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冬至(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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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石看到石阵,如有所思,晏适楚捻须而笑,说道:“听说你当日在山神庙中,曾以八阵图击退敌军。 可有此事?”涧石忙道:“我只听说过诸葛武侯八阵图的故事,当日也是情急之下唬人罢了,其实并不懂得什么八阵图。”
晏适楚点点头,说道:“诸葛武侯一幅八阵图,困住东吴数十万精兵,救回刘备一命。我不敢自比武侯,今日却要用半幅八阵图,与那南浦云的众多好手周旋一番。”说毕,领着三人,依循八卦方位、奇门路径,走进石阵之中,又来到绝壁之下。
四人攀上一块飞岩,回望山谷,整个石阵尽收眼底。此时已是巳时,阳光和融,化去地上繁霜。偶耕、牧笛、涧石挤在岩石之上,见脚底凌空,眼前瘴气横行、烟霾蒸腾,均有惴惴之意。
晏适楚叹道:“我这半幅八阵图,比起先师白云子来,自是不足为奇,但要对付南浦云,却是稳操胜券,”袖中取出三枚药丸,交付他们三人,说道,“我这石阵,依山势、循龙脉,合五行生克之理,通奇门遁甲之奥。少时运转如飞、天旋地转,尔等难免心惊目眩。服下药丸,可保心神安宁。”
偶耕、牧笛依言服下药丸,顿觉眼皮沉重,昏昏欲睡;涧石则已坐在地上,瞑目低头,默不作声。牧笛正待问方才服下是何药丸,却见对面平丘之上草木摇荡、尘沙扬起,那是逍遥谷诸人来到。
逍遥谷几乎倾巢出动,一是为了夺回《修真秘旨》,二是为了核算全年贡赋。上至监察、豪杰,中至各路黑衣人极其头领,下至各道、州郡的庄主、堂主和片主,约有两百人,黑压压地排在山头。当先二人是邓昆山、杨祖绪,邓昆山左手握着铁算盘,右手擎着账簿;杨祖绪鲜衣怒马,趾高气昂,威严不容侵犯。二大监察身后,乃是六大豪杰,而薛延龄、江维明不在其列。
偶耕和牧笛瞌睡连天,坐在石上,明知强敌已到,硬是站不起身来。涧石靠在石壁上,深闭双目,不知是睡是醒。偶耕强打精神,问道:“逍遥谷人已到,我等如何应敌?”晏适楚悠悠答道:“留一只眼睛,看我这八阵图如何演变,剩下半副躯体只管睡去吧。”
晏适楚端坐飞岩之上,双足垂空,居高临下,面对逍遥谷二百余人,高声问道:“南浦云何在?请他一人到石阵前与我叙话。”
晏适楚问过三声,邓昆山在石阵对面拱手说道:“谷主有事在身,未能亲临,特差遣我等迎回《修真秘旨》。”晏适楚一听,勃然大怒,将背上包袱展开,露出书册来,说道:“南浦云若非身死,自当亲身赴会。尔等已见《修真秘旨》,即可回转逍遥谷,在他灵前复命。”
杨祖绪听到此处,怒气不息,弯刀出鞘,戟指飞岩,厉声喝道:“老匹夫,趁早交出书册,叫你死得利索一点。”晏适楚轻声叹息,说道:“老夫只愿和南浦云了结旧账,不愿与你们多费口舌。你们回去吧,莫把性命丢在荒山野岭。”
邓昆山说道:“谷主已与晏先生有约,今日冬至,逍遥谷诸君相聚终南山下,一来收拢全年账目,二来是索还《修真秘旨》。不论谷主来与不来,白云子已然许诺,将《修真秘旨》赠与谷主。晏先生乃是高人逸士,自然不会置先师遗训于不顾。”晏适楚心烦意懒,说道:“休要聒噪。南浦云想要经文,还需亲自来取。如若不然,神仙难得。”说毕,深闭双目,于飞岩之上吐纳练气,神色自如。
邓昆山轻易不说话,如今却在逍遥谷诸人面前吃了晏适楚的闭门羹,颜面尽失,心中窝火。杨祖绪早已暴跳如雷,手起一刀,劈到一座石堆,喝道:“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何须多言?”身后六大豪杰躁动起来,手持利器,三招两式,推倒两座石堆。
邓昆山适才一面与晏适楚说话,一面观察山谷中的石阵,不明就里,唯恐有诈。此时却见石堆接二连三被推倒,而晏适楚只是枯坐石上、束手无策,顿时觉得他黔驴技穷、故弄玄虚。他心中怒气再也难抑,将手中秃笔朝飞岩一指,喝道:“活捉晏适楚,夺回《修真秘旨》!”
杨祖绪一马当先,刷刷两刀,又劈倒两座石堆;六大豪杰紧随其后,涌入石阵,气势汹汹冲杀而来。逍遥谷诸人见这石阵,除了有些瘴气之外,原无半点奇异之处,个个想争先立功,以求谷主减免些贡赋,因此各举刀枪剑戟,如同潮水一般杀进山谷。
山谷之中,杀声大作。涧石靠在石壁上,眯缝眼睛观瞧,心头大骇:“原来晏先生所谓的八阵图不过是虚张声势用,如今已被识破,我等只恐葬身山谷。”偶耕额上渗出大汗,可是他心头明白,身上半点力气也无,越是焦急,越是呵欠连天、昏昏沉沉。再看牧笛,她早已挡不住药力,瘫软在地,仿佛丧失知觉,稍一转身便会跌落岩石。偶耕焦急,呼喊晏先生,晏先生依旧瞑目打坐,竟似泥胎一般。
陡然,一声惨叫,震惊山谷。杨祖绪骑乘的烈马,被突如其来的巨石击中,当场暴毙。杨祖绪摔在地上,等他鱼跃起身,顿时天地大变刚才安静、齐整的石阵,一瞬之间改变模样。
逍遥谷诸人脚下的山坡急速扭曲,面前的石堆飞速旋转,石阵上空雷霆霹雳、雨雪交加,石阵中间飞沙走石、昏天暗地。杨祖绪在石阵之中狼奔豕突,饶他刀法飞快、身形迅捷,终究逃不出奇门阵形,上面有雷电罩住头顶,下面有乱石羁绊双足,中间有数不清的石堆迎面乱撞。
邓昆山、杨祖绪深陷八阵图中。逃是逃不出的,二人只得肩背相抵,苦苦应付这凶险万分的石阵。而一同杀入石阵的逍遥谷人,不是被雷霆劈中,就是被石堆撞死,不出盏茶功夫,二百人便只剩六七十人。他们哭爹喊娘,想寻旧路逃出去,可是一步踏错,便如坠入万丈深渊,顿时粉身碎骨。

邓昆山、杨祖绪苦苦相持,想高声叫骂,可是嘴巴一张,风沙立即灌入,咽得他们珠泪如梭。六大豪杰已有人受伤,想哀求晏适楚收起阵势,饶却性命,可是稍一迟疑,便被雷电击中,暴尸于地。
偶耕一边昏昏欲睡,一边看到这等惨景,心下不忍,意欲恳求晏适楚收起八阵图。晏适楚“哼”了一声,说道:“齐玉营营一生,不过杀了逍遥谷几个小头目,怎比我半幅八阵图便将他们一举全歼?你休要妇人之仁,只顾睁一只眼观看阵形变化,闭一只眼睡你的白日大觉。”
说话之间,又有二十人葬身山谷。偶耕一手拉住牧笛,以防她滚落,一只手奋力上抬,欲替阵中之人求情。晏适楚叱道:“他们入我阵中,甚是可怜。倘若出得阵去,定是又去巧取豪夺、欺男霸女。你只顾观阵,参悟透八阵图的妙理。如能参详得透,你的服气修为定当更臻妙境。”
偶耕正待说话,忽听平丘之上马蹄杂沓,十几个黑衣人策马奔腾,来到石阵之外。领头之人,乃是郭志烈、曹以振。马队后面拉着一个囚车,车中一个女子,头发散落、衣衫凌乱,倒卧车中,昏厥未醒。
郭、曹见到石阵之中天旋地转,不敢遽然入内,在外面高声禀告:“谷主深恐晏适楚性情乖张、顽固不化,特命我等前来,以车中女子交换《修真秘旨》。”
邓昆山、杨祖绪困在石阵之中,拼斗良久,腾出一瞬喘息余地,高声呵斥:“休要走近石阵,速速逃离!”
六大豪杰之中,彭勇、贺天豹已死,卫怀璧、何令名、施春、章华尚存。卫怀璧、何令名贪生,高呼救命;施春、章华重义,连声示警。郭志烈、曹以振犹疑不定,八名黑衣人朝里窥探,不觉误踩方位,引动阵内机关,激起飞沙,霎时殒命。
郭志烈、曹以振大惊失色,押着囚车退后数丈,这才听清邓昆山在阵中的呼吼:“快快逃走!”二人不敢迟疑,兜转马头,拖动囚车,急急奔逃。囚车摇荡,横木装在那女子额头,将她撞醒。那女子握紧车轼,挣起身来,遥遥望见岩石上的晏适楚,凄凄楚楚喊了一声:“师父!”
这一声呼喊,尚未脱离唇齿,便已早早哽咽无声。晏适楚眼观鼻鼻观口,并未见着囚车,更未听见这声呼喊,可是他身旁一人,早已魂飞碧落、神驰天外,那便是涧石。涧石看见山丘上的囚车,认出车中女子来。那不是屿蘅,又能是谁!
囚车远隔山谷荒丘,但山丘阻隔又能如何?纵是远隔银河,偶耕也能听出屿蘅的声音,哪怕是一声抽搐!他如遭雷击,如被瓢泼大雨从梦中浇醒,刷的一声站了起来,藏在袖子里的药丸掉在岩石上,弹了两弹,跌落谷底他预感晏适楚不会再有延年益寿的灵丹在身上,他也不需要这种灵丹,因此将药丸送到嘴边,假意吞了一口唾沫,顺手却将药丸掖进袖中。
晏适楚被他惊动,问了一声:“你做什么?”话音未绝,涧石早已跃下飞岩,向石阵外飞奔他要追上囚车,救出屿蘅。晏适楚大为焦急,连声呵斥:“须依循八卦方位,方能出得此阵!”但涧石已近疯狂,听不到晏适楚的声音。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冲出去,将屿蘅救回来。
涧石从遁卦方位冲进八阵图,没想到头一步歪打正着,踩上遁卦“九五”之爻,这一爻的爻辞是“嘉遁,贞吉,以正志也”,倒也吉利。八阵图形瞬息万变,依循周易之理运转不息。涧石第二步落在“无妄”卦方位上,而无妄的卦辞中有“不利有攸往”,卦象是雷。若是懂得八阵图中奥理,就当依循卦辞,原地不动,以俟时机。可是涧石早将屈文峰教他的《周易》抛在九霄云外,一见头顶雷霆闪烁,急忙低头缩身向外奔逃。
涧石第三步尚未迈出,两座石堆奔袭而来,他心念一闪,认出左边是既济卦、右边是未济卦。他闪身向右,取“六十四卦终于未济”之义,以为能逃出石阵。可是八阵图包藏阴阳、奇门之精义,阵形布置穷极奥妙、循环往复,一步若是走错,下一步纵然找准方位,也绝难遇上吉兆。涧石第三步走对了,但因前一步走错,脚下“未济”立即变卦,化作“既济”卦象。“既济”卦辞为“初吉终乱”,预示着涧石初进阵时踩着吉卦,而最终南逃凶兆。
一瞬之间,涧石脚底冰水涌出,头上烈火焚烧,他躲避不及,身受重创,倒在地上。倒地之处,又是极其凶险的方位。四面石堆急急奔赴,眼见要将他砸成肉泥。
涧石抬头看天,似乎看到漫天星斗、银河迢递,屿蘅在银河那一边迁延顾步。他自知所见皆是虚像,喟叹一声,准备延颈就死。可就在此时,飞奔而来的石堆戛然而止,石阵的雷霆、风沙荡然无存,山谷里重现朗朗晴空、冬日暖阳。
八阵图停止运转,是因为晏适楚在岩石上掷下泥丸,泥丸坠落之处,正是八卦图中阴鱼之位。阳主动,阴主静,阴鱼被泥丸击中,八阵图立时静止。
涧石活了下来,阵中硕果仅存的逍遥谷人邓昆山、杨祖绪、卫怀璧、何令名、施春、章华也捡回了性命。
涧石起身,不假思索,迈开大步奔向平丘,奔向自己心仪的女子,奔向自己最美丽的归属。
杨祖绪容不得涧石从自己身边脱逃,飞身上前,弯刀劈向他的后背。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八阵图阵形虽止,但是余势未收。他挥刀劈向涧石,一座石堆挟裹雷电拦腰袭来,瞬时将他撞作两截。
杨祖绪已死,残破的身躯仍在空中飞旋,那把镶满玉石的弯刀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插在涧石的背心。涧石吐出一口鲜血,重重扑倒在地上。
山谷之中,喧嚣停止,转入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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