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团圆(甲)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昆仑奴死了,死于西域流入的玄铁劲弩,射他之人乃是任敷。
任敷接到仆固怀恩的紧急调令,自然不敢不遵军令,但他连日攻打凤翔,如此无功而返,他更是心有不甘。他与传信的文官定下计谋:将偶耕、牧笛悬于旗杆上,放二三十残兵去凤翔报信,自己退到十五里外山中埋伏,只要马、孙志直出城相救,他就率军杀回,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将凤翔守军一举歼灭。回纥兵马舍弃粮草辎重、轻装出行,为的以最快的速度杀回来。
营寨火起,任敷远远看见,以为是凤翔城中军马赶到,当即传下军令,两万回纥兵不张旗鼓、不得呐喊嘈杂,从山里冲杀而出。任敷一马当先,志在斩杀敌将、拔取凤翔,然后风风光光回奉天去。
都播贺爬上旗杆,在漆黑的夜里看清敌情,正准备大声呼吼,被任敷射落,当场毙命。偶耕、牧笛和十几个乡民围到旗杆下,回纥兵已然杀到,将他们团团围住。
马、孙志直并未出城,面前只有十几个残兵败将,大出任敷意料之外。传信的文官在旁说道:“唐军并未中计,我们计划落空,白白丢弃了恁多粮草辎重。”“计划落空”四个字刺痛任敷的心,他气急败坏,拔剑戟指,说了一个字:“杀!”
一队回纥兵围拢偶耕、牧笛和乡民,刀枪挺出,步步逼近。乡民早从死人堆里抄了戈矛在手,面朝敌军,站城一个圈,准备展开殊死搏斗。圈之中,偶耕、牧笛伏在昆仑奴尸身边哀哀欲绝,几乎不知道两万大军已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一场血腥的屠杀开始了。回纥兵与乡民兵革相交,金属撞击之声、鲜血倾注之声纷乱纠织,转眼又是数人倒下。在凛冽的冬夜,任敷的脸庞被火把照得一片惨白,他未能在凤翔得逞所愿,一心要拿这十几名唐朝兵士的性命出一口恶气。
偶耕长跪在地,心已碎、泪已干、血已枯,体内剩下的,只有莫名浩渺的真气鼓荡,推动千万股热浪横冲直撞,如同炽烈的铁水、岩浆烧灼奇经八脉。他痛苦难当,忽而仰头大呼一声,满腔真气顿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汩汩滔滔、汪洋恣肆。他目不视人、耳不听声,那一声怒吼,如同炸雷,令山河震颤,令正在绞杀乡民的回纥兵头晕目眩,委顿于地,一时失了战力。
夜幕之下,传来烈马的哀鸣,如同虎啸龙吟,与偶耕的怒吼两相呼应。活着的乡民已寥寥无几,他们从晕眩之中清醒过来,眼角闪过一道赤红的闪电那是骅骝马踏着回纥兵血肉模糊的尸身冲进人群,停在偶耕、牧笛身边。
牧笛止住了悲咽。她刚想说话,早被偶耕一把拉起,身子飞上马鞍,刚刚坐稳,见偶耕也已上马,手中还多了一把铜戈那是大哥都播贺的武器。她想回头看他,因为她明显感觉到,偶耕的胸脯蒸腾着炽热的气息,他的鼻子里发出呼呼的声响,与平日里大为不同。他愤怒着、绝望着并且哀伤着,令牧笛感到害怕。
偶耕处在悲愤的漩涡中,记起了幼年时白发恩师教他的歌谣,忽而心念一动,张口唱了出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是《诗经》里的名篇,称颂的是秦兵之勇武。而今夜在场的众位乡民,皆是地地道道的秦人,对此诗耳熟能详。他们听到歌声,一时热血沸腾,跟着偶耕齐声高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歌声之中,偶耕、牧笛跨着骅骝马疾冲而出,偶耕手中那杆明晃晃的戈矛,化作一道火龙,撕破夜空,直指任敷。任敷虽然武艺超群,见此情状也暗自心惊,不敢硬接偶耕的招式,而是掩护送信的文官急急后撤,一面急穿将令:“斩杀敌将,重重有赏!”
回纥兵大多也是骁勇好斗之士。两万兵马听到将令,人人争先恐后,如同滚滚洪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乡民见偶耕两人一骑被淹没在人潮之中,尽皆同仇敌忾、视死如归,高唱《无衣》,拼杀敌兵三十有余,相继战死,魂归渭南。
偶耕面对千军万马,不知从哪里得来一股神力,体内真气充盈、沛乎不可御。他一只手抱住牧笛,另一只手挥舞铜戈,抵挡住敌兵的刀枪剑戟。两万人的怒吼声、脚步声搅作一团,令山河震颤,令星河无光,可偶耕对此充耳不闻、浑然不觉,耳边似乎有齐玉、晏适楚在轻声诵念经文,又似是孩提时的那位白发恩师白云子司马承祯在耳提面命:

太上本来真,虚无中有神。若能心解悟,身外更无身。
假名元始号,元始虚无老。心源是元始,更无无上道。
七宝为林苑,五明宫殿宽。人身皆备有,不解向心观。
骅骝马载着偶耕、牧笛,东西奔突,如入无人之境,回纥兵在骅骝马的铁蹄之下一茬一茬倒下。偶耕手中的铜戈,像是附上了都播贺的灵魂一般,横截住二万军马,碾死无数兵将。
任敷见偶耕神勇无敌,骅骝马神骏异常,满营将士又奈何不得,不禁怒从心生。他调派一支精兵保护文官,自己赶起白马,挺起银枪,亲自来战偶耕。
二人交手,一阵乒乒乓乓,便是五十回合。任敷倚仗人多势众,招招凶险、步步叫杀。他使出了看家本领,用尽了平生力气,恨不得一枪将对手刺穿。他也深知,马、孙志直并未中计,两万兵马久留凤翔城外绝非上策,唯有速战速决,方能确保无虞。
偶耕心痛肠断,本已泯不欲生,身上任督二脉又被真气冲撞,诸穴暴突、血脉贲张,早已神思飘渺、知觉全无,脑子里只有诵经之声,如同苍蝇嗡嗡作响。他既然看不见也听不见,心中也便没了忧思与恐惧,只顾循着脑海里的诵经之声,在一片混沌之中追寻白发恩师的足迹。他一路追寻,一路披荆斩棘实际上他没有披荆斩棘,而是在同任敷激战,长戈在他手中起起落落,又有无数回纥兵毙命。
任敷久战偶耕不下,虚晃一枪,退到文官身边。文官焦急难当,说道:“节帅命你火速回奉天去。我们不可恋战,速速撤走。”军令如山,何况是紧急军令。任敷恨恨看了偶耕一眼,咬牙跺脚,只得传令,鸣金收兵。回纥兵在战火之中看到主将长枪后指,纷纷收住刀枪,向后撤退。
战场上死尸累积、血流漂杵,偶耕兀自长戈画空、呼喝不止。牧笛喊他他不应,只得用手肘猛击他的胸脯。偶耕如坠梦魇之中,四周白茫茫一片,白云子就在前面,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想要追上恩师,可是无法追及。正在焦虑,胸口灵墟穴被人击中,顿时时空扭转、乾坤挪移,他骤然惊醒,似从幻境之中跌落凡尘,才知自己置身荒野之中,牧笛被他死死抱在怀里,还有大队回纥兵围在四面虎视眈眈。
牧笛见他醒转,舒了一口气,说道:“你像是着了魔,吓死我了。”偶耕略一吸气,觉得灵府空阔、脏腑协和,任督二脉一气贯通,才知自己在悲愤之中,体内真气蒸腾,撞开奇经八脉。而牧笛一肘击中他的灵墟穴,却是误打误撞,打通他真气运行的关键所在,令他内力修为更臻新境界。
偶耕恢复如初,不知该当欢喜还是忧虑,而任敷领着回纥兵渐行渐远。他怒喝一声,围在身旁伺机进攻的回纥兵顿时吓破了胆,慌慌张张奔逃而去。
牧笛怕偶耕的心被怒火霸占,要去和回纥兵拼命,便靠在他胸膛上,柔声说道:“我们回去吧,我想我父亲了。”偶耕矫首遥望,看着回纥兵远去,眸子里的火光兀自闪烁,胸膛上的起起伏伏则渐渐平顺下来。他刚才似乎发了狂,是牧笛的声音让他从癫狂的状态中转回来。
偶耕正待拨马回头,却听远处山岭鼓声大作、火光冲天,原来是任敷遭了伏击。马、孙志直今夜拒不出城搭救偶耕、牧笛,原因是怀疑任敷用计。他们商议良久,夜半偷偷摸摸带兵出城,埋伏在山道两侧,伺机而动。
马、孙志直领着一千劲卒藏在山岭之中,果然发现回纥兵悄无声息杀了回来。孙志直一见,便要出战;马说道:“不然。先放他们路过,等他们再度转回,我们在杀出去。”
任敷计谋落空,只得掉头去往奉天。路过山脚,马、孙志直出其不意,一齐杀出。任敷黑夜之中辨不清敌军人数,被杀得大败,折损兵力三千有余,急忙忙逃向奉天去了。
腥风阵阵、霜露凄凄,黎明的凤翔城门洞开,迎接马、孙志直兵马回城。李抱玉未出一兵一卒,此时却与马、孙志直左右相携,一同跨进凤翔城池,同去官署,商议该如何庆贺军功、安抚百姓,更该如何处置丰王李珙。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