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决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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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求轻松的身影早隐没在夜幕的无边黑暗里,商奇仍定定地站在窗前,一任飞舞的雨丝拂打在身上,脸上虽不露声色,心底却搅动着一股无力回天的懊丧和愤懑。
良久良久,他重浊地吸吸鼻子,伤感地抹了一把冰冷的脸,瑟缩地紧一紧外袍,“嘭!”地阖上窗户,返身走入内室。不经意间,却流露出已失了常态的心境。
坐回书案前,商奇探手拿起火石,又随手抛下,手悬在那儿半天不动。静悄悄的暗室中,他的心神始终定不下来,烦乱间蕴着的带有无边危机凶兆的心悸感觉怎么也拂之不去。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了!”不知不觉,他居然哼出了这么一句。心里一颤,醒觉似的抬眼环顾黑沉沉的静寂四周,自个儿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今各方势力侵消整合,角逐厮杀,时势的变幻反覆无常,快得令人应接不暇。孝成王薨逝,诸多宗室封君罹难,巍巍然高山般矗在大赵的巨鹿侯赵穆哗喇喇化作冰山倾消,各方势力或趁势而起,或待机而动,每个人物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都有自己既定的目标。韩晶想收回权柄,威令自上出;尉缭飞速崛起,声势令人侧目;军方擎天柱廉颇挟破燕大功封爵进假相国······朝堂上下谋权夺势,争斗激烈。廉颇、李牧均勒兵在外,但他们的现实影响力任谁也不敢轻忽;庞煖进曲阳侯,协守西陲——明眼人都知道,晋阳断无可能同时置两大将领,庞煖调任还朝只在朝夕······高居朝堂者,身处局中,无论出于公心,出于私意,无论为自保,为攀附,为发达,都注定脱不出政治漩涡,自觉不自觉地便卷身其中。壁垒分明,又敌我难辨,尔虞我诈,各怀心机,各有算计,谁都想当他人是螳螂,都想自己当得利的黄雀。朝会太后圣心独断之后,混沌的情势非但未见明朗,反而愈发迷离,无可预测的变数极大,各方角斗胜负难分,一时乱得难以控制。
他一向眼光犀利独到,头脑精明而敏锐,往往能直击问题的核心要害。能被老奸巨滑的郭纵引为心腹智囊,倚为左膀右臂,商奇自然有他值得骄傲的能力本钱。
对于郭纵而言,一切举措皆以家族基业,既有利益为中心。他是郭纵的智囊,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当然也是郭家的利益。在这一段风雨如晦、变乱不止的敏感时期,他看得很透彻,权衡利害,并不希望郭家改弦更张,留在邯郸这个敏感的风暴中心,更不希望郭家贸贸然投入未知的漩涡湍流中。至少,他就认为不应为某种意外变故而左右,轻易改变北迁的家族既定战略。
太后的诏旨,他根本的嗤之以鼻。接旨,对郭家有百害而无一利,何必倾全族之力,充当韩晶约制掣肘廉颇的一枚棋子。人力、物资材料,可以给,也必须供给,但官职婉辞力拒一定得推托掉,当前时局,郭家超然的身份不能丢,倘若一沾手,便牢牢绑在韩晶的战车上,追附她的骥尾,再脱不开身了。在密室里,他有条理地对郭纵剖析利害。心里颇为轻松,又觉几分可笑,难道以郭爷把家虎的精明,还看不穿韩晶的伎俩?

然而,一直捻着胡须,静默不语的郭纵却蓦地格格一笑,抬手打断了他,带着点异样味儿道:“商先生,我可是不打算让求儿他们推却这差使呢!”
“嗯?”商奇吃了一惊,悚然看向郭纵,“郭爷······”
“怎么,不妥?”郭纵好整以暇地泰然一笑道,“我郭家富埒王侯,有名有利,现下总该求求势吧。”
“求势,现下?”商奇的眉峰锁紧了。
“可不就是现下!”郭纵轻轻拍案,格格笑着,两眼炯炯放光,狡狯的笑容里孕着得意,“商先生,你说得对,人、物、财,我们都不能不给,将本求利,到底不能白白舍弃。松口让郭家介入武库事务,就是韩晶付出的高昂代价。舍弃利于家族远大发展的根本利益,远走漠北蛮荒寄人篱下,何其本末倒置,岂是智者所当为。”
商奇手抚茶碗,沉吟着不说话了。他实在不明白,也无法理解,郭纵为何会突兀不顾一切,甘冒与军方冲突及日后无尽的风险,孜孜追逐眼前之利。
沉默有顷,他方才试探着道:“郭爷,邯郸逆乱方平,都城人心惶惶,是否乘此良机,郭爷先举族北迁灵寿,在灵寿察探情势,再定日后行止。”
郭纵略略一滞,闪亮的眼中难以捉摸的光芒流转不定。
和乌家相类似,郭家为了长远的利益发展,家族中心也放在大赵的权力经济中心——都城邯郸,但囿于各自特定的生意,家族的产业重心同样远离国都。乌家畜牧大豪,牧场多设在北地,郭家冶铁巨富,据的大半是故中山国丰富的铁矿蕴藏。家族暂迁灵寿,倒不失为一个折中之策。既近于家族的几处矿山炼炉,又避免韩晶的进一步纠缠煎迫,名义上还不会叫人抓住把柄。
只一会儿,郭纵细眉轩开,微扬起头,“不!郭家不动!韩晶信不过廉颇,颇存忌惮,不得已加廉颇假相国,可不会当真将武库事务依律放手交托与他。赵闲、赵宣以贵重身份得膺重任,焉识冶铸炼造之事,有其名无其实······呵呵,赵穆叛乱,武库、场坊几尽毁于兵燹,时势不同,朝廷除我郭家,已无可倚重之人了,能支撑操持武库危局的,舍我郭家其谁?接任右校、工师、冶尹诸职,武库之事权、重柄乃尽入我郭家之手。郭家尊荣富贵,指日可期!”他满脸红光,手指在案几上轻叩着,踌躇满志地捋着胡子。
商奇眉峰蹙得更紧,看了郭纵一眼。
留在邯郸,进入朝廷的武库体系,不但孕下了莫测的凶险,更与北迁战略有了利害冲突,而且是相当严重决计无法调和的利害冲突。就某种意义而言,势将失去与杨枫的合作,甚至会因了背信弃义埋下悔之莫及的祸患。
察觉到商奇眼中的不满意味,郭纵眯缝了眼睛,看着他笑道:“先生这般为杨枫尽心,若非知先生捐介,我还当先生是受了他的买嘱来作说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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