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恩仇本无定 死生自有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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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庐中,一塘栎木炭火烧得通红。
担当大师与韩风、翠羽、沐兰四人各据草墩,围坐火塘取暖。
此时,草庐外仍是朔风狂暴,雪屑飞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然在地位高接九霄云天的佛顶峰巅上的这所小小的草庐之内,却暖如春天,无一点寒意。
庐内已经好一阵无人开口,静静的默然,只有火塘里的红炭不时“哔剥哔剥”地响起,爆出星星点点的火花,璀灿光华,一闪而逝。
担当大师缓缓讲完当年沙定洲打进昆明,沐天波仓皇间不顾妻小老母,弃城西窜,逃至楚雄紫溪山,继又逃窜缅甸,最终亡命他国异邦之后,紧紧闭上了双唇,眉尖跳动,脸色沉重,佛珠在手指间忽快忽慢地滑过……
沐兰眉头紧锁,闪闪星目死死盯住那一塘熊熊的火炭,秀美的脸上那一片悲痛凄苦的神色中,竟渐渐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之情。
盏茶功夫,担当大师双眉一抖,单掌一立,道:“阿弥陀佛!那时老衲正当壮年,尚未出家。眼见大明气数将尽,国运衰微,而朝庭不思振兴,官宦相互顷轧,各地侯爵以至于连七品小吏都勾结豪强,拼命鱼肉百姓黎民,大饱私欲,真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饿殍遍地,哀鸿遍野。唉,阿弥陀佛!我之投奔沙定洲,本欲倚其兵势,翦除贪官污吏,解庶民于倒悬,即使不能挽大厦之既倾,也可保一方百姓之安康……唉!岂料我瞎了眼,所投非人,那沙定洲竟也是一个胸无大志,见利忘义,残暴成性的卑鄙小人!战端一起,兵马横行,烧杀抢掠,血流成河……”他声音竟有些颤抖,几乎说不下去。顿了片刻,他眼中泪光闪动,又侃侃继续道,“我千劝万谏,他全然不听,反讥我乃妇人之心,腐儒之见。竟还遣其同党挥军西下,沿路烧杀,攻陷大理府,纵兵屠城,仅大理一处,百姓在其屠刀下冤死者即达万余之众!唉,老衲其时真是五内如焚,万念俱灭,纵死百遍,亦难慰万千冤魂!如暗杀于他,又违我当初之大旨,恐遗笑天下而留千古骂名……自此,老衲几不欲生矣!思来想去,老衲愤而弃剑卸甲,抛却尘念,在行至云南水目山时,离开大军,遁入空门,拜水目寺高僧为师,削发剃度,皈依佛法。后又蒙师父派遣,结庐鸡足圣山。”他双掌一合,微微颔首道,“阿弥陀佛!四十多年来,老衲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唯有伴青灯,诵黄卷,守孤山野寺,撞晨钟暮鼓,孑然一身……世间万事皆缘哪!当年之事虽已远逝,然其魂灵犹如蝼蚁蛀木一般,时刻啃噬着老衲脏腑,心血滴尽,悔意难决……唉!”他微微摇头,一声浩叹,似欲叹尽四十年来充填心中之悔恨与凄凉。
三个年轻人心中都不由得一阵阵颤抖,抬起头来看着担当大师那已失去往日红光与神采而显得苍老疲惫的脸庞,谁都不再作声,屏住呼吸,唯恐惊动担当大师。
一片肃穆之情萦绕草庐。
有顷,担当大师眼中柔光闪动,看着沐兰道:“当年失足,老衲所欠仇怨,又岂止沐姑娘一家?然死难百姓庶民之后人,谋生犹自无计,又岂有余力顾及报仇雪恨?老衲于十数年前便已确知沐府后人中有人隐踪僻壤,师从高人练功习武,以求有朝一日得报大仇。自从清兵入滇以来,剿灭沙氏,抄杀余党,当年主谋协力之人大都死亡殆尽,唯老衲早入空门,脱于尘世之外,得以免身。沐府后人迟早必寻迹而至,了却这桩公案!老衲曾想:如沐府后人寻来,老衲当束手引颈秒死,岂有怨言!但世间许多人皆知老衲身怀绝世武功,如不战而亡,势必引起猜测,流言风起,岂不祸及沙门?况老衲四十年来心曲难诉,耿耿于怀,早欲一吐为快。得一闻者,当为取老衲性命之人也!故三年前老衲偶染小疾之时,算定其人不久将至,遂心生一计,运动内功,以龟息之法趺坐于蒲团之上,假作园寂之相,僧侣皆被瞒过。寺中设坛作法,遍告天下,世间皆知担当已死。待到第四十九日深夜,趁僧众疲惫已极之时,老衲悄然出走,直奔这佛顶雪壁,结庐以待缘定之人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沐兰犹豫着抬起头,咬咬牙,轻轻颤声问道:“汝既假死,又造墓立碑,怎知我能识破机关,寻上山来?”此刻,她眼中幽怨之情未止,仇恨之意却已尽消。
担当大师微喟一声道:“善哉善哉!沐兰姑娘尚记得碑上铭文否?”
沐兰应声道:“记得。写的是‘洱海秋涛,点苍雪壁,迦叶之区,担当之室’。”
担当大师动容道:“阿弥陀佛!老衲曾与蒙化俗士陈士倌先生有约,请他于老衲圆寂之后将此四句铭文刻于碑上。陈施主果真践约,善哉,善哉!沐兰姑娘可解其中之意?”
沐兰沉吟片刻道:“不解。”
担当大师转向翠羽、韩风又问道:“汝二人能解否?”
翠羽使劲摇头道:“小翠读书甚少,便是背得几首古诗,也是上山后大师所教,如何能解此中深意?”
韩风从小随高一鹏,攻读书经古籍,其中诗词骈赋更是必修功课。适才沐兰朗朗背出,他已在开动心脑,仔细琢磨了一番,见担当正看着自己,便冲口应道:“迦叶乃佛祖首徒,迦叶之区,即应为佛顶;点苍雪壁,意为峰顶积雪不消之处凝为雪壁千仞;末句其意自明,实不须再释。统而言之,乃为担当有室,室在佛顶雪峰之巅也。大师,不知风儿解得对否?”
担当大师正欲开口,沐兰忽然直视韩风辩道:“否!那担当之室,实应指那尊舍利佛塔也,汝何以牵强附会而曲解之?”
韩风一怔,见她星眸闪闪,甚是坦诚,并无一丝刁难之意,遂答道:“敢问沐姑娘,既为舍利佛塔,何不直书直叙,却以‘室’字喻之?”
沐兰道:“帝王之墓室呼为陵,野老之墓室呼为塚,僧人之墓室呼为塔,凡人则多呼为墓。同是一物,亦有多种称呼。墓室二字早已连用,为何独不以室字冠之?”不知何故,她竟一时抛开了满腹哀思,伶牙利齿地与韩风斗起嘴来。
韩风不假思索应道:“沐姑娘想必见过前人话本中,男女山盟海誓之时曾言‘生同衾,死同’,但可曾见过谁人墓碑刻作‘某某之’乎?”
不料沐兰闻言却眼波一闪,异样地看着他,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很快移开双目向赤红的火炭呆看,一时便不再言语。
韩风怔怔地看着已低头不语的沐兰,一时想不出自己的话中有何不妥之处。
翠羽并未多想,冲着韩风佯嗔道:“就你多读了几本破书,竟当着姑娘的面说什么生同衾死同的怪话,许是读书读到了傻处!”言毕,“咯咯”地笑个不止。
韩风猛然省悟,不禁双颊发烫,双手一拱,对着沐兰喃喃道歉:“风儿不慎说漏了嘴,冒犯姑娘,望沐姑娘万勿怪罪,万勿怪罪!”
沐兰略一瞟眼,见他一本正襟,全然一副呆书生模样,与刚上山时见到的那种虎虎生威的少年侠士之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甚是滑稽可爱,不禁“卟哧”一下笑出声来。
担当大师数十年心事已了,大感心中轻快,眼见三个年轻人天真无邪相处,不由微微一笑,低声吟道:“避影而今计已安,一亭压破万重山;莫言此老犹多事,海阔须从高处看。”
有道是:天缘谁可避?潮平一笛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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