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狭路相逢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嗒嗒的马蹄声在荒野上远远传去,在后的一匹黄马上的胖青年嘴里嘟哝着道:“臭小子,这么能跑……师兄,我们不会追过头了吧?”
中间的两人猛的一收缰绳,站定道:“大师兄,吴师弟所言有几分可能。”
前面的褐色马匹上的魁梧青年兜转马头,对着三个彷徨不前的师弟摇了摇头,坚定道:“这三日来我们马不停蹄,身疲力乏,想来那人也不曾得到半点休息,眼见就要大功告成,你们难道要半途而废不成?”
中间年岁稍长的青年笑脸道:“大师兄误会了,师弟们岂能半途而废,只是没日没夜的瞎追,终究不是办法。还望师兄为师弟们指点迷津才是。”
他们口中称呼的“大师兄”正是“云中剑”李云亭。
“如果我所料非虚,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能知道他的‘庐山真面目’。”李云亭双腿一挟,兜转马头,风一样的向前狂奔而去。
吴师弟斜眼瞅了瞅身旁的两个师兄,咧嘴笑道:“大师兄,就是这样风风火火,我还没明白过来,人就走了。焦师兄,杨师兄,我们还要赶去江陵,可不能在这路上担搁太长时间。你们好歹也要说说,莫要任由大师兄的性子,坏了正事。”
年长的焦师兄哈哈大笑,打趣道:“吴师弟,你向来做事粗心,想不到今日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俨然大师兄一般。”
“他是懒虫上身,正所谓‘人懒智不懒’,吴师弟只怕在绞尽脑汁,投机取巧罢了。”瘦长的青年拍了一下马臀,顺道奔去。
焦师兄哈哈大笑,一声脆响,人马已窜出丈外。只有吴师弟兀自喘息不已,低头瞅着飘动的黑色鬃毛,傻笑道:“追上又能如何,如若功夫高强之辈,还不丢了峨嵋派的颜面。……功夫一定高强,否则如何到现在半点踪迹未见。……高强……”
在一阵自我赞许声中,正要朝着师兄的大方向驰去,却听到身旁的树丛中传来啪啦声响,好似有人在丛林中穿行。他转头盯着瞧了老半天,那里有人?“格老子,都把老子累傻了。”摇了摇头,手在马臀上重重一拍,马蹄飞驰,消失在古道。
一声长长的叹气从树丛中传出,娇滴滴的声音道:“师哥,好像是峨嵋派,他们不应该早就到了江陵吗?怎么在这里?真的很奇怪。”
“好像是在找什么要紧的人物吧?你这么不小心,差点就被发现了。”一个男声低低的斥责道。
“我的衣服被树枝给划了一个好长的口子,气死了。师兄,好好的大道为什么不走,偏要走丛林?”
“谁要你跟着我的,你要是和师娘、师妹们一起,现在早到了。你是自找苦吃,还要埋怨我?”
“早知道这般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你就是用轿子抬我,我也不会跟着你的,哼!”
“别瞎说,什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说不定李云亭他们要找的人就是我们。”
“谁是李云亭,哦,就是那个大师兄咯!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呀!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现在人家来寻仇了。只可惜我如花年纪,就要香消玉殒在这荒郊野外。……想什么呢?”
“嘘!好像有人。”
只见古道上,有一袭白衣翩然飘过,转瞬消失,迅捷犹如闪电。
“好快的身手,会是什么人?”
“难不成又是和你有仇的吗?师哥,你在江湖怎么混的?人缘也太差了吧!”
“你瞎说什么?还不快走。”
“我才没瞎说,一脸苦瓜像,不幸被我言中了吧?”
轻微的脚步声在静谧的丛林中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了。突然,远处一声惊呼,接着一个女声嗔怒道:“什么鬼地方,好好的一件衣服都快变成乞丐服了。”
“不要大呼小叫的,小心被人发现。我们现在一定要弄清峨嵋派和那个白衣人到底在找谁?。”男子略带斥责的声音在树林中低低萦绕着。
雨后的树林中异常闷热潮湿,在两行脚印后,一棵耸天大树的树枝上,一只黄白相间的小松鼠前爪捧着个糕点,啧啧的吃个不停。一个绿色身影从树冠上跃下,站在粗壮的树枝上,手上拿着一颗糖果,拇指一弹,糖果像长眼似的飞进嘴里,嘎崩脆响。
“一群鸡鸣狗盗之徒,妄称名门正道。哪像我们,善便善、恶便恶,只凭喜好,从不掩饰。”手轻轻抚摸着跳进怀里松鼠,看着小松鼠可爱的吃相,咯咯笑个不停。
绿影一动,在树林中穿梭而去,竟如履平地一般,极是灵活迅捷。
暖暖的阳光倾泻到车厢内,小姑娘原本发紫的双颊渐渐泛起红晕,浅浅的酒窝和上扬的嘴角写满整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姐姐,你们这是要去那里呀!”小姑娘的手指不停的捋动胸前的长发。
“我们打算去江陵,到那寻访一位名医。”女子用手臂撑动身躯,靠在车厢的布墙,微微喘着粗气,煞白的脸上渗出汗珠。显然小小的运动竟是耗去她极大的力气。
老妇人面含关切,慰声问道:“名医天下难找,怎知江陵定会有呢?若然没有,岂不是误了时机,病入膏肓,可就不得了了。”
“只是市井医馆,江湖郎中,我们已是寻访大半,俱都无力回转。现在只是撞撞运气而已,未必就有妙手回春之力。”女子双眼朦胧,透着车帘,看着车厢外伟岸的身躯,竟是流泪了。
“姐姐,究竟是什么大病?这般棘手。”小姑娘揪心的表情,仿佛比自己身上的还要疼痛万分。女子轻轻摇着头,双唇轻轻碰了一下,没有说一句话。
寂静无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的伤怀,远远波及到赶车人的心中,原来他刚强的身躯瑟瑟发抖,黝黑的脸上清水般的泪水滑落,滴在青筋暴突的手臂上,透骨冰凉。
嗒嗒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小姑娘好奇的探头出去,口中喃喃道:“今日真是奇怪,这马蹄声从没断绝。”
西南角四骑马先后不一的朝这边赶来,清一色墨绿长衫打扮,头上戴着大大的斗笠,转眼间已到了眼前。小姑娘坐回车内,嘟着嘴道:“这荒郊野外也是这般不安宁,都是些嚣张跋扈、自命不凡的庸俗人。”
那女子笑吟吟道:“小妹妹当真人小鬼大,说起话来俨然是个小大人。他们只是过路人,什么时候惹到你?”
小姑娘左手扣动衣服上的泥点,似乎还记恨那个嚣张嘴脸的青衣老者。
一匹神骏的褐色马挡在马车前,马上人抬手行礼道:“这位兄台,叨扰,路上可见过一位白衣陌生人?”
赶车人将头压的很低,粗声道:“不曾见过。”
那人轻哼一声,不屑道:“适才我远远见到这车厢里探出个人头,多半是我要找的人。”
翻身下马,走上前就要掀起帘子,却被一只黝黑的手挡住。“似你这般莽莽撞撞,恐怕对不上‘云中剑’的称号吧!”
啊,啊两声,一声从车内传出,一声正是出自“云中剑”李云亭的口中。李云亭一愣,细细打量眼前黝黑的农夫打扮的汉子,在眉宇间似曾相识。突然哈哈大笑道:“恶贼,这一年叫我好找呀!快还我妹妹来。”
赶车的汉子缓缓抬起头,双眼寒芒立现,鼻头里冷哼一声,冷冷道:“你当真是有情有义,只怕你关心的不是你妹妹吧?”
“杜羽丰,当年你盗取我派珍宝,还伤我唐师伯,掳我妹妹,还在这跟我谈情义。”李云亭拔出背负的长剑,如水的银光从剑刃上射出,剑在两个人之间,满是肃杀之气。
杜羽丰面显不屑,“这一年来,你又精进不少,不愧是峨嵋派的大师哥。只是和我较量,只怕你火候还不够。”
“不愧是‘玄郎君’,总是这般的趾高气扬的。火候究竟有几分,不是嘴上说的。”
刷刷刷刷四剑已然刺出,对住杜羽丰的面、喉、颈、胸四处要害。杜羽丰左脚蹬在车辕上,冲天而上,身如大雁般翱翔天际。在空中,双腿一绞,一个燕子翻身,头从上而下,手上已然多了一柄狼牙锏,黑黝黝的锏身隐隐透着红光,在空中划过淡淡的赤影,打向李云亭的肩头。

李云亭忙侧身躲开,长剑斜刺对方的顶门,料想他空中无有借力之处,此剑万万是躲不过的,岂料对方全然不顾头下的长剑,狼牙锏陡然变向,竟是朝着自己脑门斫来,眼见陷入绝境,李云亭忙用长剑在锏身上一碰,身子借力,朝后滑出了尺余远,深吸一口气。转眼见杜羽丰立足未稳,身子一纵,登时连环击出三剑,一剑快似一剑,犹如云海翻涛,层层递进,攻向对方要害。
杜羽丰见对方来势汹汹,四尺铁锏穿过剑光,横扫对方腰际,竟丝毫不理会攻来的剑势。李云亭无法抵挡,只得以剑硬砍硬劈,铮的一声,硬生生挡住狼牙锏,暗运真力,只见长剑犹如灵蛇一般,缠绕住铁锏。双手紧握剑柄,顺着铁锏,一步一步向着对方靠近。
杜羽丰心想:“果然不同凡响,要是当年多几个李云亭,只怕我早就葬身峨嵋了。”他手握锏柄,手腕一抖,嗡的一声,已然将长剑震开。顺势攻上,铁锏死死的抵在剑身,竟丝毫不给对方半点空隙。李云亭双脚用力蹬地,身子后仰,如叶浮水面,贴着地面后退了丈余远。
李云亭兀自惊魂未定,心道:“好险呀!丝毫也不弱一年前,竟是不要命的架势。”手中剑挽出几个剑花,长剑从剑花中穿过,直直的刺向对方的胸口,身影虚晃,飘忽不定,唯独剑身笔直,遒劲异常。
杜羽丰未得片刻空隙,眼见对方攻势如潮,剑如飞虹,每一剑都暗含真力,直逼得自己气血沸腾,内息上涌,眼前的小子早已非“吴下阿蒙”,内力和剑法已大有成就。忙凝神应对,手中铁锏竖起,与眉心、鼻尖成一线,待对方长剑欺近,铁锏从下撩起,在身前舞起一道铁幕,护住全身要害。李云亭眼见对方不露任何破绽,左腿后撤,长臂前伸,一个俯身,削向对方双踝。
杜羽丰忖道:“小子,你也太心急了,颈背毫无防备,岂不是白白送我大礼吗?我若要置你死地,只要铁锏重击后背,饶你是大罗神仙,也要去了半条性命。”轻吁一声,铁锏杵地,身子凌空腾转,在对方的头顶跃过,轻轻的落在半尺外,手中的狼牙锏已然驾在李云亭的脖子上,胜负立辨。
“杜大哥,莫要伤我大哥。”车帘卷起,一个瘦弱的身躯匍匐在车厢内,一张煞白的脸上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云茵,这一年过的还好吧!爹娘都记挂着你,娘的额头又多了几根白发,爹的脊梁又弯了好些,你为什么不回去看他们几眼。”李云亭喉头哽咽,眼前的女孩还是那个花丛中嫣然一笑的妹妹吗?
“哇”的一声,女子的轻啼变成嚎啕大哭,煞白的脸上憔悴不已,只有那一声啼哭犹如当年一样凄楚。
“滚,我们不想见到你和你那无情无义的父亲。”杜羽丰将狼牙锏插在腰带,快步走到马车旁,粗壮的大手握住女子冰冷的手掌,轻轻的搂住瘦弱的身躯,慰声道:“等你身体养好了,我就带你见你娘和那满山的杜鹃花。”
李云亭仍旧站在那里,眼前的两人亲昵,竟然毫不避讳,心中一沉,道:“你不会和这魔君……相好……”终究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才说出“相好”两字,似乎更不愿意相信眼前的景象。
“大哥,杜大哥是个好人,他真心真意对我好,只怕世上再没人如他一般待我了!”那女子哽咽的声音道。
双眼痴痴的望着杜羽丰,情愫满怀。
“你疯了吗?他可是邪教魔君,天下公敌,世人无不要杀之而后快,你这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呀!”李云亭扼腕叹息道。
“大哥,孰好孰坏,我心中比谁都清楚。我们走吧,我累了,我不想再说了。”最后一句话悄声说给杜羽丰听。
马蹄声骤停,马上三人各持三尺长剑,严阵以待。原来,这三人正是李云亭的焦、杨、吴三位师弟,三人的坐骑俱是寻常滇马,脚力上远不如大师兄的西域宝马,再加上这几日劳累奔波,差距更甚。三人远远的瞧见马车旁墨绿身影上下腾挪,料是与人酣斗,忙催马扬鞭,赶到车前。却见轻泣喁语,伤心断肠,丝毫不见剑拔弩张之势。那里想到,一场酣斗早已结束。三人丈二摸不到头脑,相互对视一眼,俱是迷惑不知所谓。
三人见李云亭宛如木桩,钉在地上,双眉紧锁,愁容满面,极是痛苦不堪。再扭头向车内望去,小小的车厢内坐着四人,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妪,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一个身麻布粗衣的汉子怀里搂着一个满脸病态的女子。凝视那女子的面容,竟然就是离别一年的师妹,只是委身与一男子怀中,委实出人意料。
那胖胖的吴师弟惊呼道:“云茵师妹,你莫怕,我们定会救你的。”
嗯,数声低呼,李云亭、杜羽丰俱不能猜透突如其来的话语所含之意,只因两人身在局中,那里会想到外人的想法。老妇人与少女暗暗觉得好笑,这小胖子不知天高地厚,在高手面前大言不惭,毅然有英雄救美之意。
他们那里想到,在吴师弟心中却也经过细致缜密的思索,“其一,大师兄乃是峨嵋中一等一的高手,世上除去师父,几位师伯,难有敌手。刚才一番酣斗,定是师兄赢了。其二,师妹乃是文秀端庄、知书达理的女子,真会好端端的躺在陌生男子怀中,唯一的可能,被人胁迫。其三,师妹面色苍白,愁上眉头,自然是为眼前的险境着急。”饶是他心中分析透彻,却终究是一厢情愿,谬以千里。故而一句话,到把众人弄的云山雾罩,一头雾水。
焦、杨、吴三人翻身下马,走到李云亭身旁,低声道:“大师兄,云茵师妹怎么了,那黑脸汉子是谁?”
“不用他说,你们问我得了,我就是江湖人称‘玄郎君’的杜羽丰,一年前峨眉山顶,重伤号称小竹圣手的唐显锦就是在下,哈哈……”杜羽丰昂天长啸,气贯长空,声如惊雷,震耳欲聋。
“当年家师闭关,你觅的良机,溜进峨嵋,偷取我派珍宝,在唐师伯毫无防备之下,偷袭得手,反倒是你这无耻恶贼,在这耀武扬威,好不要脸!”李云亭身旁的焦师弟怒声道。
“你那无耻的师父耍起阴谋诡计来,比起我这恶贼更甚百倍。若不是他,云茵怎么会受着无穷无尽的伤痛。”杜羽丰狠辣的眼神望着四个人,口气由愤恨转为怜惜,粗糙的手捋顺云茵胸前的长发,无限柔情在发丝间流动。
“云茵,当年爹失手伤你,愧疚悔恨之意,比之伤你更甚千倍。难道你终究不能原谅爹吗?爹和娘就在江陵,你不如和我一同前往,全家团聚,共享天伦,岂不更好!”李云亭的话语婉转低沉,神色愈加严峻。
李云茵伸出颤巍巍的手臂,无力的喊道:“爹、娘,孩儿不孝……”话到一半,人已昏厥过去。杜羽丰忙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放进李云茵嘴中。手掌悬空,在李云茵的胸口上方来回移动,只见杜羽丰的手掌由黑变红,再由红转紫,再由紫变黑,周而复始,经半柱香后,李云茵悠悠的睁开双眼,比起方才,又憔悴了几分。
李云亭看着眼前的情景,脑中浮现出当年常青观前,那轰然一剑,震飞的白影上血气横飞,像绣花的红线,纷纷落下的血雨,散在空中,深深的印在胸前,比照惨白的脸庞,是那样的艳丽无方。飘落的身影没有一点声响,落叶无声,因为它很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