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风雪(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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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壮略一分神,手中铁链便沉滞坠地,被两个官兵压住。m.罗展义趁虚而入,跨上峭壁,长枪直刺。黄锦鳞大惊,横刀猛砍,谁知罗展义忽然兜转枪头,撇开陆大壮,朝他刺来。黄锦鳞急忙收住刀势,向下劈砍,要将铁枪压下,可是罗展义这一枪来得迅猛,力道十足,扛着钢刀刺入,扎进黄锦鳞下胁。
黄锦鳞一声惨叫,使出毕生力气攥住枪杆,不让铁枪贯入身体。二人在峭壁上角力,一时相持。官兵顿时鼓噪起来,蜂拥而上。陆大壮大吼一声,竭力将铁链抽回,在空中抡得笔直,砸向来敌。
官兵纷纷滚落,可又源源不断涌上。陆大壮手足并用,与官兵相斗,完全腾不出余力相助黄锦鳞。黄锦鳞腋下鲜血溢出,流淌一地。峭壁上的积雪遇到热血,尽皆消融。
陡然,黄锦鳞一声怒吼,死死抱住罗展义,身子压上,与他一起跌落山崖。山谷间,回荡着陆大壮撕心裂肺的哭喊:“四弟啊,四弟!”
偶耕、涧石步履如飞,越岩、穿密林,冲到山谷,来到峭壁之下。涧石如同发了狂的野牛一般,两眼红肿,横冲直撞,短剑连杀数人,毫不容情。偶耕看到如此惨烈情状,情为所激,拳掌并用,将官兵一茬一茬从峭壁上打了下去。
官兵见主将已经坠落,敌方又来了强援,各自顾惜性命,逃下峰谷。涧石爬上峭壁,与父亲相见。陆大壮伤痕累累、气喘吁吁,说道:“快去寻你黄四叔!”涧石收起眼泪,地上捡起一把钢刀,顺着峭壁爬下山崖。
偶耕受了涧石之托,背着陆大壮爬回凤头崖。途经四花、四禽拼斗之地,唯见三支名花、四只珍禽已然香消玉殒,而葛蕾不见踪影。他刚才情急之下,打穴力道不足,葛蕾已经自行解开穴道,逃下山去。
来到凤头崖顶,陆大壮气息虚弱,身子瘫在地上。小雨将他扶起,问长问短,又问涧石何在。她以为涧石凶多吉少,泪水倾注下来,身子瑟瑟发抖。偶耕告诉她,涧石平安无事。她将信将疑,想哭又不敢哭,复又为死去的几位叔父悲伤起来。
陆大壮靠在岩石上,谢过偶耕救命之恩,又冲侯希逸打声招呼,神色之中带有几分倨傲。侯希逸气息微微,与他寒暄两句,说道:“在下不负所约,在此恭候多时。雪下得紧,山河已然全白。”
陆大壮冷笑一声,说道:“你不躲在这里,还能往哪里躲?休提什么守约和负约吧。”牧笛听了,心中不快,正要指责两句,侯希逸拦住她,说道:“凤头崖险峻,的是躲避官兵的好去处。老朽确须谢你指点路途,逃脱劫难。”
陆大壮打量侯希逸一番,见他满身伤痕、病体怏怏,冷冷说道:“侯大人朝不保夕,命不久矣,可识得我是谁?”牧笛听了,再难强忍,说道:“看在涧石、小雨的份上,偶耕才将你救下。怎么一个谢字都不说,反倒如此猖狂?”小雨也在一旁相劝。
侯希逸默默诵佛,也不气恼,止住牧笛,说道:“我只知骆奉先遣使去青州,被你们在荒山大泽之中打劫了,因此你们被押至凤翔,作为军中奴仆。”陆大壮道:“扫荡紫帐山石屋石院之事,我原以为是侯大人所作所为,昨日才知乃是李正己父子下的命令。这笔血海深仇,权且不记在侯大人身上,但侯大人之于我众兄弟,还有不少前仇旧恨,需与你盘算清楚。”
侯希逸略略吃惊,问道:“在下此前虽也在青州,只是就处公府,孤陋寡闻,与你素不相识。敢问有什么前仇旧恨?”陆大壮说道:“你贵为节度使,自然不识我等山野草寇。你只需动动嘴皮,我们便遭灭顶之灾。”他随即说出二十年前紫帐山兄弟初到青州的故事:
当时侯希逸建立功勋,初领缁青藩镇,而此时安史叛军猖狂、民人离乱,青州城军政不稳,百姓缺粮少食。侯希逸为保城池,下令驱逐流民、斩除奸慝,保全城中原著居民不受侵扰。张铁汉一众兄弟初来乍到,与青州兵争执起来,死了十余人,仓皇逃出青州。从那时起,陆大壮心中就埋下对侯希逸的仇恨。
众兄弟逃到青州东南荒山大泽之中,饥寒交困之中,却发现这里多的是麋鹿山羊、山桃野果,在这里渔樵打猎,也可以作为生计。众兄弟于是驻扎下来,搭起茅棚、垒起院落,过了两年太平日子。岂料侯希逸治理青州甚有成效,便开始沉迷佃猎。他不分四季、不论寒暑,都要领着青州兵马到荒山大泽之中打猎,行乐未及,必然不归。

一年下去,猎物死尽,众兄弟生计断绝。陆大壮怒不可遏,鼓动张铁汉率众攻击青州兵。那一日,侯希逸饮酒高歌,醉卧帐中,众兵士无猎可打,斗狠之心大盛,与众兄弟一场激战,杀死数人,得胜回营。侯希逸大喜,率军驰骋三日,打得山林中连野兔、松鼠都不剩了,这才回城。
众兄弟几乎堕入绝境,凄凄惶惶逃到紫帐山下,却见深山之中,有一间小小的石屋,石屋外歪歪斜斜打着一道石院。张铁汉带着一众兄弟前去求助,户主以为是劫匪上门,躲在墙缝里,举起弩弓射死五人。主人满以为能将来敌吓退,岂料屈文峰领着几人迂回包抄,将他擒住。陆大壮盛怒之下,不由分说,一刀将那人砍死。
进得院来,见里面粗盐堆了一地,一侧炉灶、滤布等物件俱全,才知户主乃是靠煮盐贩盐为生。众兄弟闯入石屋,地上跪着两名少妇,乃是户主的妻和妾。二人容色姣好,浑身战栗,哀求饶命。陆大壮想起死去的兄弟,又悲又恨,不等张铁汉发话,一刀一个杀死她们。
卧室之中,有两个摇篮,摇篮之中是两个襁褓婴儿,一男一女,男婴是妾所生,约摸半岁;女婴是妻所产,将近满月。陆大壮一发狠,说道:“留这两个祸根作甚!”举起婴儿便要摔死。
张铁汉正背着两三岁大的张涧雨,见这一对婴儿生得白净,心生怜爱,急忙止住陆大壮。屈文峰也在一旁劝解,说是一双婴儿无罪,杀之不妥。众兄弟一齐鼓动,张铁汉收养女婴,给涧雨做妹妹;陆大壮收养男婴,给涧雨做堂弟。
众兄弟驻扎下来,扩建规模、改变形制,便有了后来石屋石院的模样,将煮盐贩卖的生意做得倒也红火。众人在这深山僻静之处,除了每季度运货进城之外,没有官差上门,也没有侯希逸打猎的军队前来袭扰。
二十年过去,紫帐山众兄弟消亡殆尽。陆大壮说起往事,起了兴致,挣起身来,来到悬崖边上,凝视远方他全然不知,危险正在临近。
小雨听到婴儿的故事时,顿时脸色苍白,惶恐、猜忌、绝望一时涌上心头,心底甚至有仇恨在汹涌鼓动。她望着陆大壮的背影,眼睛里迸出烈火,烈火仿佛要撕裂阴沉的天空,将整个天地烧作灰烬。
陆大壮面向悬崖,全然未曾察觉,背着手说道:“小雨,叔父至今后悔,不该连杀石屋石院三条性命。如今张大哥已经仙逝,叔父须尽全力,保你和涧石的周全,方能赎清当年犯下的罪过。”
侯希逸听到这里,想起前因后果,后悔当日淫游逸佃,酿下多重祸因,且喜后来笃信佛陀、修习佛理,才能放下执念、洞明事理。想到此处,不禁念了一声佛。
他这一声佛念到一半,凤头崖上传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吼声弥散开来,将漫天飞舞的雪花包裹,在白皑皑的山谷间回荡。那是小雨的声音,她终于知道自己和涧石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终于知道了涧雨骂他杂种,是因为他从哪位叔叔醉后的胡言乱语中听到,涧石乃是妾室所生。
小雨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她惶恐无状、惊惧万分,一颗心又被莫名的仇恨包裹着。她恨陆大壮、恨陆涧石,恨自己的身世遭遇,恨这个白惨惨、冷冰冰的世界。
吼声之中,她冲了出来,不是要逃离,而是奔向陆大壮。她将自己的身子化作一股巨大的冲力,不偏不倚撞在陆大壮的后背,将他撞下山崖。
小雨眼睁睁望着陆大壮在半空中坠落。忽然,无边无际的悔恨袭上心头,她泪水涌出,叫了一声:“陆叔叔”才刚喊出,悬崖下方一声钝响,那是陆大壮粉身碎骨的声音。那声音,如同电光一闪,干净利落,不含半点杂质。
小雨发了疯,一个人从崖顶逃走。偶耕想去阻拦,已经远远落在后面。小雨嫌跑得还不够快,见路边雪地里有一匹马正在啃食草根,便不顾一切猛窜上去。
可那匹马是骅骝马,天生的狂放不羁、刚烈不阿。它觉察出鞍上之人不是偶耕或者牧笛,于是发足狂奔乱颠。骅骝马蹄子一扬,已跨过峰峦、越过山崖,消失在对面的群山万壑之中。等它回到凤头崖顶时,背上只剩下空荡荡的马鞍。
偶耕、牧笛看得目瞪口呆,泪水渗出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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