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烟柳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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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也好,元旦也好,都是新年的一种,这就意味着……年关要忙死人了!!!!!特典……呃,等明天继续,今天先放出番外——柳衍的哟!
顺便,眉毛要大修第一卷了。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版本的(那个,就是比较比较暧昧的一种意思),请注意保存,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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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上声。水流长也。多,复,广也。又,“酾酒有衍”,衍,美貌,意溢多且美。
柳,留也。性柔且韧,野贱之物,易活易折而不损根本。有春意而临水自照者,不堪为材。

柳衍。
青阳子。
柳青阳。
柳掌教。
柳真人。
柳先生。
柳太医。
……
人们对我的称呼有许多。各依身份,各按职位,各遵习惯。
惟有三个人,不同。

衍。
日间采药,无意中救起的青年男子虽然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却掩不住一身的贵气。山谷虽被迷雾森林包围,离市镇并非遥远,承安京更不过百里之遥。端整俊朗的容貌开阔中带着常人难有的巍峨雍容,被树枝山石刮得破烂的衣服分明京中也难得的料子,我知道,这番一时多事救起的,必不是凡人。
然而,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是问名,一开口称呼就是自然亲昵。
我微笑,随口安抚,然后离开。
热情自在中的深深戒备,以及一身的蓄势待发……可惜,如果我真想取他性命,即便他此刻完好无伤也当易如反掌。

在这迷雾森林深处的山谷,我已居住十年。
十年清修之地,每一地,每一处,了如指掌。
无须仗剑天下,亦知武技一道,世间难求敌手。
百尺竿头,惟有心性通达方能有所进益;一旦清明无惑,日可进千里。却不知,当年一眼而令人知天下大之人,如今安在。
微微风动,身前溪流映出来人淡淡倒影。
于是敛容,转身,微笑。

衍。
衍。
衍。
出山,为这一声不带假意的称呼。
道门少主的身份,暂且放在一边。
记得离开紫虚宫那一日,师傅站在浮云轩前:柳衍,你须知,入红尘,出凡世,人情百端,心在,便尽是修道。
随他往世间最高绝险异处走一遭,亦是修道。

风胥然。
五皇子。
景文帝的爱子,擎云宫的宠儿,朝堂的砥柱,百姓的骄傲。
御阶前拜倒,皇帝雍容而平和微笑,一切归于三个字:好、好、好。
五皇子府。
烟柳丝丝如碧的别院。
清静,无扰。
衍。
我微笑。
便为青年眼中一瞬的愧疚并着无措,值得。

安然度日。
一如山谷中自在清修。
长日悠闲,也无妨暮春尽头,迷茫人眼的漫天风絮。
衍。
轻轻呼唤,语声何须迟疑,又为何包含歉意?
这是我的修行。于园中坐,而有历练再来。试探的神采,闪烁的言辞,无须卜算天命也可见到众人用心。既然道门荣耀在我,也禁不得无数责任在身。
何况,你有无利用之意,我心中岂不分明?
手执青柳,微笑,相迎。
自以为抛却少年天真的自负,却不知修道原是修心。

震惊。
云一般的男子,此刻方知真意。
云,卷曲舒展,变幻莫测,飘洒而无常形。
淡淡一笑,便是朗日,便是明月,清晖拂耀大地,无人不目摇神移。
而我,惟有惊惧、惟有敬畏,忍不住便要折腰屈膝,却在那人目光无意相接的那一刻,凝滞了一切。
十年。
整整十年,子初江头那一眼的深沉压力,竟然未有半点消减。
然而这一次,清冷双眸中冰川兀然消解,随即便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汗透重衫。

那便是君雾臣:君家第六代家主;宰相首辅,太子太傅。
沉静从容的语声,却掩不住微微颤抖。
原来是他……也只有他——北洛至贵,一代便为一代之传奇的赫赫君家家主。
衍。
回眸。
君雾臣……是太子的太傅。
柔碧烟柳间一道身影,坚刚卓绝;口中吐出一字一顿,字字重于千钧。
突然心上重负全消,走近,第一次伸手与之相握。
衍——
眼波流转,目光闪烁,无语,只因此一刻心交。
一个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便须得两个人相扶相持。
一人为大,二人,则可及天。

影阁。
道门影阁的臣服,掌教传承的先决。
第一次了解,何谓迫不及待。
柳衍,道门不涉朝堂,这是历代的规则。紫虚宫前,师傅语声深沉。为此,道门负君相重恩尚不能报,岂容一教之掌而怀难之?
心中大震,却强项直视。风胥然……为柳衍至友。
良久无声,正欲开口,却听师傅一声轻叹,袍袖挥出。
也罢。此去……好自为之。
垂目,惶惑未答,耳边又有一声轻叹。
痴儿……

承安佳处,畅柳烟波。
二人缓步徐行,衣带当风,却不见身遭好景。
柳衍。
是。
或听江湖上唤你,柳青阳。
青阳是柳衍道号。
日朗朗其明可谓之青,青阳为号,很好。也很适合气度人品。
君相谬奖,柳衍愧不敢当。
然而,柳青阳虽为武人,文采亦自风流……为何无字?
山林修行,未能行完整冠礼,因此无字。
青阳虽好,日到中天则堕,水于至清而寞。何况柳之为物,临水自怜,风起而舞于夕阳残照,其实凄凉。盛极而衰,便是一生孤寂萧瑟,何况着一“衍”字而使意蕴绵延?虽柳性至忍亦是至坚,绝境求生终不如太平一世……雾臣便赠你“长宁”二字,可好?

衍!
急急冲进的人影,带起一片零乱。
君雾臣找你何事?
不过绕湖一周……并赠二字“长宁”。
见身前灼灼目光,心中微微一动,却还是将一切静静说出。
长宁,长宁,这分明是要我本分以求一生安宁……好口彩,好祝福,好字!真好!真好!
与来时一般如风的身影,带动院中一片碧影翠衫。
拈一枝青柳,苦笑无声。
如此不安,如此惶恐,如此冲动,果然是那个人……又胜了一筹。
长宁,长宁,一世安宁。
十年,也许再一个十年,也不能与之比肩。
长宁,长宁,内心安宁。
所以——
不会放弃。

这些人虽然是太子的势力,但其实……
这些人本在犹豫,所以我们可以……
这些人只会浑水摸鱼,等事情解决后……
这些算是太子的死党,想来不能为我所用……我……
何必每日小心、时时观察脸色神情,何必出言又止、言语不祥?不过为达目的使出的手段种种,道门……何尝纯粹无瑕?
数年经营布置,只为无一声逆言入耳。身当掌教而为皇子客卿,便不言不语不行一事亦是心意所向,为安抚门下数万弟子,更为达一己欲念私心,自己在这承安京一方别院中的运筹计算,又哪里比他更少?
早知天下之大,能人志士辈出,纵然心比天高,平心静气,己身不过沧海一粟。
此刻却觉天下之小,只为心念兹兹,所系不舍者,惟有眼前一人、一事。
风胥然,君雾臣……

月影办事不力,请主上惩罚。
月影纯静静跪伏面前。
罢了……是那个人的话,也没想过真会有什么机会。
主上。
何事?
赫赫君家,倾天势力,在家主,而不在家族。
影卫难得的主动开口,心中闪过的一道惊讶,但随即为其言语深意震惊。
无法架空君雾臣之势力,因为满朝尽是他势力所在。
无法削减君雾臣之权限,因为政务尽在他手中掌握。
无法寻到君雾臣之软肋,因为君氏一门除他更无旁人在朝。
铁板一块无缝无隙的赫赫君家,运筹自若算无遗策的宰相首辅,早在旁人异议之前,便已将所有不利除去。
连日、数月,甚至几年的忧烦疑虑一刻消解,留下的却是惊天波澜:原来,站在我们面前的,从来只有一个君雾臣……

君相。
是你,长宁。
逝者已去,君相请节哀。
君念安,君雾臣的长子,二十五岁的温雅青年青春正当,不料一夕而去,实是天妒英才。
犹记**居上,与他共引京中才子小聚,议论正浓,紫衫青年翩跹而来,寥寥数语逼得满座默然。随即词锋陡转,尽点自身之失而道各人思虑之利。其后通名相见,行礼如仪,一言一笑无不妙绝,抛开了各人身份竟是满座同欢。风流俊雅,依稀眼前;而此刻触目一片白幡素旗,满园的烟柳也似再无生机。
长宁,以你所见,为人……何者为贵?
沉默,其实是不知如何回答。
为人贵真。真心、真情,纵然所言所为不能皆尽出于一己心意,问心须得无愧。虽然,有心为善善亦不赏,但为善之时,当有一份切实关心;凡人为我所用,必有所报,因此才有了这满朝的诚实敬服。丧子人生至悲,于是宣泄,又何须节制哀思?
抬头,只见眉目间兀自浅浅伤痛,嘴角一抹笑容却是云淡风轻。
然而满园悼唁之众,惟有长宁见我形容,知我心意而来相劝。此一刻真心,君雾臣当为念安致谢。
君相……

衍!为什么?
真能留人后路,又何必……赶尽杀绝?
可是我——
道门教义,武者有德,惟有仁心方能处于众生之间,而非凌驾其上。
但那风靳然何尝留你生机——君雾臣又何曾给我退路?!
沉默。
冲突,第一次真正的冲突。
突然想起素白妆满的碧玉苑,云一般的男子最后一抹意味不尽的微笑——
长宁,你可知西陵上方一脉崇尚何种颜色?玉雪的纯粹的白……还有血一样的红。
疾风,柳乱。
悚然。
定定望着那道愤然离去的背影,脚步却再不能移。

和苏。
公子。
五殿下他……
望着面前低眉垂目的侍人,话却住了口。
其实,何必问?我不喜,所以他才特意避了开去。
早已开始的事情,此刻又岂能轻易停止?便是自己,此刻也没有了退路。
人贵真心,友贵真心。两个意志相投,计算又难分上下的人,彼此心照不宣的自欺并着欺人,原也是相互诚实的一种。
然而,再相知相投,我终不愿见更多的鲜血。青冥剑饮血无数,绝非个个死有余辜,却从不收留政治倾轧下的亡魂——
道门,绝不能因掌教一己之私,而陷入无法超脱的动乱泥潭。
问心虽然无愧,只是……
何时能有那一份坦然?

衍……就在今日了。
啊,就在今日。
此去……也许我……
不会出事。
凝视眼前相交十年之人,容颜依稀,只是笑容不复昔日俊逸明朗。然而冷峻之中一份沉静,折射出浑然天成的端庄雍容,再不是那个威严锐利锋芒毕露的青年皇子。惟有眸光眼底深处带着企盼的恳切,一如当年力邀自己出谷时的纯粹无瑕。
心,微微震动,一句“与你同去”已冲到嘴边,却硬生生逼回。
衍,你……
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却只能沉默。
衍,我……
抬头,静静微笑。
不必说了——我明白。
火花骤然闪亮在眼底,踏雪而去的背影映在一片莹白上,渐远,渐长。

凝立院中,静静看雪花飘落。
这是在承安度过的……第九个除夕。
分外的寒冷。
紧一紧身上披风,和苏已在屋中生起火盆——今夜,无论对何人,都当是漫长的等待。
风乱,雪花陡然袭上身来。
青冥剑所指,却是一道漫天风雪中难以辨认的白。
剑尖抵住咽喉,男子却兀自微笑,随即静静递上手上未封口的信函。

纵马疾驰。
一路再无顾忌,城门守卫并着军士的叫喊追逐全尽抛于脑后。心中,只有那短笺上潇洒无拘的字迹;眼前,只有那云一般的男子意味深长的微笑。
长宁真良善人,请为雾臣收君氏一门骸骨,承恩不谢。
收君氏一门骸骨,承恩不谢!
收一门骸骨!
收骸骨!
君、雾、臣!
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你究竟安排下什么!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长宁可知,虽有南山望秀之景,承安壮美,从不在朝日东升。晚照、残阳、赤霞、风柳,纵是钧天血色,其美……令人屏息。
长宁,你可见过真正的承安盛京、真正的擎云深宫、真正的崇安大殿?你可知道,承安至高之处,不在山峦、不在宫禁,而在这传谟阁后承天台?
登台望景,一览无余。
如果,他从一开始便站在最高处……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静静旁观……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有心利用……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动声色引导……
已经来不及感觉挫败,恐惧仿佛塔尔的黑羽迫在眼前。
但愿,一切都还有余地。

动地惊天的巨响。
一把勒住疾驰的坐骑,猛然转身回望已在身后的承安京。
不知什么时候止住的风雪,微微透出灰亮的天空彤云密布漫漫压城,映着那悬在空中血溅一般的红色烟火,瑰丽而诡异。
这是……
又是一声巨响,承天台的礼炮声中一颗巨大的红色火球冉冉升空,在将至云层的高处稳稳停住,然后,迸裂,流金一片。
这颜色……
又是一声巨响。
漫天的璀璨眩目的红,纯正得全无杂质,古老的京城笼罩于一片微微红光。
目摇神移,一时几乎忘记了呼吸——这是庆祝胜利的颜色,这是一切如意的颜色!
巨响。
白色的光点在京城中央升起,越升越高,似乎要穿透沉重厚实的云层。突然又是一声巨响,天空中骤然炸开一片流星乱雨,耀眼的银白光芒点点闪烁成一团,随即被一道仿佛芒星的银色亮光直直穿透——
明明是……大事成功的宣告,却像重石骤然击中胸膛。把握着马缰连连摇晃,终于没有摔下。
那不是礼花……
真的巨星陨落……

月影。
不知伫立几时,直到身前月白色人影出现,方才恍然回神。
五皇子已成其事。亲卫侍从尽出……北洛六郡八府四十一州,经此一夜,日白时分当尽在掌控。
损伤……如何?
道门弟子早得掌教警示,各避锋锐所向,当无损伤。
心中一安,随即深沉。
道门无恙,而道门之外那数千乃至上万条性命……从此将是一生难尽的梦魇。
脸上钻心刺骨的凉,伸手一抚,原来,又开始落雪了。
心中突觉异样,翘首四顾,只见北方天边隐隐红光。
北郊二十里,那是……君家山庄。

焦土、枯木、断椽、颓墙,也许是大雪压抑了火势,但华堂美舍已成一片凄凉败落的瓦砾场。
目光猛然瞥见石梁下半截焦枯肢体,纤细的踝与足,当是常在深闺的女子……

何必——何苦!
何苦——何必!
一生所未见之景象,一生所未历之心情,尽在今日!
……
异样的气息!
心意方动,青冥剑已指向来者。
却未如对那君氏影卫一般,点在要害。

那是一双平静的眼,幽深沉稳,如古潭不见丝毫波澜。
不慌不忙,平稳沉静的口吻举动仿佛那柄可以轻易夺人性命的绝世利器从未出现,仿佛眼前一片鲜花着锦而非焦烂疮痍。
无须怀疑这个孩子的身份,金锁名牌上正是与短笺分毫不差的清隽笔迹。
君无痕。
姓名下錾了一排小字:景文三十三年十月十二辰正。
景文三十三年……景文三十三年!
眼前悄然的落雪突然化作碧玉苑中的素白一片:景文三十三年十月十二亥末,君念安回归西斯大神身前;从那一日起,人们记忆中永远带着云一般飘逸而清浅笑容的男子眼中再无真实笑意。
无痕,无痕……

……所以,除山庄中部分人,无人知其存在。
不被注目的侧室之子,从出生就未曾享受过一日父母天伦。五年的生活近乎幽闭,除了两个婢女就连生母都不问不理。
然而——
纵有一双完全不似孩童的沉静无波的黑眸,眼底深处时时闪过的,依然是无法抑制的恐惧。
日间一路疾行的艰苦安静承受,无论何时开口都是平和沉稳,一问一答极尽乖巧伶俐;市集上精巧稀奇之物匆匆扫过,似乎那一眼便可以满足所有的新鲜好奇……
望着眼前并不安稳的睡容,心中怜惜更增。
即便是远远超越年纪的沉稳与成熟,初遭惨祸的孩子目光中不时闪现的戒备与疏离,但惶惑中对亲近信赖早已到达极点的渴求,却瞒不过自己的眼睛。
请收君氏一门骸骨,承恩不谢。
君雾臣,君相,无论这是否你真正的用意,柳长宁都会将这个孩子看作你最后的托付……

青梵。
青者清也。
梵者净也。
清净平和,一生安宁。
心无杂秽,喜乐逍遥。
就算是我的……一点私心。
探询商议的口吻,心中却是全无把握:直到此刻方才发现,虽然一张面孔找不到丝毫那云一般男子的影子,他却承袭了父亲全部的眼神光彩——
古潭般幽深的眸子微微有光芒闪动,一丝涟漪缓缓漾开,眉眼间浅淡得几乎难以觉察的笑意,在那一瞬间生动了整个面庞。
师父。

诗文武功天文地理历史药理兵法奇门……贪多不餍,一点便通。
练武时扎扎实实用功筑基,便是当年昊阳山的自己也未有如此耐心;折了竹枝在溪边沙地学书练字,老练流畅的笔迹全非一个初学的孩童;文字精确简练、常人少有兴致的史书方志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曾有多次入夜见他兀自未归,寻着他时只见孩童倚着谷中藏书石**的岩壁,怀抱卷册安睡酣然。
山谷深远幽闭,长日不过两人相对,本意拣着所知所识教导打发寂寞,却不料竟是百年难遇的美质良才。然而更惊异处,却是他所见所识,远远超越了一个不足六岁且从小幽闭的孩子靠着聪明伶俐,天赋奇禀所能达到的极限。
那是……经历了人生、洞察了世情才能拥有的冷静深沉,绝非因为礼仪教养之类便能逐渐形成的稳定平和的行事与气度。
就连月影也时时感叹:此子天人。
然而每当此时,便不由思及那云一般的男子,只觉一切原当如此。

学奇门,不学卜算。
相处一年,第一次拒绝。
愕然。
若天命可改,又何来定数?福祸趋避,得失患虑,当少多少惊奇、多少畅快恣意?
大愕,随即大惊,心下更是隐隐生痛:与当年山谷中俊朗青年如出一辙的话语,只是前者秉承着天皇贵胄一脉天成的飞扬自信,而眼前的孩童却是无波无澜的从容淡定。
师父,算出天命又当如何?这是一种可能,人力时有其尽,不知生不言死,方有希望。
凝目不语,紫虚宫前师傅言语骤然回响耳边:青阳,你命盘杂变繁复,运数难定,虽有卜辞亦难知际遇;不若抛开所思,任性而为,方是一生之福。
……或者师父收养青梵只是为所谓天命注定?
不是!从未!
玩笑语气透出的冷冽森然惊得我悚然变色。抬头一眼,却见眼前黑眸渲染了深深笑意。
师父爱护,青梵……心满意足。

天命。
月光下排出久不正视的命盘。
一如昔日的纠结错乱,却分明可见,有三人牵动一生。
心潮难定,挥手拂乱。
默然,手下却仿佛自有主见地排开另一番命盘。
年、月、日、时。
敷算、推演。
做秤纽的玉瑝突然断裂,龟甲竹筹寸寸裂解,风过,竟是灰飞烟灭。
这是——
跌坐在地,久久不能顺畅呼吸。

清溪、竹林,白虎、玄鹰,小小少年笑声朗朗,嬉闹无忧。
主上。
挥手止住月影:纯,我主意早定,多言无益。
影阁传来大陆局势、时事风云,各方各地的种种异相无不尽揽。听得一向不干涉各国国事的摩阳山大神殿开始动作频频,虽然早有预备,事到临来,还是无法抑制的惊心。
主上,是否调动阁中人手?
虽有迷雾瘴气,山谷入口更布下连续六阵,常人难以通过,但哪里挡得住真正决意天下之人的脚步?
毁山焚林,不过一言一念。
胸中陡然升起一股傲气:纯,你不信我?!
——君雾臣,你信不信长宁定能护此子周全?

孟安。
道门的二代弟子我的师侄,也是……北洛护国大将军孟铭天的长孙。
道门正传医武同修,为的是习武者更当保存仁心,不以杀伤性命为乐事。当年冲突,曾作一时激愤决绝之语,然而心思宛转曲折,到底未曾忍心而去。以后每逢此事虽再无言语争执,心中芥蒂却是深埋。本有退身之意,不料那日异变迭出,匆匆离去未及留片语只言。此刻见孟安手中迷迭草残叶,想到月影所告去后承安情景,不由一时心摇神动,起伏难定。
当年或是误会,然而时过多年,其间无数变迁,终究再不复初见之日志同道合。
只有君臣之义——他已达成梦想,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该有私交情谊,更不用说自己同为道门掌教至尊的身份。
风华正茂的知心相投,早被时间磨去了全部年轻无忌的私情密意。
偏偏此刻眼前人刻意闪烁躲避的目光……
暗叹一声,挥去心头微微可笑的异样,敛容、正色。
青梵——这是我独生爱子,柳青梵。

师父。
师父。
父亲大人!
猛然惊醒,少年面容已凑到眼前。
强自微笑,转头,垂目,只见手上一块精美玉瑝。
天命。
年十五,遇第一人,知天下之大;年二十五,遇第二人,知天下之小;年三十五,遇第三人,再知天下之大。遇第一人,乐极而苦,苦方知乐;遇第二人,乐极忘苦,苦而难当;遇第三人,纵苦亦乐,苦乐随心。
遇第一人,改一生性情;遇第二人,改一世感情;遇第三人,改全部心情。
天命,天、命!
深吸一口气,向身前少年露出一个微笑。
若不喜欢……只在人前父子相称。
不——青梵只想知道,胤轩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没有用帝王尊贵的自称,平静的语调仿佛只是议论景致天气。
他是我儿子。
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衍——我们都知道。
不自觉绷直了身子,却不知是因为早知无法隐瞒的身份,还是因为……那许久未曾听过的呼唤。
他是……君家的孩子?
他只是柳青梵!
石桌对面之人嘴角笑意冰冷:柳衍。
一怔,随即抬头笔直对视,袍袖轻垂,掩住紧握的双手。
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你,为什么?

他是你的太傅。
什么?!
他成就了你;他成全了你。
用鲜血来成就,用性命来成全。
自离开的那一日起,就没有一刻不用心思索并推敲每一个细节。
从满目素白的碧玉苑,到瓦砾焦土的君氏山庄。擎云宫、传谟阁、摘星楼、承天台……云一般飘渺流转的男子曾经留下的一切线索痕迹,串联出一个无论如何抗拒如何不甘都必须承认必须接受的事实。
不——那是他棋差一步,朕谋高一筹!不,绝不!
没有回答。
不必回答。

衍。
沉默,许久的沉默后突然听到这一声,不自觉地又是一震。
留下来——这一次,留下来。
抬头,凝视。
五年,朝局虽然稳定,却因当日之事生出无数大小势力派系,旧政恶弊无不急待革新,我需要你……辅助和约束。
风胥然……你想我做什么?
太傅,太子太傅,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
心中陡然一阵大痛,眼前摇动出一片血光:风雪之夜的火海、石梁下女子的残肢、还有无数只在最深的噩梦中见过的枉死的无辜冤魂……
抬眼,却见满面的期待。
按住隐隐刺痛的胸口,口中忍不住地冷笑:风胥然,我不认为自己坚忍到可以每天面对你的孩子。
衍!
冷笑,抑制不住地冷笑:风胥然,我更不认为自己坚忍到可以那样教导你的孩子。
帝王之术,从来就不是柳青阳的专长;无情计算,冷血权谋,威严统御……以仁心仁术立足大陆的道门,身为掌教怎会允许自己的弟子沾染无边的鲜血?
衍!

沉默。
风过林动,花影扶疏。
轻轻细细的脚步——是青梵!
霍然站起,却见那孩子怀中一角袍衫。
脸上流露出纯然的怜惜和喜爱,不曾失礼却异常急切的诉说,心中所思所想顿时毕露无遗。
……师父,可以吗?
面前孩子纯粹喜欢的童稚面庞上一双黑眸满是期盼,暼向身边帝王的目光深处却是冷冽幽寒,窒息一般的顿悟和了然瞬间布满心头——青梵,青梵,你何苦为了我!
努力挥去揪心的剧痛,露出一个极淡极浅然而真切的笑容。
只要梵儿喜欢。

四家纵论。
异国史录。
璇玑谱。
千金书。
……
不愧用尽心思争取而来的三载光阴,望着身长玉立的少年不由微笑感叹。
但随即敛起笑容。
怀璧其罪,更何况天赋奇才。巍巍擎云深宫,能否真的保存下这君氏一族流传仅剩的血脉?
然而此刻,已是不容抽身、不能后退。

清心苑。
满目的烟柳。
恭敬周到的和苏。
便服素袍无拘,或品茗,或对弈,或只是闲坐静看日落、月升、星浮,半语不关朝堂,一如当年。
国事、政务、朝野动静闲闻流言,不交一言而彼此心照,各行其是而相互呼应,亦未曾改变。
衍。
抬头,凝目。
沉默良久,才有轻轻一声:无事。
微笑,心中一丝凄凉,一丝感伤——
往事……不可追。

他叫什么?
无痕。
无痕……今年绾礼?
是。
他与君念安……
一生辰,一死祭。
相对默然。
长久,一声轻轻叹息:若君念安尚在,今日擎云宫,必是另一番景象。顿了一顿,然而,君念安其实不及其父,无痕……或青出于蓝。
心中一惊,急急转身扣住他手腕,甚至顾不得惊动院中对月誓愿的少年:他是你亲封的太子太傅!
却得帝王一个淡淡微笑:你衍,莫忘了,君雾臣也是朕的太傅。

若你最重要之人,会给你带来灾难,会如何?
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至关重要之人,青梵甘愿性命相代,所有灾难,由我一身承担。
不假思索,毫不迟疑,一双眼平静幽深,却是满满的执着坚定。
心中震撼,“为什么”三个字在唇边,却终于未出得了口。
忡怔间,少年已在身前跪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青梵不愿再见近身之人遭受任何危险。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青梵,记住,这也是我的选择……

又是一轮……漫天的血色。
只是这一次,血色由我开端。
青梵,青梵,青衣潇洒,指点江山,但你终究不是君雾臣。
天生朝堂众人之上的宰相首辅,天生掌控人心主宰一切的上位者,不该有你眼中被牢笼枷锁束缚的不甘,不该有你言语举止间不经意的迷茫自嘲。
一着着一步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安排计算,分明是未开场便已经考虑谢幕的过客旅人。
风过无痕。
如果这就是你的心愿。
如果这就是他的心愿。
那么,柳长宁当为你与他达成。

也许,这一次……是我错了。
请允许月影前往劝服少主。
不,不用。
望着忠心耿耿的影卫,我微笑。
青梵……已经再不是山谷中与白虎玄鹰嬉闹的少年。玉螭宫的血色褪去了内心最后一丝童稚天真,从此再不掩饰性格中真实的冷血严峻;从此纵然是在自己的面前,也绝不刻意收敛那一身凌厉气势,以及老辣狠烈的铁腕无情。
那是从君氏山庄的残垣前,一直积累到此刻的阴谲狠绝。
便让他一次发泄。

奈何天。
看着月影传来的三个字,忍不住一阵阵苦笑。
本是为着他疏解多年压抑,却不料到头来又令他生生折磨了自己。
然而一点点无奈,一点点叹息,一点点欢喜,一点点怜惜,汇合到一处便是满心的暖意。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十八年师徒,果然情深亲浓。
纵然柳衍这一生无伴无偶,绝不会孤寂无依。

长宁,长宁,长生太平,喜乐安宁。
一袭青衫磊落,温雅沉静的青年好奇似的拿起随手放在案角的玉佩,口里轻轻念了两声,随即凝目微笑。
是师父的字?最好的祝福——那位大人对师父真是用心喜爱。
幽深黑眸笑意盈然,眸光流转间,烟柳摇曳、风絮漫天。
……司冥的身体应该已经经得起清华池的冷泉了,我想明天——师父?师父?!
被高声唤醒的一刻兀自微微忡怔,抬头对上青年关心的眸,骤然回神,然后,微笑。
青梵。
是。
你的决定,我很放心。

我很放心。
无论你是否回去那纷乱的朝堂。
无论你是否选择那至情的孩子。
无论你是否承担天命者的命运。
所知所识倾囊相授,道门印信交付你手,二十年成长磨砺……我早已无不放心。
放心,而且安宁。

修道修心。
——遇第三人,改全部心情。远离得失忧患,苦乐随心。
于是,长宁。
长生太平,喜乐安宁。
番外:《烟柳长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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