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半个时辰，必须要有米粮来，不然天就要塌！”这天下午变天，云层一片乌色，因为才下过几天大雪，这种景象总叫人觉得老天还没下够的样子，太阳被完全遮蔽，林山估摸着现在应当是下午四点多的样子，冬天里的这个时间，天已经是相当的冷了。
原本出来时还觉得有些热的衣物，这会儿已经有些抵挡不住凛冽的寒风，他们如此，那些破衣破褂子的饥民就更不必提了。毛昶熙敷衍过几个耐不住的饥民，转过脸来就郑重的对林山，以及德炯几个说。
“毛大人，已经叫人外头催了，三四回了，户部的人光说在想法子，想他妈逼！老实说，毛老哥，林老兄，咱们如今绑在一条船上，我德炯也不是含糊人，自然晓得这里头轻重，妈逼的我看户部狗娘养的是指望着内米仓出粮！南城今天十几处放粮，统共就他妈的给了三十四石米！我这能撑到你来那会儿，已经是拼了命的往稀里煮了！狗日的！”
德炯这是属于豁出去的那一型，那头联顺是指定要倒霉了的，眼前这局面办好了就是奇功一件，办砸了不死在乱民手里，也得死在法度手里，所以自从局面安定下来之后，他已经大改先前的拖沓作风，陪着一起发急了。看得出来，他也不是全然没心没肺的人，听他这牢骚发的，户部那帮老爷们才是罪魁祸首。
“如今一石米时价七八两，比往常年份贵了一倍不止。户部不出黑心的王八蛋才怪！老德，外头情形如何？一句话你千万提醒外头，不能见兵！见了兵影子，咱们一锅烩！”
“右翼已经有五千人在宣武门驯象所一带侯旨了。顺天府的人也在。”
“惊动万岁爷了？谁坐镇？还有什么人？”
“听说七王爷到了但是没看见，带队的是前锋统领载华贝子，肃六爷带了户部的人在骡马市大街一带官号征粮，柏中堂也在，有话说叫咱们务必撑到天黑！”
“断没有个白天不剿夜里剿的道理。这么说就是天黑铁定有粮了。叫你的人，都把刀枪放下，我出去再顶一刻！叫人传话，一个字，快！老德，你他妈的是个人！”也许是外头什么谣言生了出来，眼前那些饥民们已经有些骚动不安的迹象了。毛昶熙这一走，甚有些视死如归的意思。
“心北，趟上这一码，是老哥我害了你！如今还算好，做兄弟的也算放了心。”毛昶熙转过脸来，就打算出去，临了跟林山来了这么一句。
林山正想着咸丰七年似乎没听说过闹这么大的事情啊，这就说明这件事一定可以平息下去，不过这说穿了也是自我安慰，他也明白这一点，这史书上还没说过咸丰七年有林山这么一号人打百多年后过来呢。
这会儿说道自己，这才自嘲的一笑，转过头来。他并没有太多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他顶天也就管过自己公司里那二十来号人，眼前这种情形可以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眼下也就只有一个主意而已，看是不是该跟那个什么鲁老爷子沟通一下，毕竟那家伙看上去像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儿。当下当断则断，也不多话，一拍他的肩膀道：“走，一起去！”
毛昶熙稍稍愣了愣，想说什么的但还是没说，两人一道从兵丁们中间穿了出去，走进那些饥民之中。
“户部出了奸臣！”眼下也只有先哄着，好在那鲁老爷子离得并不远，见到林山和先头毛大人出来，饥民们给这两个口碑好的迅速让了一条路出来，林山一见到那鲁老头，便热切的上前两步拉起老头的手道：“咱们已经叫人去催粮了。这才晓得万岁爷恩赏下来的米粮，叫奸臣给吃了！”
毛昶熙轻轻在后面捅了他一下，小声说了句“别胡说”，但林山这会儿已经有了定见了，眼前这些穷棒子们也未必个个都是傻子，你老用等下来等下来的去哄没用，先得树一个靶子出来叫他们出气，就好像方才斩了那个倒霉蛋维持了大半个时辰的稳定一样，现在得先把这粮食依旧未到的缘故先编出个卯寅来。
当下也不管后头毛昶熙，继续圆着他的故事道：“方才外头有消息来，万岁爷已经叫人拿了这奸臣，正派。。。正派着肃六爷，柏中堂打内米仓运粮来，眼下骡车已经到了骡马市大街，离这也就小半个时辰功夫，大伙儿千万看我脸子，我还是那句话，要是今晚不叫你们喝上一口热米汤，你们生吃了我姓林的！”
“还有我姓毛的！”
到底是这番话起了作用，还是鲁老头子心地好，又或者是那虚无缥缈的骡车的期盼，总归是堪堪的把眼前这局面又抑制了一点点，两人为了安定这些人的心，又在人群中多停了一阵，这样那左近的人就更加的相信那希望了。
“两位清天大老爷，要杀奸臣啊！”“是啊，杀奸臣！咱们大清的事都是坏在他妈的这帮狗日的奸臣手里！要都是这两位爷们这样的官儿，哪有这么败坏的年景儿！”
“嗯，这位大伯说得好，这奸臣一定不能放过，兄弟明天就请旨，菜市口剐了他！”林山随口应付道。
其实这会儿他已经是有点听天由命最后一搏了，半多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多小时，天那会儿是肯定黑了，如今是月初，是没有月亮的，想想那会儿的景象吧，漆黑的夜里，上万流民先杀眼前的兵丁官将。。。这会儿还不苦中作乐干嘛呢？
毛昶熙也是一笑，凑过来小声道：“心北，你这是诚心要跟六王爷作对到底了啊。”
他这么一说，林山这才想起来先头那个小罗说过的，毛昶熙是六王爷的人。不过这会儿想那些干什么呢？反正要是米不来，这条命撂这也就是了。说不定还能回去呢。
呵呵一笑道：“怎么？旭初你还想那么远的事？呵呵！”
“当然要想。”毛昶熙稍稍抬高音调道：“肃老六出了名的爱惜百姓，前两天还奏请减八旗钱粮，赈济咱们老百姓呢！这粮车要是别人押着我还不放心，要说是他押着，我一百二十个放心！”
看得出他的意思，林山也跟着大吹法螺道：“那是，那帮狗日的八旗子弟每日里遛鸟听曲儿，凭什么还发给他们钱粮！拿出来叫咱们大伙儿吃顿饱的才是正理！”
“就是！还烧烟枪！”“道光爷林文忠当年可是禁烟啊，如今倒好，一帮畜生烧大烟泡子，倒叫咱们老百姓喝风！”给了他们这么一个话题去发牢骚，总比闷坐着盼着强，眼看天色越来越黑，林山也愈发的感觉到危机的来临。
借着这光景儿，毛昶熙朝林山使了个眼色，这么一天光景里，两人从完全陌生到如今阎王门口走一遭，可以说已经有了很大的默契了，林山一望而知他是提醒自己，再不走恐怕来不及了，现在得起码有一个人回去叫人支锅做样子先把万明寺那点救命粮下下锅去应应景啊！
眼前的光线已经不太强烈了，隔开半米一米开外的人已经只能马马虎虎看个大概，再远基本上就是个轮廓了，所以两人这互相对眼色，边上的人也没看出什么来。其实林山这会儿也早已经饿了，今天早上到现在也就吃了半碗发寒的姜粥，三五个春卷一直糊弄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自己也有些饿昏了头还是什么的，不远的地方总觉得有个站着的人影有些眼熟。但看了一会也没什么端倪，便也就撂开了。
现在是这些人有话题聊，北京向来不缺少门门清的角色，这便聊着说户部有贪官，那边就说肯定是姓翁的姓宝的，刚说了没两句，又有人说翁心存清官，不可能做这事的。再有人就说宝鋆那家伙指定就是一个和珅云云。。。总之还算有话题聊。
是以两人动了动身子。
“两位要去哪？”稍远些的地方一个人冷冰冰的说了句，一下子将这块地方的气氛凉了下来，光影里黑黢黢的头都抬了起来，看着林山和毛昶熙。
“去催催看，听信儿看看骡车到哪了。”毛昶熙到底老成，说谎跟喝水一样。
那冷冰冰的声音又再响起，虽说说的话能叫人发笑，但林山听在耳朵里却是一阵森寒：“我听你说要是天黑了再不来粮，就吃了你。我告诉你姓林的，我们是回民，信安拉的，不吃你也不吃姓毛的！再有一刻光景天就全黑了，到时候支不起粥锅来，我活剐了你！”
原本林山还有些闹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说话带着一股子刻骨的恨，听到后来便明白了，这狗日的是回子，自己方才自报家门的时候说了是林则徐的儿子的，敢情是当年老林整治过的王八蛋剩下的！
行，老林留下的债，老子认了！当下也不示弱，回道：“你好胆。我就在这里陪你到天黑，我等你活剐！不过我送你一句话，等下喝完米汤你最好赶紧滚蛋，不然的话，哼，我就是刑部职差，当场剐了你！”
积蓄了一天的脾气也在这一刻随着豁出去的心态爆发了出来，起身对着四周做了个四方揖道：“实不瞒诸位，我姓林的也不是全然跟你们一条心。有句话我也憋了许久了今儿临死前就给大伙儿说一说，我就说这里头不全是鲁老爷子这样年纪大的，也有那位有手有脚年轻力壮的主，我说你一大老爷们自个儿不靠自个儿吃饭你他娘的脸红不红？有活剐我姓林的劲儿，你上哪弄不到一口饭吃！大冷的天我跟毛大人在这拼出老命去给你弄米弄粮，你这憋了劲的要杀要剐，你他娘的还算不算个爷们？毛大人，我留在这，你回那边去跟他们说，呆会儿刚才那狗日的，记得给他一口饭吃——他妈的！”
一面说着，一面直对毛昶熙使眼色，该是时候生火下米了。毛昶熙也不含糊不谦让了，趁着鲁老头那帮人群起斥骂那回子的时候，朝林山一拱手，转头便去了，但熊有能听了他的吩咐，是留了下来。这也叫林山稍稍放了些心。
这会儿还不晓得万明寺里有多少米呢，但至不济也有大几十斤米，几个炉子火一生煮上粥，算上前后的时间，起码能撑两个小时。
现在要发愁的，就是等火升起来的时候出现的混乱了，林山在这里呆了半天，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吩咐完熊有能注意控制那边的回子后，便朝鲁老头一拱手，请他维持一下次序。
“大人，您真是清天大老爷，清天大老爷！救命的活菩萨啊！”随着那边火头一亮，支锅倒水的声音传来，这边呼啦啦的跪了一地，林山哪里好意思受得了这个？赶紧回跪着请鲁老头喊人出面维持秩序。
“照道儿远近！”鲁老头也不含糊，吩咐身边的年轻人道：“咱们最后领，先尽远道的，保定府的，然后门头沟的，再后咱们城里城外的。。。”
年轻人亮嗓子把鲁老头的话传了开去，喊完话蹲到林山的身边，带着些歉疚的道：“林大人，您方才的教训，小的心受了，小的也算是有手有脚的爷们，要不是今岁实在是老天爷不开眼，咱们鲁家庄也不至于上百号人跑城里来讨这份丢人的食。。。大人，小的等您大人喝了再喝！”
这是句暖心的话，林山笑了笑冲他点点头。
“姓鲁的你他妈什么意思！”这边话还没说完，不远处那个阴森森的声音又响起了：“咱们回民也在这喝了半天风了！凭什么尽他妈的保定府的先？这是顺天府放粥！可不是他保定府放粥！不行，咱们得往先里去！”一面说着，他那边几十号人就蠢蠢欲动的要往前头凑。
“闭嘴！”林山对这个家伙格外的看不顺眼，站起身来喝道：“都给我蹲下！你信不信我一句话传过去叫你们饿死！什么顺天府保定府的？这都是万岁爷仁德，我大清子民分什么你我先后？照鲁老爷子的话排！”一面说着，一面朝粥棚那边喊话：“点几个火把起来照亮！给上年岁的照着些路！这天冷，踩着摔着不好受！”
这是拉一派打一派了，眼下就是要把他这帮回子的气焰打下去。
“屁话！”那边还不依，扯开嗓子跟这边对骂道：“什么他妈的不分先后，就算是万岁爷的仁德，咱大清还分个满蒙回汉四等呢！咱们回民在你们汉狗子前头！滚开，尽老子的先！”
“放你妈的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领头，随后就是一堆人涌了上去，嘴里骂骂咧咧的，乒乒乓乓的要打起来，一时之间局面突然就失控了，似乎点了马蜂窝一般，往粥棚那边挤的自顾着挤，打架的忙着打架，乱窝窝的一团糟。幸好那回子说的话方才引起了公愤，这边各地的汉人们把他们围的死死的开打，一时之间他林山似乎还没什么危险。
火把照亮的来了，林山也看清楚了那个熟悉的人影是谁，之间摇曳昏暗的火光中，正是自己家那个不起眼的老仆五根，以及方才挤过去的熊有能制住了那长了一张马脸的回子头领，熊有能一柄匕首顶在那马脸脖子上，喝道：“都蹲下，照林大人的谕排队领粥！”
那老仆一脸惶急的看着自己，嘴巴张啊张的在喊些什么听不清楚。
便在这时，火光开始大盛，身后隐约有大队人马集结的声音有节奏的传来。
完蛋了，这他妈的真的是到了鬼门关了，这声音林山听得很清楚，这是大批军队开到了。一旦出任何纰漏，这里就是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