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据险(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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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大的长安城,城墙高耸、宫阙万间、街巷开阔,龙首渠、永安渠、清明渠直通紫阙,曲江池逶迤曲折,流入芙蓉园。饶是战祸在即,饶是大家富户纷纷逃离,中外客商、万方百姓、达官显贵依旧云集,舆马车服穿梭于街坊通衢之间,却比青州繁华百倍。
一队人马缓缓驶入长安城门,经历守城军士的重重盘问,这才进得城中。队伍前头走着一人一骑,是李纳,旁边跟定赵勃、王升;队伍中间有一架囚车,车里面关押的是陆涧石。
长安繁华,冠绝一时。然而涧石乃是阶下囚,无心赏景。他知道,李纳要将他送到相府去,任由元家三少处置,此番进城,多半是有死无生。他茕独一人,心中挂念着屿蘅、小雨,时不时抬头看天、感伤叹息,不知她们是生是死、是何着落。想到这里,愈发忧愁,用拳头捶打囚笼,身上铁链咣当响动。
李纳率着军士途经长安东市时,已是黄昏时分。因为回纥、吐蕃以及朔方军马压境,相府越发门禁森严,日头偏斜便禁止所有人出入,夜间更是严禁灯火喧哗。
李纳此前已在长安逗留多时,颇知长安城中行乐之处。他见天色已晚,因命队伍就地解散,自己亲自带着二三兵士,押着囚车,去城中东南角一家小小的酒肆住下。那家酒肆的主人乃是河内人,却与相府大有渊源,烧出来的菜竟是地道的青州风味,李纳每到长安,必去他家食宿。
众兵士乐得三五成群去坊间使钱消遣,因此谢过李纳,各自散去。只剩下三名老成兵士,跟定李纳,一路穿街过巷,来到这家酒肆。涧石在囚车中,看那门口一个布幌子,明晃晃写着四个字:锦鳞客栈。他顿时心中悲戚:黄四叔的锦鳞客栈,遭难之前是何等红火,如今身处异乡,竟见到同名的客栈,只是同名而不同实!
李纳大摇大摆跨进院落,早已惊动院内堂倌、仆夫。他们见到囚车,十分惊奇,不住地拿眼睛往里瞅。迎客的堂倌与李纳早已熟识,凑到跟前,笑容可掬问道:“李爷,又捉到朝廷钦犯了?您屡建大功,定然加官进爵!”
李纳笑道:“捉住一个蟊贼而已,算不得什么。”堂倌又问道:“这厮是哪里人氏,犯下什么罪?”李纳道:“说来倒是我的同乡。青州出了这样的死囚,我也是物伤其类、情非得已啊。你们东家现在何处?”
堂倌说:“正在后面账房核账,要不,请他们出来迎您大驾?”李纳说:“罢了。我只顾饮酒住店,不必惊动他们。这个犯人,你们押到后面柴房去,好生看管,休要走脱了。”堂倌照办不误。
三名兵士将马牵到马厩,又出来将囚车推进柴房,检视一回涧石身上的铁锁铁链,见锁得甚是牢靠,这才放心离开。涧石一人坐在囚笼之内,看着这四周整齐码放的柴木、麦草,心中孤凄,长叹一声,想起了这些日的诸般磨难,不禁两眼茫然。
那一日,他和屿蘅在渭水边,被一众兵士擒获。王致君、戴保国二人抢占了空空如也的铭感庄,折损了兵力,又折损了面子,一腔怒火直指涧石,因此派出兵力,擒获涧石、屿蘅。
王、戴将涧石、屿蘅关在囚车之中,敲锣打鼓在附近村落游行一日,又挨家挨户搜刮民宅,将百姓家蓄养的鸡豚掠抢一空。村落里的众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唯有躲进屋中深闭大门,王、戴这才心满意足,押着囚车回到铭感庄,杀猪宰鸡,与麾下兵士纵酒作乐、通宵达旦。
三秦故地,民风尚义使气。里正连夜走家串户,聚集三百乡民,说道:“吐蕃兵欺凌我们,被打跑了,现在唐兵又来为祸乡里。陆涧石兄弟也算得对我们有恩,如今他有难,我们渭南的汉子岂能坐视不管?”三百乡民当即集结成军,在里正的率领下,于平旦时分冲进铭感庄。
看守庄院大门的是几个半睡半醒的兵士,戆声戆气呼喝一阵,早被乡民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王致君、戴保国喝的酩酊大醉,急忙忙起身应对,里正已领着七八个壮实乡民涌了进来,将他们砸倒在地,上了绑绳。他们手下的一众兵士急匆匆穿上铠甲、挺出兵器,一见主将被擒,当即溃逃。还有些醉酒的兵士,酒气上涌、不知死活,抄起兵器抵抗,早被三百乡民围住,用锄头、铁锹砸得脑浆迸裂、千疮百孔。

里正轻而易举攻下铭感庄,得意洋洋,桌案上拿过切肉的弯刀,横在王致君、戴保国脸上,说道:“敢在渭南胡作非为,你二人也算得狗胆包天!”王致君、戴保国这才酒醒,跪地求饶、涕泗横流。一些壮年乡民连声催促,怂恿里正杀了这两个狗贼。里正沉思半晌,说道:“若是吐蕃兵,必定杀了。他们是朝廷的人,权且留他们活命,以免官府捉拿我们判处重罪。”
众人都觉得里正说得有理,将王致君、戴保国吊在前院,重重打满一百棍,才将他们放出门去。二人遍体鳞伤,鲜血流到鞋底,被十来个残余兵士用担床抬起,送往长安医治。
乡民在铭感庄内满院搜寻,找出涧石和屿蘅,解开他们身上绳索,给了些点心充饥,引着他们来见里正。涧石感到惭愧,当日劫持了他,今日却蒙他相救。里正瞧出他的心思,朗声说道:“是我老悖,当日不敢领着乡党出头,以致遭人欺侮。我三秦子弟,个个豪气,你于我们有恩,我们自当报还!”
涧石一听,正声说道:“既如此,就该速速追赶王致君、戴保国,提他们人头来见。”里正闻言大惊,失声道:“娃娃,虽说人生在世、恩仇必报,却怎能恁般狠毒?”涧石道:“此二人不死,必定集结官兵,前来寻仇。跟随你起事的三百乡民,加上附近的百姓,难免遭殃。”
里正爽朗一笑,摇头说道:“吐蕃兵都打到都城门口了,我大唐军队全力护卫长安。除了王致君、戴保国这两个不三不四的败类,谁还有余力找我们小老百姓寻仇?”涧石道:“这大唐疆域之内,恐怕只剩下您一人在为社稷江山作考虑。长安城内的官爷们,人人结党营私,全无杀敌报国的本领,只有欺凌弱小的能耐。杀了王、戴二人固然罪过不小,然而不杀他二人,更是埋伏无穷后患、酿成弥天大祸!”
里正决计不依,涧石也无可奈何。屿蘅整弄衣裙,对涧石说道:“我们早些去长安寻师父吧!”涧石道:“王致君、戴保国就长安路上。我们此时去长安,无异于自投罗网。”屿蘅省悟,低头不作声。
涧石安抚屿蘅两句,转头询问里正有何计划。里正道:“我们乡里人,能有什么计划?各自回村安守祖宅,过日子呢。”涧石道:“切不可遽然回村,牵连邻里。如今最上之策,莫若三百乡民继续集结,带走铭感庄中的干粮、器械,去北面山中暂时躲避。王致君、戴保国若半月不来寻仇,便算得平安无事,大家可以回村过活。他们万一前来寻仇,大家也好与他们周旋。”
众人商议一番,都觉得涧石所言有理。里正夸赞涧石,道他谋虑深远、想得周到。屿蘅又问涧石今当何去何从,涧石说:“三百乡党不顾危难救下我们,我们也当助他们度过危难。我们同去北面山中躲避几日吧。”屿蘅点头说道:“你去哪里,我跟着便是。”
三百乡民当即起身前往北面山林。秋气转凉,幸而铭感庄中布匹、棉被不少,众人带进山中,铺在岩石之下,夜中用以驱寒。涧石邀着屿蘅独自寻了一片树丛,裹着被单对坐一晚。
翌日清晨,一个乡民急匆匆跑上山来,喘着粗气说道:“不好了,官军杀回来了!”里正大惊,赶紧命人爬上树梢查看军情。那人光着一双脚,一眨眼爬到树顶,手搭凉棚一看,险些跌下树来,脸色惨白说道:“是官军模样,披甲带弓,大概有五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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