,说是要回乡,搭帮成了一路。林山很有心请这位同庚的老乡做个帮手,但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郑夫人娘家远房的那位堂兄也跟了过来,看那样子是颇有依附之意。好在从京师到淮安还有相当的路要走,一路上尽可以慢慢谈。
到辞了左邻右舍,结了京债上头一百多两的积欠之后上路,已经是比原定的迟搁了一天了。郭嵩焘也是同样情形,他算是半个钦差,不过是个黑钦差。
“这一个月不到,超拔七级,心北你也可算是一个异数了。”上路且不说差事,一共五辆大车,林山跟郭嵩焘坐在当先一部上头,神情有些委顿的郭嵩焘以这一句恭喜打开了话匣子。当听说林山几天里花了五千两银子出去之后,又笑道:“这便是跟毛镜海交朋友的坏处了,你也学了他那个派头。”
说起毛镜海林山也一直纳闷,何以此人一直没来道个别,但嘴上当然不会说起,只是说了郭嵩焘也很好奇的那日咸丰单独留见的事情。其实这事情不少大人们问起,但林山都是一概回说赏了一幅字,御笔亲书的“忠毅敏达”谢恩取了就回来了。
但对郭嵩焘自然无需隐瞒什么,这是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所以便在这颠簸的大车里,把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了,其中自然不乏自己的一番见解。
“皇上圣明啊——”郭嵩焘感慨了一句道:“黄宗汉想来也可以动身了。”林山正纳闷他这跳脱的思维呢,郭嵩焘后面的解释就来了:“黄某接粤督印,传了也有不少日子了。但终是没个明旨下来,叫人也徒生臆测。直到那日在恭王府与恭王吵了架出来,我就知道,这两日里,必有明旨下发的。”
原来那天奕誴说客人不好,说的就是他。林山印证着自己的见闻,不由得点头不止。
郭嵩焘却笑着道:“心北,你说惇郡王是天生那样子呢?还是装出来的?”
林山想起奕誴那个样子,不由得笑了笑,却不作答。郭嵩焘道:“我刚到京的时候,听说过他一件趣事。说有一日这王爷微服坐轿子,抬轿子的嫌他重,说总有二百来斤,要加钱,他也不摆王爷架子,也不发脾气,照价给了。那轿夫还以为得意,却不想第二天里就说王府里传,到了一看犯傻了,这王爷仍是不发脾气,叫人码了二百斤银子码成个山,罚那些个轿夫抬了,内九门外七门绕个遍——”林山正想象着当时情形发笑的时候,郭嵩焘也是微微一笑道:“心北,郡王爵秩年俸不过五千。二百斤银子是多少?”
这会儿一斤还是十六两,这账不难算。三千多两而已。林山大抵知道他要说的套路了,点头道:“你大约是想说长芦盐政吧?这事,唉,筠仙你这趟差事。。。”
“五爷不干净你是知道了。还有个老五爷——”郭嵩焘茫然的摇了摇头道:“你放心,这差事我知道怎么弄。替死鬼总要找几个的。。。呵,你见过惠亲王没有?”
林山摇了摇头,还真没见过这位咸丰皇帝的叔叔老一辈呢。郭嵩焘一开口到叫他吃了一惊,原以为是个老头子呢:“今年四十一岁,正当壮年,以他的位分,不能带兵,也不图升官——亲王那也没法再升,至于世袭罔替,那也不是自己能看到的事情,立不立功的更无所谓了,你说这样的人,他活着还图什么?皇上是个仁德之君,难道还真能。。。”
他说的林山都能想得通,也就是皇帝何以不在长芦盐政上头下功夫的原因了,至于两淮盐政,也有怕打击江南江北大营的顾虑,所以根本也不能派钦差查勘,唉,当皇帝当到这份上,为了个三十二万两银子跟下头算这个心计,实在是。。。
想起咸丰说的惠亲王拣翻起居注说江南江北大营坏话的事情,便当个笑话提了,郭嵩焘也是一笑,这皇叔说这个的意思,不就是想把矛头弄南边去自己落个闷声大发财?
“说起来皇上既是跟你说了这个用意,你这事情也不好办。淮扬海道还是延承前朝说法,道光朝海州另属,其实只是个淮阳道罢了。依皇上这个用意的话,该兼臬司衔,心北你记住,若是省里派你兼藩司衔的话,那你可就要当十分小心了。届时不妨拿万岁这番旨意出来挡一挡。”
这是很重要的提醒,林山在官场上也代了一阵了,知道这里面轻重,道员例兼藩司或是臬司衔,但江苏身在前线,要是兼藩司的话,那就要兼供前敌粮台,现在到处缺的就两样——钱,粮!供粮台没粮可供,到时候论起军法来,何桂清和春等等,哪个都有权请王命旗牌斩你!

这是到江苏的一个坏处,林山有过这种心理准备,但这么细节的地方他自然没有想过,也深感身边缺人,虽说家里那位五根长年跟着林则徐的,但他那时代还算好,不象现在,地方大员们已经快成军阀了!
郑重其事的谢过了郭嵩焘的提点,也差不多快近通州地面了,按照规矩是要住通州驿的,他是三品官,照例有四两银子一天的伙食待遇,吃上头倒不用烦恼。郭嵩焘也是一样有堪合,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的,所以两个人的话题也就轻松愉悦起来了,郭嵩焘说起了翰林院这两天的谣言来。
翰林院乃是天下清贵之地,供奉着做几篇锦绣文章的精英人士,郭嵩焘也颇在里头做过几年黑翰林——所谓黑翰林者,便是没人照应,没有差事,更没有闲钱收入白养着的穷酸文人而已,家里如果没有什么钱的话,在京师是呆不下去的。
“颇有几个人说皇上对不住恭亲王的。我一路都在想奉先殿里皇上所说的话,越想越是在发牢骚。”郭嵩焘笑着道:“看来,恭亲王身边不乏王壬秋之辈啊!”
这算是一句闲话了,因为前头接官亭已经有通州驿丞带着一些地方属员在侯着了,远远望见车队来,早有人飞驰而来与下面人接洽过了,这会儿报上来,两人便收了谈资,提前几步路下车。
只是心里免不了是要去想一想的,恭亲王结交广泛,又有人散布这样的谣言,这算什么呢?要谋反的心林山后世知道这个人的,那肯定不会有,但这样子搞,林山也扪心自问过,如果换了他做咸丰的话,这样的弟弟,发落到东北守祖坟去已经算客气的了。再者说了,照郭嵩焘刚才的说法,亲王爵秩年俸不过一万,他哪来那么多钱结交这些文人?
这是一笔糊涂账,旁人也理会不到那么清楚,正好通州驿上头来问安,便安心在通州歇站呆了一下午。找到熊有能的时候,也顺带找到了毛昶熙。
“我不放心来看看,你昨儿忙,代你料理了吧。”老毛似乎是病好了,恢复了以往那精悍的气派,抬手一指东面一间大帐篷道:“承醇郡王的面子,借了大营里一处安置着,统共是三百一十九号人,都姓鲁,女人九十二个。兄弟,你打算怎么安置?”
这个话林山决定了要救这帮人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遣散是叫他们送死,只有叫他们回京去继续吃赈济,精装的挑十来个跟自己南下,做个护卫也是好的。但这个话也是有点理想化,真要做起来麻烦也还是不少,头一个就是怕人家不乐意背井离乡的到远方去。
“兄弟,老哥我替你想了个法子,这些人我问过了,有一小半是愿意跟你去的我叫老熊给你拾掇拾掇,兴许能派上用场,一时派不上用场的,你那一片地人少地多,随便拨拉出一块来就是一条生路,也算是积德了。其他人嘛,顺天府是老梁接,我不想跟这么个老腐儒说话,不然求个情顺天府也有法子安置,还喝粥去呗,来年,来年总不能还是个荒年吧!”毛昶熙想得很周到,冬天里外头很冷,偶尔抽一抽鼻子,又有些伤感的味道。
林山只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眼睛一红,两人互相在肩膀上一擂,尽在不言中了。
“没事多给老哥我写两封信来!咱两如今官儿一般大,甭他娘的叙那份客套了!你小子!”毛昶熙拱了拱手,上了一匹马便飞驰而去。不一阵功夫却又回转了过来,在马上勒着马头看了片刻,嘴巴动了动却又什么都没说,见熊有能站在旁边掉眼泪,就那么在马上一扬马鞭,指着熊有能道:“老熊你真他妈熊!嚎什么丧?好好的用心,不然老子扒了你的皮!”
再转过马头的时候,这回是真的走了,林山红着眼睛望着驿道望了好一阵,这才惘然若失的转过身来。
这是他两辈子里交的最好的一个朋友,尽管后世时家里头有长辈跟他说过毛林不碰头,往后碰见姓毛的要小心之类的,他却对这个姓毛的没有半点不好的感觉。
“心北,你该跟他换个拜帖的。”
“等等吧。老郭你也是要换帖的,只是我这还是个五品的小官,不敢高攀。等过几年吧。。。”从紫禁城方向吹来凛冽的寒风,刮在还有些湿气的脸上,刀割的一样。
耳边似乎突然响起了老爷子当年在世的时候经常哼着的一个调调,小时候不懂只是觉得很激昂,林山长大了才晓得那是新四军军歌。
而自己要去的淮扬道,那正是当年老爷子跟着黄克诚战斗生活过的地方。
他当然知道在那里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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