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苦力(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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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笛一句话说出,令众人万分惊愕:骆大人乃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嫁与他作妇,乃是十世修来的福分,可她却为何以死相抗,并且胆敢直呼骆大人名讳?吕思稷并无闲情与她辩解,只对侯希逸说道:“烦请侯大人管教令爱。顶 点 嫁与不嫁,但凭你父女作主。只是你一家三百口性命,须看你能否挽回。”
对于灭族破家的大事,侯希逸不敢傲慢不理,便招呼牧笛:“牧笛,你来,为父有话说与你听。”牧笛充耳不闻,一动未动。
侯希逸焦急起来,一手提着长钺,一手拉着她走到一边,质问道:“你嫁与骆大人,有什么不好?为何执意不从?”牧笛道:“你诵经念佛惯了,心性自然寡淡。然而以我为质,屈事那龌龊宦官,定非你本意。既非你本意,何必强逼女儿为之?”
侯希逸道:“朝政大事,说与你听你也不懂。为父虽然讨伐安禄山,建下赫赫功劳。然而上面没有朝中权贵庇佑,朝中没有党羽结交,为父一人被人陷害致死未为不可,然而我们一家三百余口,眼看都要受那斧钺之刑啊!”
牧笛道:“一家三百余口,那是你的事情,与我什么相干?”侯希逸正色道:“三百余口,尽是你的伯叔兄妹,现在只有你救得了。你即便是铁打的心肠,连你生身的母亲也要置若罔顾吗?”
说到他人尚可,说到自己的母亲,牧笛立时心动,犹疑起来她心中再记恨父亲,再不顾家族安危,可是她怎能看着母亲去死?她看了看侯希逸,看了看已被重重绑缚的偶耕,低下头去,心中乱作一片。
侯希逸见她心动,轻轻拍她肩背,柔声道:“为父也只想诵经念佛了此一生,只是三百亲眷的性命悬于一肩之上,我岂能袖手旁观、不管不顾?你虽是我庶出之女,我却视作嫡出,宠爱有加。如今大事当前,你须体谅为父的难处。”牧笛心下惨然,流出泪来,叹道:“为何全家性命,偏偏压在我一个弱女子身上?我从未行凶作恶,为何要受这等罪愆!”
吕思稷见他父女低声密语说了半晌,心中不耐烦起来,连声催促。牧笛怒道:“我既已许配骆奉先,我父亲便是他的岳丈。你不过是个家臣,怎敢使唤起主子来?”吕思稷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哑口无言,心中寻思:权且容你们放肆几日,到了骆大人府中,我自有手段收拾你们。
牧笛不顾众人,转过身来对偶耕说道:“偶耕,我若回心转意,又要嫁给骆奉先了,你会埋怨我违背今日的誓约吗?”偶耕又是凄楚、又是欣慰,正色道:“和你爹你娘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理。我一时糊涂,将你带出来,原是大错特错!”
鼓交四更,犬吠不已,吕思稷着急回去,说道:“今日之事,皆已查明,都是这混小子惹的祸。将他打入死牢,是杀是剐,按律处置,骆夫人速速随我回到节帅府。南先生、侯大人,你们也各自歇息去吧。”
众人领命,正要散去,却听牧笛喝道:“且慢。”吕思稷一脸恚怒,回身看着牧笛,听她说道:“我即便是骆奉先的妾室,你也得叫我一声姨娘,听我差遣。在我面前,你怎敢擅作主张、随意发号施令?”
吕思稷不接她的话,只是转头训斥侯希逸教子无方,侯希逸深恐吕思稷臊了面皮、使出下作手段,要来劝阻牧笛。牧笛不等他开言,朗声说道:“你要我回节帅府中,安安稳稳做姨太太,此事不难。却要依我一件事。”
吕思稷强压怒火,问她何事。牧笛指着偶耕说道:“这个少年,本是我父亲麾下的十将。因我许配骆奉先,特护送我至此,一路小心殷勤、功劳卓著。只要你吕思稷不从中挑唆,他原本没有什么大罪。我要你放了他,任他去留,不得与他为难。”
吕思稷犯了难,拿眼睛环顾四周,看看众人是何面色。一众人等却尽皆两眼直直,盯着吕思稷,看他是何眼色。
罗展义唯恐偶耕不死,将他的阴谋抖露出来,跳出来说道:“这厮劫掠骆大人新妇,罪不容诛,还望吕大人明鉴!”
南浦云在一旁泰然自处,为自己解佩之计所掀起的一场乱局感到甚是得意。他听到牧笛这番话,才知偶耕是侯希逸旧将。南浦云志在报复,不惜殃及池鱼,便悠悠说道:“此人挟持骆夫人深夜逃奔,不知为了何事。其中内情,押送有司审讯便知。”他知道,一旦送到衙门里,不管有冤无冤,一套严刑下来,最终也是个死;倘若偶耕若是捱不过严刑拷打,供出侯希逸其他罪证,那更是赚了。

安德广也按捺不住,说道:“就是这混小子,在节帅府内,勾引那四个臭婆娘杀了我二位兄弟!此人不除,分明是太过藐视泽潞方镇!”铜球四一听此言,气往上撞,铁锤险些砸了过来,被吕思稷喝止。
吕思稷想尽早平伏事端,拱手道:“侯姨娘,这小子是重要人犯,岂能放走?放走了他,骆大人、李大人那里不好交待。”牧笛道:“放不放人在你,嫁不嫁人在我。我若见着那骆奉先,在他耳旁说出什么好话来,只恐吕大人也吃不消。”
吕思稷见她分明是在威胁恫吓,只得权且退让一步,说道:“中秋佳节,骆大人、李大人在潞州西郊举办双龙盛会。这几日正在城外大兴土木,垒筑九层高台,专为这次盛会所设。因工期甚紧,征调城郊住户、皂隶以及城中关押的囚犯,日夜赶工,尚有不足。这小子年轻壮实,权且押送西郊服役几日,待双龙大会过后,再由侯姨娘禀报骆大人,任凭处置,不知可否?”
牧笛本想强逼吕思稷立即放走偶耕,但从他话中听出,安排偶耕去西郊筑台,已是他心中的底线,若一再相强,只恐适得其反。她转头看看偶耕,见偶耕一直看着自己,不觉心中一片苦涩。
牧笛强忍泪珠,轻柔说道:“偶耕,安排你去城郊做几日苦工,再设法救你,你能承受吗?”偶耕点头答道:“你需好好活下去。我若有罪,自当请死;我若无罪,他们也杀不得我。”偶耕越说,牧笛越伤心。
侯希逸为牧笛牵过一匹马,请她回府。牧笛深深低头,爬上鞍鞯,随吕思稷而去。侯希逸送至馆驿门口,在后面长久相望,牧笛竟连头也不回。南浦云引着逍遥谷人各回寓所安歇,十大虎贲领着一队人马,连夜押送偶耕径奔潞州西郊。
偶耕一宿未睡,来到城郊,已是翌日清晨,眼前一片开阔的平地,地面垒起台基。台基西边是一处兵营,戍守着百余兵士;台基北侧,是大片粮仓,泽潞方镇征收的粮食都在此处囤积,清点数目、核完斤两之后再运入内城。台基上下,三五十兵士披甲持械,来往巡逻;平民、皂隶、犯人总共约二百人,担土和泥、滚木推石,举成云、挥汗如雨。偶耕被押到台基一侧的凉棚之下,见过一名官长,松开身上绑绳,却锁上手链、脚镣。
官长见了十大虎贲,卑躬屈膝,竭力奉承。安德广见诸事已妥,便将偶耕推向工地。偶耕拖着沉重的脚镣,来到台基之上,与众皂隶一道,下起苦力。
按照骆奉先、李抱玉的计划,专为“双龙会”而设的高台,阔九丈、高三丈,台身以土垒成,台面上还要建起长亭、廊庑。而这浩大的工程,必须在九日以内完成。不远处有一座山,已被削去一半,山上的黄土尽被运来夯筑土台。
九丈宽的台基才垒起第一层,二百多明皂隶、仆役以及村民,要在九日之内完工,必须日夜赶工、劳作不息。偶耕的手链、脚镣粗重不堪,兼之一宵未曾合眼,推着满载黄土的独轮车,走起路来不免踉踉跄跄。但即便如此,他车中所载黄土比常人更为紧实,步子迈得也更快。凉棚下那位官长看了,也不禁赞叹两句。
一日未曾饮食,捱至傍晚,才发了两块煎饼。偶耕饥肠辘辘,一口啃食干净,脚下一软,身子靠在土堆上,想要小憩片刻。他刚一闭眼,鞭子便抽了下来,两个兵士站在身边,一个骂他偷懒,一个催他上工。
偶耕两眼布满血丝,心中也颇为不忿,只是强忍不发,忖道:我若闹出事来,吕思稷定会以我为由头,给侯家罗织罪名,害他全家遭殃。想到这里,偶耕咬紧牙关,推起土车,车轮在坡地上留下重重的车辙。唯有奋力推土、全力筑台,他才能忘却与牧笛立下的誓约,忘记昆仑奴、槐犁的安危,忘掉心中无穷无尽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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