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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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河下游的岸边,阳春三月里的天气极好。偶尔一场贵如油的春雨过后,油菜花,杨柳芽,似乎是打了鸡血似的,几乎是一天一个模样。
林山每天就跟这些十七八岁的小兵们摸爬滚打在一起,一方面是他自己那种不服输的天性,再一个他也是要通过这种亲近的行为,去跟这些兵们互相了解,建立起一种感情来,对于他这么一个外来人来说,除了纳殷宝亭入私房还能够让自己跟宝字营有一些关联之外,一个外来人仅凭这朝廷的三品顶子,是很难让这些兵们日后完全听自己的指挥的。
所以在十来天的时候,逐步的优胜劣汰,各营里那些不那么入眼的兵,大致都发落去做了火头兵,建房兵,搭起足够住的房子来,慢慢的,这三营兵也慢慢入了正轨。
大致练兵的法子,因为林山毕竟不能肯定后世他那些三脚猫的练兵法子到底适用不适用于这些泥腿子兵们,而且热兵器盛行时候的那些东西,到底适用不适用这个年代他也觉得未必如此。
所以,他还是老老实实的按照醇郡王从京里弄来的那些兵书,譬如早些的明末揭喧等人的——自然是另有化名,后来的福康安带兵法,加上近朝的嘉道间名将杨遇春的一些兵书自己跟着一道带着几个营的头脑们一边学一边弄,同时加上他自己从后世学来的一些寻常手法,用以培养兵勇们对于长官的服从心理。
这般每天跟士兵们同吃同住同操练约莫半个月功夫之后,熊有能也从淮安回来了,同时带来的是袁甲三送来的那一个营的骑兵,头领也是个年轻人,是袁甲三的本族侄子袁保基——袁家在剿捻上极下功夫,同族的年轻子弟在这保字辈上也是英才辈出,几乎是举家都跟着袁甲三到了安徽剿捻,这袁保基一脉与袁甲三的儿子袁保恒离得稍稍有些远,读书也读不出来,所以袁甲三借着给毛昶熙人情的功夫,给他捐了一个两淮盐大使的衔头,这会儿到淮安境内也算是名正言顺。
林山正好趁便从中抽出一些人力,加上这些天里自己在三个营里混熟了的一些人,以及从北京一直跟着过来的鲁家庄的三十来号人,又新编了一支两百多人的中军。
再过几天,又是上海那边送了枪和粮食过来,有粮有枪,年轻人憋了一个月的劲头霎时就冒了出来,三个营一千多号人,个个眼睛通红的盯着那四百杆洋枪。
同来押送的,是沙船帮的郁岱生,也说起了上海的情形,吴健彰丢了上海道的官,接任的是王有龄的人叫吴煦的,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叫俄国公使放弃了替美商说合承运漕运,又上了一道文字上大加修饰的拜书,使得上海一地洋人的威胁锐减,虽然兵锋已然决定北上,但京里并不知情,相反的对这位道台大人很是看重,传闻六王爷甚至还亲书一封送抵江南,对其大有夸耀之词。
但沙船帮的日子,终究是更不好过起来。小刀会之后,郁家孝敬给官府的二十万两罚银,便正是这位时任松江府知府的吴煦一手经办的。
说起上海的情形的时候,郁岱生也很明白的表露出了上头无人的担忧,林山听得出来,郁家似乎对自己在江苏的崛起抱着满心的期待。
知道这边练兵,郁岱生也带来了两千两的银子,算是个助饷的意思。这笔钱可真是雪中送炭,一个月的日子到了,林山正绸缪着要借用殷家的钱来先支应一下饷银——吃饭饷银等各路开销眼下都是由阜宁县垫支,送报两淮盐政衙门报销,但毕竟往来费时,而且那边的态度目前也不是那么明朗,这边有现成的银子,这会儿当然是先用起来比较划算了。
人家做的这么厚道,林山自然就不能不为人着想了,正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有来有往才是正理。
于是想了想,便提了提给郁泰峰弄一个三品盐运使的虚衔的事情,郁岱生人虽年轻,但见识却是不凡,听了林山的好意,却摇了摇头道:“家祖倒是有这个意思。只是以岱生后辈这些年的所见来看,这年头与其用四十万两去弄一个三品虚衔,倒还不如用这笔钱撑一把伞起来。三爷爷,我跟家祖也谈起过,您要是能主政江苏,别说四十万两,就是一百万,郁家也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听他说的这么直白,带来两千两现银的用意又是那么明显,林山一时之间心神激荡,尽然忘了说话,看着这个年轻人如此的眼光,怔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在郁岱生肩膀上重重一拍道:“后生可畏!”
这毕竟是彼此互惠互利的事情,彼此都不是虚客套的人,后头的话也不用讲的太明。几乎是当日,便说定了粮饷来源,虽然林山在上海时大抵就有用郁家的财力的念想,不过事情来的如此容易,还当真是要佩服郁家年轻一辈的眼光。
既是这样的话,没了后顾之忧,不练出一支兵来还真是没脸见人了。
随同郁岱生过来的,还有三个负责教习洋枪用法的洋人,照林山的意思,郁岱生出面跟他们洽商,以洋行薪水的三倍,留了他们下来,负责教习军中使用洋枪。
而沿路之上,也多有一些地方上的读书人,听说林文忠的儿子在淮河练勇,毛遂自荐的要过来做幕宾。
一时之间,尽有人马大壮的态势。三个步军营,一个骑兵营,总计近两千人马,养了一个月功夫,基本上已然成型了。
四月底的这一天,既是发饷的日子,也是提拔任命基层军官的日子。淮河边的沙地上,四个营各各排列整齐,看着平日里光头赤膊的林山一袭簇新的官袍站上台子,面前堆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和码放着四百杆洋枪的木箱。几乎是人人都红了眼睛。
而远些的地方,又有一千来号从三个县里新募来的勇丁,更加是眼睛冒火的看着那堆银子。
小军官的人选是这一个月里早就选好了的,齐齐的穿了新式的号服,只是林山尝试过劝说叫他们剃掉头发学自己一般,几十个人里头却大多都是咧着嘴呵呵的笑,就是谁也不敢带这个头。
不过这也没干系,林山本来也不想在这上头跟人较劲,这时代的人对发式之类看的比性命还重的,哪能个个如自己一般的看得开?最重要的是通过这一个月来的摸爬滚打,他与这几十个基层小军官之间混的比同宗的兄弟还要亲近。
当然,威服的手段也自然要有。这个就自然要借重阜宁县的正堂吴兆华了,这位六十多岁的县令一望而知是个精明角色,林山也是这些天里听下头人说起才想到这位县老爷办的差事真是哪头都不得罪——地方上的乡绅谁也不乐意县城附近有这么几千号大头兵,但这一头道台老爷又得罪不起,末了也真亏他有办法,硬是在淮河边河田口子上平了这一块地出来。末了至于河督衙门和到台衙门的官司,那他就不管了。

不过念在他办事勤力,这一个月来县里支应粮饷倒也是费心费力,林山对他这番小心计倒也不往心里去,这年头做官,谁还没点心机呢?
只是今天他的到来,却是跟军纪有关系的,毕竟一两千号大老爷们老憋在这么块巴掌大的军营里头也是不现实,这里的规矩是十天有一天的假,但每天每天放假的人数不能超出总人数的一成。这个放假的权,林山交给了阜宁县典史,洪字营的统领叫赵学洪的,此人倒也精明,知道这些兵出去后准定没好事,所以每天放假的人数里头,就数他洪字营的人最少。大头兵们出去之后,跟镇子里头的土娼食肆之类的生意人总有冲突,营务处里林山也看到一堆状子,本就是打算今天一起结清的,却不料这吴知县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地方上那些助饷的乡绅的压力,一来见过礼之后,就说这军纪的事情。
“好嘛,就来办。”林山抬手示意幕里如今地位最高的郑雨春,叫他把那本记录这些天里的告状记录的本子翻了开来,其中大致分为两类,一种是确实是地方上吃了大亏,叫兵们欺负了的,但也有少部分,是地方上大概听说了带兵的头领是林文忠的儿子,想来军纪必定严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想到军营里捞半分好处的。今日请来的不少乡绅观礼代表们中,就颇有好几个。
“头些天里跟你们说过,我这里没那么许多条规,就三大天条,八大人条!你们统领也跟你们说过的嘛,天条犯了就斩,人条好些,有情面讲,能犯两次。”阳光下,林山这番话其实是说给那些乡绅听的:“天条三,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贫苦人家一钱一毫,所有缴获交营务处处置。犯了的没什么话好讲,就一个出路,你们说,告诉这些父老们,那是什么出路?”
“斩!”轰然的一声齐喝声中,颇有几个乡绅听出了味来,脸上尴尬起来。
“嗯,好,比京里的兵强,比我苏州淮安见的那些绿营强!”确实,不论军事素质,林山对底下的兵士气上头要求的很高,所以这会儿上千号人齐喝一声,当真是有些气势,林山赞了一句之后,吩咐郑雨春把那三大天条八条人条发给那些乡绅们过目。转过脸来训话道:“这是说我的兵不能欺负人的。有欺负了的,我自然要处罚,这本子是营务处报上来的,我看我的兵还好,没犯天条。就有欺负人的,也不是欺负穷苦人家的,好啊,你们也都是穷苦人出身嘛!但有一条——”林山指了指那些乡绅,拱手作揖,起身道:“这些老爷们,是我们大营的衣食父母,你们做人不能忘本。这头一回,规矩也是初定,我的意思,犯天条的那几十号人,我给你个机会,算你这回犯的是人条,抽二十马鞭记档。”
那边乡绅们似乎脸上有些挂不住,颇有几个要相劝的意思,都叫郑雨春他们挡了,只听噼里啪啦的马鞭劈空声中,营务处押了几十个兵出来。
“等等——”林山抬手示意行刑队暂停,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把手中册子一扔道:“还有那些在外头丢了我林某人脸面,丢了大营脸面,叫地方上那些阿飞太保欺负了的,也都滚出来!”
“好!”待那些人也叫押了出来之后,林山正了正头上的官帽,一把摘了捧在手里道:“这些软蛋每人五十!行刑!我这里不养孬种的兵!”
行刑完毕,开始点名发饷,林山却叫了那两个郎中,当着一大伙人的面,将熬制好的汤药分发给那些受刑的兵,道委屈,派饷银,一下子能叫平日的软蛋霎时间热血翻涌,原本桀骜不驯的刺头兵一下子又感恩又畏服。
这一场派饷一直持续了半个下午,三个营每十人编成一个小队,统计一百多个小队,领了下头人的银子回去分,领完了银子又领枪,一共四百杆枪,中军留一百,其他每营一百杆,洋教习每营留了一个,中军则是林山亲自教导。
这时代的火枪跟后世的自然有极大差别,林山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本事在技术上有什么细节处的革新,只是在一个微小的战术动作上发现了足以改变战局的可改进的地方。
在上海苏州的时候,他也是见过绿营兵放枪的,一路上听说的书上看的,他也大抵知道这时代火枪兵之间的枪战是什么个样子——火枪烟太大,没人要瞄准的,那样会把眼睛熏坏。端长矛一样端着枪,大抵比划一下也就是了,并排齐射,准度是没什么可靠的。
但偏偏就是这样,这时代的火枪兵依旧有很大的用处,原因何在?答案在对面的那些长毛也好,绿营兵也好,各地练勇也好,没有人会在对面开枪时趴下卧倒,缩小面积来躲避子弹的。
大约这还是冷兵器时代的习惯,在这年头还没来得及改进——冷兵器时代人一旦倒下,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在对战的时候基本上你就完了。
甚至林山问过洋人,方才知道这种后世极简单的常识,这会儿在洋人那也只有经验丰富的老职业军人才知道。
所以他在训练章程里,特别加注了一条,就是对面要射击的时候,尽可能的卧倒还击。各营里接受培训的火枪兵,也都特别注重了这一点。
排定了新兵入营,火枪开训,层层级级的指挥体系的建立之后,郁岱生也差不多要告辞了,临了的时候林山走他的门路,想用漕帮或者沙船帮的人力,在这一带建立一支船队起来——一来运兵方便,再一个这里地方河网很密,这几年又防着匪乱盐枭什么的,地方上多有把桥梁撤了保境安民的,所以走陆路实在是太不方便,就包括骑兵,在这种地方也是要通过船运来做大规模运动的——皖北豫南淮安徐州一带的大平原,那里才是骑兵的天堂。
临别的时候,郁岱生说了个叫林山啼笑皆非的请求出来。听完了林山才知道,自己这闷头在乡下练兵,不理外间事务的想头,只怕是要落空了。
郁岱生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他沙船帮以及上海本地一些乡绅,想公请林山上一个折子,给他们助饷林山这一支军马的名义,这样的话,吴煦那里问他们要钱的时候,他们也好有个交待。
那边要的,肯定比自己要的多得多。林山呵呵一笑,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盘算着这段日子缓冲过去,怕是自己应该要回淮安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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