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山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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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争吵不休,言辞激烈。偶耕着急了,一面叫昆仑奴少说几句,一面劝牧笛休生闲气,奈何嘴巴太笨,两头不讨好。牧笛将他推向昆仑奴,自己背过身去,独自闷坐了一夜。昆仑奴倒是心头敞亮,靠在树上打了一夜呼噜。偶耕一夜未曾合眼,守在路边,严防贼人和野兽。
第二天一早,偶耕呵欠连天,牵马上路。牧笛气还未消,坐在马背上打盹,昆仑奴精神十足,驮着麻袋一路催促。偶耕越走越困,呼唤牧笛,请求歇息。牧笛毫不理会,径直前行。
行了三日,一路荒无人烟。山野之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农家,昆仑奴再也强撑不住,扎进门去,递过一把铜钱,便催主人上饭上菜。农家把缸中存粮全都煮了,满满端上桌来,昆仑奴饥肠辘辘、大口吞食,吃得直打饱嗝。牧笛恶她粗蛮,端起碗没吃两口,便投箸不食。偶耕尚未吃饱,见牧笛又在生闷气,只得停下筷子,凑到身边问长问短。
餐饭过后,三人来到门口,在南瓜藤下小憩。山风徐来,草木摇动,爽人心神。牧笛心意渐渐平伏,自言自语:“我们还要到哪里去?在此地结庐,与农家为邻,山脚下种些瓜果蔬菜,岂不是好。”一句话说到偶耕心坎上,他接口道:“是啊,我以前就住在山里,没有车马喧闹,没有官吏吵嚷,真个逍遥自在。”牧笛听完,虽然深为赞同,但是假装生气,故意不理会。
昆仑奴却着了慌,摆手说道:“在这里结个茅庐,风吹日晒、忍饥受苦?我看你们不是痴呆就是疯子!我麻袋里的钱财,起止巨万?不说钟鸣鼎食、广厦万间,起码够我们衣食无忧过一辈子。我们也不必去往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再往西南不远,到了河阳,选个人烟阜盛、锦绣繁华的地方,卜居置宅,再雇些丫鬟仆人,那才是逍遥快活过一生!”说完起身,拉扯偶耕,催他上路。
农家听昆仑奴如此夸口,心生艳羡,说道:“我们一家困居此地,也是无法。这里荒山野岭,贫瘠得很,种不出多少粮食,我们吃不饱穿不暖。听说河阳郡甚是繁华,你们身怀大才,定能交上好运。”牧笛见昆仑奴大放厥词,又被勾起气来,对不理二人,却与农家搭话:“我们游兴未足,所以未忍栖止。来日旅途困倦,自当与您为邻。但不知此地距河阳还有多远?路上可还太平,多远便有村庄可以投宿?”
农家答道:“我们一直在山野之中,没走过太远的路。只知道西面便是太行山,顺着山往南走,可以到达河阳。只不过方圆百里,荒无人烟。百里之外,好似才有一处山庄,名叫渡雾山庄。那渡雾山庄,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却是大官、豪商的游乐之地。奉劝你们休要走近,还是往别处借宿为好。”
三人在农户家中借宿一晚,第二天继续赶路,不觉已置身于太行山脉,眼见群山嵯峨、万壑深邃,说不尽的苍松翠柏、岩泉溪涧。山路崎岖,久无人行,偶耕在荒草藤蔓之间艰难开路,虽则是山风清爽,但毕竟时值盛夏,他已是汗流满背。三人在群山之间逶迤而行,一连二日,没见到一处人烟。
昆仑奴驮着麻袋跋山涉水,十分疲乏。他气喘吁吁坐在草坡上,仰天说道:“眼前如有歌舞繁华地,我必须好生快活一回,方不负这一路的辛苦。”偶耕回头看着牧笛,建议权且休息。牧笛气尚未消,骑在马上只顾向前,昆仑奴只得强打精神,跟了上去。
转过一道山岗,眼前终于现出一条土路来。路边搭了个凉棚,棚子里面稀稀拉拉坐了几个游走商贩,棚子外面是一个农夫,守着一缸壶凉茶正在叫卖。昆仑奴再也忍不住,一头钻进凉棚里,连声催促上茶。牧笛也渴了,慢慢下马,偶耕单独为她搬了一把凳子,让她坐在凉棚一角。
凉茶甘甜,清脾润肺。昆仑奴连干三碗,便与那几个商贩攀谈起来。几个商贩见他浑身黢黑,不是中国人,本有几分鄙夷。可是昆仑奴一番高谈阔论,说起青、徐一带城阙之高、人民之富,又夸口说自己与淄青、魏博以及相卫等州节度使都有往来,那几个商贩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连凉棚外的农夫也投来敬佩的目光。牧笛懒得听他胡说八道,把凳子搬出凉棚外,看那山光林色,偶耕则在她身后独自徘徊。
凉棚之内甚是热闹。商贩问道:“不知公台去往何处,作何营生?”昆仑奴大饮一口,咧开大嘴信口答道:“我给节度使大人当了十年差,节度使奉了朝廷调令,进京当官去了,问我去不去。我过惯了清净日子,受不得京城里的规矩,便向节度使辞行。临行之时,节度使赠送我钱千缗、金万镒,要我去那河洛富庶之地,置几所宅院,买百顷良田,赋闲养老。他还特意嘱咐,来日若心意回转、去往长安,他还是我的主子,我还是他的宾客。”
商贩个个听得眉飞色舞,有的还鼓掌叫好。昆仑奴得意洋洋,继续说道:“若不是节度使有令,非要我去往河阳安家置宅,说是他在西京我在东京,将来也好走动些。若不是他屡次三番相请,我仍在青州快活逍遥,谁愿意受这奔波之苦!这荒山野岭的,饥无莼鲈、无玉液,真真无趣!”
一个商贩听得口水横流,说道:“再往南十五里,有个渡雾山庄,最是隐在山林深处的洞天福地。你去那里住上几日,比在洛阳长安还快活呢!”昆仑奴斜过眼睛说道:“渡雾山庄,路上倒是听说过,但不知有什么惊奇之处?”那商贩正色道:“你是不知道,这一带群山起伏,既无住户,更少行人。但面前这条路,延绵数百里,北接潞州,南连河阳。那个渡雾山庄,离此地不远,就在路边,说不尽的琼楼高阁、笙歌燕舞,最是繁华。乃是大官、豪商聚会逸游的好去处,我们这些小商小贩,甚至是那些没有品级的官老爷,也只是闻其名声,不曾进去领略过。”
昆仑奴听到这里,喜笑颜开,说道:“这荒山之间,若有这样的山庄,我定要进去逍遥几日。”那商贩嬉笑道:“我听说,那山庄馆阁崇丽、酒食甘美也就不用说了,最动人之处,要算里面的舞女歌姬,一个个如同天仙下凡。其中又以黄鸟、仓庚、桑扈、鸿雁四大美女艳冠群芳,就连京城的尚书、侍郎们来了,也乐得和她们饮酒作乐,不愿回朝廷做官了。那些豪商大户,更是千金一掷买春芳,若能得她们侍奉一晚,哪怕破产也在所不惜。”
昆仑奴听得心里发痒,他素在青州,也听说过那些歌舞之地,但也只是心向往之,未能亲身游览。如今,他驮着一大麻袋飞钱,已然成为暴发户,又没有节帅管束,如何不想亲临其境一探究竟?想到这里,一仰脖喝干碗中凉茶,起身催促偶耕上路。
牧笛背对着昆仑奴,理也不理。昆仑奴终于忍不住了,跑到面前作揖道:“姑奶奶,求您快些走吧,太阳又快落山了,若迟了,又要露宿山坡上,受那蚊虫叮咬!”牧笛半晌也不答话,忽然起身,冷冰冰说:“扶我上马。”偶耕半晌才会意,连忙牵过马来,扶她上鞍,三人继续赶路。
离了凉棚,顺着那条土路,行不多时,又走到荒山野岭之中。昆仑奴忍了一路,终于说道:“离此不远便是渡雾山庄,我们在那里借宿吧。”偶耕摇头说道:“不可。农家说过,那里不是我等平头百姓去的地方。”昆仑奴急眼了,说道:“你要是听他的,真能活活被尿憋死!况且,我们在野地里露宿了三个晚上,你我受得了,难道小姐也受得了?你不心疼小姐,我却心疼!”说得偶耕哑口无言。
牧笛犹在气恼,却被这句话逗得噗嗤一笑。她在马上说道:“昆仑奴,你自己想去渡雾山庄与那些舞女歌姬鬼混,别拿我来做幌子。”昆仑奴倒也羞臊起来,说道:“人生得意须尽欢,现在我有这么多的钱,自然要过得逍遥自在。今天就听我的吧,不能再露宿山野了。”
一语未毕,忽然山林之中禽鸟乱飞,吓得昆仑奴瞠目结舌。骅骝马受惊,一声长嘶,差点把牧笛颠了下来。偶耕紧紧拉住缰绳,一番抚弄,骅骝马才恢复平静。
密林深处,突然黑影蹿动,一队绿林好汉钻了出来,拦住去路。为首的两个大汉,一个头戴抹额、身穿黑袍,似是军职打扮;一个秃顶体胖、麻布衣裤,似是山中匪类。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两名恶汉中间,居然走出一个二三十岁的女子,不是别人,却是华清芬。华清芬自从离开拨云观后,流落山野间,与这帮绿林匪徒遭遇。她与这秃头首领交手,打了个平分秋色,众好汉见她性烈,索性收她入伙。华清芬十分爽快,便跟随他们落草为寇。

牧笛抱怨道:“昆仑奴,都是你满口胡吣,把贼人招来了。”昆仑奴也害了怕,瑟缩说道:“渡雾山庄,我来请客。山野贼人,偶耕对付。”他躲在后面,却把偶耕推了出去。
偶耕与华清芬面对面,心中愧疚,当下不顾旁人,上前解释:“这位大姐,拨云寺中我拦阻你,确实多有得罪。只是那齐道长重伤在身,如同惊弓之鸟,所以错杀了你的,你的……”他想说“夫君”,却想起那方丈不是华清芬的夫君,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称谓来代替。华清芬一见偶耕,早已是怒火三丈,挥动柴刀劈了过来。偶耕急忙招架。
两个头目一人一把钢刀,双双杀出。偶耕赤手空拳,在三人中间左右翻腾。牧笛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看出来,偶耕对付这三名山贼本是绰有余裕,但是他不愿下重手将敌人打伤,只是收住功力与敌周旋;然而对方三人并不领情,个个拼出性命,三把刀将他团团围住,招招凶险、刀刀致命。她跳下马来,推了昆仑奴一把,说道:“都是你夸口显富,才招来贼人。祸由你起,你去叫他们住手!”昆仑奴却蹲在地上,抱头不语,急得牧笛直跺脚。
四个人斗了三十余合,仍然杀得不可开交。那一队喽兵看了,互相递眼色,握紧刀枪,准备一拥而上。偶耕寻思:我敌得过他们三人,却敌不过对方一群,擒贼先擒王,我抓住两个头目再说。主意已定,正好华清芬柴刀砍到。他在刀丛之中侧身躲过,顺手使出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拿住她的手腕,顺势掰开五指,将柴刀夺了过来。
华清芬丢了兵刃,闪过一旁,不能再战。黑袍、秃顶依旧挺起钢刀,全力来攻偶耕。偶耕不慌不忙,横起柴刀架住双刀,同时右腿抬起,踢他二人腋下。二人各吃一腿,肩臂酸麻,连连后退。偶耕趁势翻转柴刀,从上砸下,震得他二人钢刀脱手。偶耕复又强攻两招,二人立地不稳,偶耕双掌齐挥,捉住二人手腕,扣住寸关尺,将其制住。
华清芬见偶耕武艺高强,心中暗惊;众喽更是目瞪口呆,大有退缩之意。偶耕说道:“二位好汉,在下无意冒犯,只求你们放行。”二人的胳膊都快被他扭得脱臼,强忍泪珠,赶紧点头答应。偶耕正要放手,牧笛喊道:“空口一答,谁能相信?叫他们起誓!”二人一叠声喊道:“如有食言,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牧笛还有些犹豫,可偶耕早已撒手放了二人。二人同华清芬对过眼神,撒腿就撤。昆仑奴大喊:“留下姓名再走!”华清芬毫不遮掩,张口便告知自己姓名;黑袍、秃顶二汉拱手答话,他们一个名叫韩德存,一个名叫许赤虎。偶耕也自报名号。众绿林好汉赞了一声“少年英雄”,一窝蜂逃回密林之中。
牧笛说见他们离去,沉吟道:“信不信,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多半是搬请救兵去了。”偶耕满脸怅然,说道:“他们已经赌咒起誓,岂能言而无信?”牧笛讥讽道:“世人都知道你是信义君子,然而终有何用?那华清芬下死眼看着你,恨不得马上杀了你。都是你多管闲事,种下祸根。”
昆仑奴说道:“天色已晚,又有贼人劫道。前后又无人家,我们赶紧去渡雾山庄借宿吧。”牧笛说道:“如此正合你意,正好去见你那舞女歌姬。依我看来,那地方也是龙潭虎穴,去了那里,还不如被山贼绑走呢。”昆仑奴道:“依你看来,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就去那山庄,死也做个逍遥鬼。”
三人唯恐韩德存、许赤虎等人再次追来,当下加快脚步,向南进发。行出数里,四面群峰乱耸、怪石凌云。青山掩映之下,一座山腰上面起了几栋高楼,外面用青石垒起院墙;主楼背靠绝壁,云气环绕,宛若仙阙。歌吹之声从楼里飞出,在山谷之中隐隐回荡。
昆仑奴精神大振,指着那高楼说道:“那里一定就是渡雾山庄!”声音未歇,加快脚步往前走。偶耕见天色渐晚,担心再次遇上贼寇,只得牵着马跟在后面。在盘山路上蜿蜒多时,终于来到山庄门口,门楼上挂着牌匾,果然写着四个金灿灿的大字:“渡雾山庄”。门口守着四个兵丁,立着一个堂倌。
堂倌打量了一眼这三个人的穿着打扮,挡在院门口,冷冷说道:“三位客官,今天不巧,客房满了。你们别处去吧。”
偶耕回看牧笛一眼,便要牵马回转。昆仑奴却发起火来,冲那堂倌吼道:“我看你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爷爷多大来头。”堂倌扫视他们三人:牧笛固然身披绫罗,似是富家子女,但是昆仑奴、偶耕都是一副穷酸打扮,不像是高官或者富商。他抬高嗓门说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渡雾山庄不是你等小老百姓来的地方,还请远避。”昆仑奴瞪起双眼说道:“爷爷可不是什么小老百姓。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逸、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相州节度观察室薛嵩,与我都有交情。那侯希逸与我更有八拜之交。你们河阳郡由谁统管?我正要去会会他呢!”昆仑奴在前面大言不惭,牧笛在后面抿嘴偷笑。
堂倌心下犹疑,打发一名兵士去后殿禀告。少时,一个壮年男子摇摇晃晃走了出来。只见他头戴方巾,锦缎衣着,浑身镶金缀玉,然而面皮焦黑,脸上挂满皱纹。他刚走到门口,尚未看见三个活人,一眼却看到高大壮硕的骅骝马。马身赤红,映入眼帘,令他瞳孔翕张,口中啧啧连声。
未等那人发话,昆仑奴已不耐烦,说道:“你是甚等鸟人?盯着我们的马看什么,你也懂得相马,识得此马的来历?”那人这才正眼打量院门口的三个人,谦恭说道:“在下是山庄的主人,拙号江维明。几个守门的下人不识仙家降临,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宽宥。”江维明识得骅骝马是稀世之珍,忖度马的主人非富即贵,只怕这三人颇有些来头,因此恭敬有加。
骅骝马被牵到马厩,三人随着江维明穿游廊、走石阶,来到主楼左侧的客舍。江维明择了两间房间,安排他们入住。牧笛栓上房门,一个人在里面闷坐。江维明跟到偶耕、昆仑奴房间,笑嘻嘻说道:“我这渡雾山庄,歌姬舞女最是娇艳如花,想必二位早有耳闻。”偶耕心中挂念牧笛,不和他说话。昆仑奴却异常兴奋,与江维明相谈甚欢。
江维明对昆仑奴说道:“我这里有十六歌姬,十六舞女,长得美艳,又各怀绝技。四大头牌黄鸟、仓庚、桑扈、鸿雁,能歌善舞,更是冠绝群芳。今晚掌灯之时,四大头牌便在正殿之中奏动仙乐,酬谢来往官商。二位若有雅兴,不妨前去观赏。”昆仑奴垂涎三尺,色眯眯问道:“你说的四大头牌,若得其中一人陪侍一宿,需多少钱?”
江维明笑而不答,只顾说道:“四大头牌固然已是人间极品,但我这山庄中,二日之后,还有一个大节目一凤斗四禽。四禽已是人间稀有,一凤更是天上难得。一凤斗四禽,堪称盛事,客官不容错过。”昆仑奴问道:“什么是一凤斗四禽?”江维明答道:“山下有父女二人,大概是欠人巨债,走投无路,只得将女儿典卖给我这渡雾山庄。那女儿,身材高挑、婀娜多姿,论姿容、论美色,不亚于黄鸟、仓庚、桑扈、鸿雁四人。更有甚者,她最善舞剑,一柄宝剑在她手中,便如天花乱坠、落英缤纷。我花大价钱买她,必定要她在我这山庄之中扬名立万、招揽南来北往的高官豪商,因此想出个‘一凤斗四禽’的节目。”
说到这里,昆仑奴早已口水流了一地。他暗暗下定主意,不管偶耕、牧笛态度如何,他都要一睹这一凤、四禽的真容,如有可能,他还要相中一人,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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