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章 倚门回首嗅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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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柳心瓴回禀季涟道:“老师听到殿下的答复,十分满意,老师原说殿下的回答只要中规中矩便心满意足了,殿下却给了老师很多惊喜。”他回去将季涟这些话回禀给顾安铭时,顾安铭老泪纵横,觉着自己一生的抱负终于有望一一实行,感慨非常。
季涟笑道:“弟子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先生。”
柳心瓴道:“殿下请讲。”
季涟笑道:“弟子甚是好奇,为何顾首辅在先帝在时,一意扶持父皇;父皇在时,又来指点弟子呢?”
柳心瓴心下一惊,这个问题若是答不好,将来老师怕有灭顶之灾,明明还有皇帝在,却去支持一个连太子名分都没有的皇子,这罪过可就大了,柳心瓴心里一转,硬着头皮答道:“老师常教导微臣,为官者不为天子,而为黎民——况且殿下本就是先帝属意的,将来……必是万民之福。”
季涟若有所思,笑道:“顾首辅的道理,倒和朝堂上其他臣子不太相同……不过……弟子倒是可以理解。”
此后顾首辅便常常通过柳心瓴与季涟传话,但季涟对父皇犹疑不定的性情却一直颇为担心。这些时日因与顾首辅和柳心瓴相谈甚欢,不经意间冷落了玦儿,去宜春殿的日子渐少了起来。
到冬月十五那一天,玦儿在宜春殿等了许久,都不见季涟过来陪自己过生辰,一时怕他课业操劳,一时又思量着日子渐渐冷了起来,也不知道季涟夜里有没有冻着,想了许久,到了卯时都不见季涟踪影,心里着急,便自己出了门去崇明殿寻他。
到了崇明殿外头,见小王公公和另一个小太监在门口打瞌睡,玦儿也不惊动他们,径直往里走去,谁知还未走到偏殿,便听得里面欢声笑语,似有女子的声音。
只听得一个娇艳欲滴的声音道:“殿下,这梅花糕的味道甚是沁心,殿下吃一片可好?”
玦儿听到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透过那珠帘,只见季涟神色轻佻,坐在几次抱着自己写字的椅子上——半个月前,季涟还在这里搂了自己坐在他腿上,衔了蜜枣喂她吃,自从他们七夕在秋千架那一晚后,季涟便常让御膳房做了蜜枣来送她,每次照例都要亲昵一番。只是现在,他左右照旧坐着女子——而且是一边一个,还在自己与他写字的书案旁……
又见季涟去吃那梅花糕的神态,和与自己调笑时是一般的轻浮,不由得心神俱裂,万念俱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到门槛处竟忘了抬脚,摔了一跤,小王公公和另一个小太监立时就醒了,见玦儿来了,吓得七魂去了六魄,忙叫到:“孙小姐您来看殿下啦……”
里面季涟听见外面有人摔跟头的声音,便已抬了头,听得小王公公叫“孙小姐”,忙奔出来,见玦儿跌倒,便去扶她,却见她眼中晶莹,一把把季涟推开,一路哭着跑了开去。
季涟被推在地上,问小王公公:“几时来的?”
小王公公哭丧着脸道:“小的该死,小的刚才睡着了,不知孙小姐几时来的……”
季涟忙跟小王公公道:“贝公公待会儿送了衣裳来,你马上给我送到宜春殿去,我现在先过去,回来再找你算账!里面那两个,留住她们别让走了。”
小王公公也知自己坏了事,忙不停的求饶,季涟不耐烦的挥挥手,便朝宜春殿赶过去。到了宜春殿,只见高嬷嬷和髻儿在,高嬷嬷道:“小殿下,小姐不是过去找你了么?怎么没见和你一起回来?”
季涟一听说玦儿没回,便又往回去的路上找了一遍,仍是一点踪迹也没有,忙叫几个小太监在崇明殿到宜春殿间附近的地方去找,自己准备到宜春殿去候着,心想她总是要回去歇息的,一面又忧心不知道玦儿这次生了多大的气。
玦儿其实已经到了宜春殿,只是一时不知道怎么进去和高嬷嬷说这件事,便在园子里一个假山石后面躲着哭,后来见季涟追过来找她,更不敢出来,心里一时忆起无数往事————
刚进宫时,宫里没有和自己同岁的孩子玩,季涟常过来,手把手的教她写字;
南薰殿里,他拿着师太给自己抄录的诗词,一句一句的教她背——虽然当时她还不甚明了那些词句的意思;
秋千架上,他无比温柔的眼神,直入自己心底,那时的温度,似乎还在唇边;
七夕盟誓,他说将来要娶自己做皇后,让自己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曲江池畔,他和自己坐在小舟上,随水波漂流,他摘下莲蓬,拨了莲子,去了苦芯,喂给自己吃;
他说自己比荷花还要美……说白里透红的荷花,也不及自己娇俏可爱,那时的吻,像湖畔的清风,拂过自己的心;的9c
他说玦儿你怎么还不长大呢?怎么还不到十五岁呢……到了十五岁,季哥哥就可以下聘了……
离七夕时的盟誓,似乎才一年多,从他的生辰,到自己的生辰,他竟然在自己坐过的椅子上,搂着别的女人,用和自己亲吻时的方式,去接别人喂的梅花糕……冬日的阳光照下来,玦儿却觉得那阳光分外刺眼,不似月色的朦胧诱人……哦,该死的月色。
她哭了半晌,又想起师傅的话“男人的誓言,你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当时听不懂,现在似有些明白……难道要自己接受他这样的行为?不,绝不可能,今天有,以后只会更多……自己怎么办呢?这个宫里,走到哪里人们都会谈论起涟殿下和孙小姐……宫里是不能留了,回家?自己很久没有在父母身前尽孝,也不知师傅还在不在家……
可是怎么说自己要回家呢?去跟陛下说么?陛下很忙,每天都有无数的政务;跟皇后娘娘说么?皇后娘娘平日对自己很客气,可因为季哥哥的关系,只怕也不喜欢自己……季哥哥……自己走了,他一个人在宫里怎么办?哦……还会有无数的女子向他献媚的……他很快就会忘了自己……或者,他已经忘了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呢?半个月前还好好的呀……不对,这些日子他来看自己的次数便渐渐地少了,原来是有了新欢的缘故,那两个女子,刚才也没有看清楚,似乎很妖娆的样子,季哥哥喜欢这样的女子么?自己从来都不施脂粉,所以季哥哥厌倦了么?
季哥哥又来宜春殿了,他来做什么呢?来告诉自己,他又有两个新欢了么?还是来说自己年纪太小他已经等不了了么?
自己要走出去,接受他这样的遗弃么?不能,一定不能……嗯,我要跟他说,我想家了,我想爹娘了,我想师傅了,我要回杭州去,再也不回来了。
季涟遍寻不着玦儿,一颗心便直直的坠下去,再到宜春殿,她还是没有回来,高嬷嬷问出了什么事,季涟只是支支吾吾,面色尴尬,高嬷嬷见季涟唇边淡淡的胭脂印,心里便明白了,玦儿是不擦胭脂的,那必是小殿下少年风流被孙小姐看见了,高嬷嬷心中竟有些惋惜,想道,毕竟还是到了这一步啊……
“小殿下可是和别的女子亲热被孙小姐看见了么?”
季涟一听便有些尴尬,忙道:“嬷嬷……你怎么知道的?她刚才回来了么?她都告诉你了,她是不是很生我的气?她藏在哪里了?”
高嬷嬷听他这样连珠炮的问题,笑道:“小殿下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嘴边是什么东西?”
季涟伸手一摸,看了自己手上,面色更是尴尬,忙道:“嬷嬷,我知是我错了,可玦儿她到底去哪儿了呀?”
高嬷嬷笑道:“过会儿伤心过了,总会回来的,小殿下你还是进去先洗了脸,再等着吧。”
髻儿打了水过来让季涟洗脸,季涟不想坐在外面被高嬷嬷跟看怪物似的看着,便进了里间,躺在玦儿的床上,屋里还燃着玦儿喜欢的檀香——他本来不喜欢这个味道的,可是在玦儿屋里闻惯了,渐渐也喜欢起来,只是这香味,到底不如玦儿身上的淡淡幽香……

闭上眼,玦儿刚才咬唇忍住眼泪的样子不停地在眼前晃动……今日母后送来两个女子,是了,母后特意挑这个日子送人来,必是知道今日是玦儿的生辰的,自己怎么就这么糊涂呢?母后说皇子成婚前,总是要有几个宫人来给皇子教导床帷之事的,自己也没放在心上,原来玦儿真的会在意,原来皇爷爷说的是真的。可皇爷爷当时说,你以后只讨一个只怕是不可能了,只是凡是要想想是不是会伤了玦儿的心,自己竟只听了前半句没听后半句,现在想起来真是悔不当初。
原来她真的在意。
季涟在这一瞬间,似乎明白了皇爷爷之前跟他说的所有的话,之前懵懵懂懂,只觉着自己常宠着玦儿,以后娶她为太子妃,再以后立她为后,她有什么好玩的总拿来给自己看,自己得了什么好的也分给她——一直以为这样似乎就够了,原来不是的。
她要的是自己的一心一意。
为什么早不明白呢?早明白了,自己何至于因为两个宫人而让她伤心呢?
只一刻时间,季涟好像等了千年万年一样,玦儿还没有回来,季涟再呆不住,出来准备再去找,却见玦儿站在正殿门口,正在迟疑着是否进来。
季涟像见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冲上去一把搂住她,直把她箍的透不过起来。
玦儿的头被按在他的胸前,一下子呼吸不得,挣扎两下也挣扎不开,忍不住咳了起来,季涟忙将自己紧绕着她的胳膊松了一松,蹲下来一脸知错加温柔的眼神望着玦儿,玦儿本来准备好了一肚子冷漠的说辞,准备抢在季涟前头说出来,见季涟不言语只是深深的望着她,那些话顿时都忘了,怔怔的流下泪来,嗫嗫的说道:“季哥哥,你等不了玦儿了么?”
季涟听她这一问,又看见她脸上的泪珠儿,登时心都碎了,也不管体面不体面,就坐在殿门口,拉了她在怀里,一分一毫的吻去她的泪水,温言道:“傻孩子,季哥哥怎么会不等你呢?”一面不住的认错加赌咒发誓,过了许久玦儿才止住泪来。
玦儿平静下来后,忽又觉得自己怎么如此没用,被他几句谎话,就这样哄住了,便绷了脸对季涟道:“阿季哥哥,我好久没回杭州了,想我爹娘和师傅了,我爹说我年纪也不小了,该回家好好住两年,再给我在杭州寻个婆家了。”
季涟知她还在生气,忙道:“说什么胡话呢”,又狠狠的加了一句:“你爹敢给你找哪一家做婆家,我就让你还没出嫁就做了寡妇!”
玦儿听得他如此霸道的说话,心里倒有说不出的受用,又问道:“那两个人既是皇后娘娘送来的,你准备要怎么办?”
季涟盯了她一眼,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道:“本来我让小王把她们看在崇明殿,免得她们回去乱说话的,不过现在看你这个样子啊,我当然是打发了她们回去了。”
“你舍得么?还是留下的好,免得你母后说你。”
“你呀,就别跟我口是心非了,我要是留下她们,你心里不定咒我多少遍呢!”
玦儿撅嘴道:“干嘛说的我跟妒妇似的!”
这时贝公公领着两位小公公,端着三个木盘,每个木盘上叠着一件衣裳,见季涟和玦儿都坐在地上,道:“殿下,您要的衣裳拿过来了。”
季涟忙拉了玦儿站起来,答道:“有劳公公了,端进去吧。”
玦儿忙要高嬷嬷打了赏,季涟笑道:“你这个小富婆,我跟你一比啊,真是穷酸透了。”一边让贝公公回去让小王公公不用找了,直接来宜春殿伺候。
玦儿白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季涟知道今日自己做错了事,理上就亏了三分,所以凡事便只顺着她说,她不理自己,自己也赔着笑,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玦儿指着那三件衣裳道:“每年都是这些,你倒是从不花心思。”
季涟嬉皮笑脸道:“是是是,明年我一定花心思,明年一定花心思。可是你每年都要穿衣裳的呀,你现在一年年的长高了,旧衣裳也穿不下了。”
玦儿冷哼道:“今年你已经够花心思了,明年要是再多花点心思,我只怕就无福消受了。”
季涟心想这次落了一个把柄在她手上,又是生辰这一天,只怕她以后年年都要拿出来说一番了,心下汗颜不已,忍不住把张皇后在心里咒了千百遍,把什么忠孝仁义全都忘到了一边。
那三件衣裳一件水蓝色月华裙,一件藕荷色中曲裾,一件鹅黄色鱼尾曲裾,玦儿挑起那件鹅黄色的准备进去换上,又见季涟的外袍上都是刚才在地上坐的灰,便道:“还不回去换了衣裳,再去和你那两个,两个……亲热一番。我要换衣裳歇了,没空招待你!”
季涟忝着脸道:“哪里这么早就歇了的”,一把横抱起玦儿进了偏殿,只留下高嬷嬷和髻儿在外面偷笑不已。
这次这么一闹,两人似乎比先前更见亲昵,只是那两个宫人被退回了张皇后那里,张皇后听了事情始末,便挑了机会对永宣帝道:“涟儿也渐渐的大了,宗室里他这么大的孩子,早就娶了妻,妾室都纳了几房,孩子都有了,臣妾想咱们这一脉一直子息单薄,要是涟儿早日娶妻生子,臣妾也好了了一桩心事。”
永宣帝道:“父皇不是已经给他挑好了孙家的姑娘么,只是如玥现在年纪还小,父皇一直说要等两年。”
张皇后道:“臣妾便是为这个孙如玥忧心,她长到现在,身体仍是单薄,听说小时候还是早产,只怕将来生养起来也不容易。”
永宣帝听了这句话,便皱了眉,道:“那……就给涟儿选几房妾室吧。”
张皇后道:“臣妾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前几日先打发了两个宫人去伺候涟儿,涟儿自幼一门心思只在正事上,这儿女之事只怕不是很通,臣妾想着先叫两个放心的去教导教导,谁知这人前脚才送过去,后脚就被送回了。臣妾一问,才知涟儿本已准备收下,谁知被玥儿见了,硬是逼着他给退回来了。”
永宣帝听了眉头皱的更深了:“这如玥也太不懂事了,有空你去说说她好了。”
张皇后道:“玥儿的爹娘,也是和臣妾家中世代交好的,听说她小时候在家里就被当作掌上明珠,进了宫来,先是父皇宠着,现在涟儿又对她千依百顺,只怕现在面子上听进去了,将来再被立了太子妃,也是把涟儿制的死死的,唉,不知何时才能诞下皇孙,也让臣妾过过做奶奶的瘾。”
永宣帝养了季涟之后好多年,除了一个公主,再没有子嗣,到现在虽多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但仍不能算有子孙福,心里便忧虑不已,便道:“那你……有什么好主意?涟儿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只是朕总担心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做事又急切了些,总是不让人省心。”
张皇后思索半晌,道:“臣妾也是才知此事,哪能有什么好主意。玥儿年纪小,身子弱……将来为着子嗣计,难免会委屈了她,涟儿年少气盛,从小又和她一起长大,只怕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这过错只怕又要算在臣妾身上。”
永宣帝忙道:“你放心,朕和你夫妻多年,难道还信不过你?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安排,涟儿要有什么不满,你尽管说是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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