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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一年。说不清哪天起,楼市忽然火得一塌糊涂。开发商都吃了伟哥一样四处拿地。这让分管城建的张震副区长忙得晕头转向,一会陪人看地,一会协调土地出让。说来也怪,早就有土地储备中心了,他这个刚上任不久的副区长,却像老资格的土地爷一样被人捧着,有事没事都要麻烦麻烦。而领导似乎对他也颇为器重,总是要他参与各种跟土地有关的会议。
这弄得他既兴奋又惶惑。
这不,麻烦又来了。城中区原水产市场项目,所剩无几的一块滨江宝地,同时被几个大开发商看上了。到底以什么方式出让,各方争得面红耳赤,僵持不下。
前些年,土地大都是协议出让,地耗子倒腾土地,将地啃得七零八落,遇到大开发商圈地或政府新区开发,便漫天要价,坐地生财。这些大号钉子户,把一个又一个新区搞得犬牙交错,丑陋不堪。
近年来推行“阳光新政”,任何一块商业用地都要招、拍、挂。于是锤声隆隆,尘埃漫天。不管真拍,还是假拍,地价终究是一**飙升,弄得政府每年都要调一回基准地价。而全国地产巨头的涌入,让这个城市的拍地浪潮更加汹涌。一块地,动辄就是几十回合。一口几个亿,喊得人心惊肉跳。前两天,就有个老总现场发作心脏病,差点闹出人命。
政府很欣慰,城市卖出了好价钱,财政收入年年创新高。开发商也暗自得意,但总不忘转移矛盾,房价飕飕往上蹿,就说是锤子惹的祸。一个地王出世,马上又大做文章。弄得市民天天骂娘,出租车司机脾气一个比一个火暴,钉子户也越来越多。
这一来,就有人提议尽量少动锤子了,那玩意儿太不人性,像在鸣鼓厮杀。有些时候,用点温柔的方式一样能达到效果。
说这话的,张震算一个。
他是在亲眼目睹CBD滨江1号地块的拍卖后,产生这种想法的。这块地由本市最大土地储备机构城运集团负责整治出让,起拍价18亿。据说香港国新集团早早相中,还暗自参与了前期土地整治。那天,他照例作为区领导特邀出席。刚一进拍卖大厅,就被黑压压的人头震住了。每个人脸上都布满杀机,就是前来观摩的记者,也是一副兵临城下的神情。而几家本地巨头,还是老板亲自督阵。
果然,没几回合就飙升了5个亿。空气中有着火的味道。
但竞拍者无一退缩,纷纷穷追不舍。半小时下来,地价已飚升到了35亿元。
“35亿第一次,35亿第二次。”拍卖师的声音在颤抖。
“45亿!”一个香港口音。一片哗然。张震回头一看,竟是一个胖嘟嘟的年轻人,面无表情。有记者要冲过去,却被警察当场制止。
“60亿!”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现场一片凝固。
“60亿!”年轻人再次站了起来。张震听到耳膜爆裂的声音。
记者再也控制不住,齐刷刷地端起枪炮,一阵乱闪。警察再次动了起来。
在混乱中,拍卖师落下了锤。众人哗地站了起来,掌声、尖叫声潮水般漫过大厅和街道。10分钟后,人们才慢慢走出来,一张张脸上挂满了汗水和惶恐。
第二天,各大报纸开始了新闻角力。《都市今报》头版头条刷出了超大标题:“60亿!他们疯了!”而另外几家主流大报,也各自用上了爆炸性的词句。整个城市沸腾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哪个狗日的又吃了春药?!”
“房价又要暴涨啦!”
“不是疯了,就是在洗钱。”
在众多的叫骂中,一些有识之士发出了感叹:“这就叫资本运作啊,你不得不服。”
是的,哪个敢不服呢?
有人算了一笔账,按规划的容积率,地价摊到建筑成本里,每平方米高达1.2万元。而周围房价最高也不过1万元。要想赚钱,单价必须卖到2万元。这显然是痴人说梦。那么,结局只有两条:要么死,要么退地。
有谁专门拿钱买死呢?
于是,这推理就顺理成章:先做一个局,高价拍进,大肆炒作,把股价做上去。然后多少缴一点定金,假以时日,就找个理由跟政府谈判,要么退地,要么延缓开发或增大容积率。而退地是政府决不愿看到的。毕竟,太影响形象了。那么,就特事特办呗。
很快,推理就变成了著名的论断:港商内地作局,60亿玩转一座城。
类似这样的标题,迅速在美联社、联合早报等国际传媒发出。关于地王的置疑不断深入。地王不再成为一个城市价值的光荣标杆,而是一个潜台词。
这让人很恼火。首当其冲的就是城运集团董事长向伟达这样的土地爷,还有张震,虽然他不负责交易,但地毕竟是在自己的辖区,脸上终究挂不住。
但真正让他把想法说出来的,是人民商场地块的拍卖。这是他上任副区长以来,亲自抓的第一个重点项目,拆迁量大,债权关系复杂。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狠狠发了几通火,才把几方关系摆平。本来招标都可以的,偏偏一把手觉得还是拍起来有劲。于是在几个报纸发出公告,竞拍者应声而来。
拍卖那天,他特意把现场搞得异常严肃,还郑重其事地做了一番开场白,提醒大家“冷静出价,理性竞拍”。刚开始一片肃静,没几个回合,就有些骚动。眼看要一锤定音,突然涌进一群拆迁户,手握钢钎铁锤,宣称要搞一场自主拍卖会。说着就有人一锤砸在桌上:“哪个狗日的有钱,先把老子们的补偿解决了!”
举座皆惊。众人作鸟兽散。
那一夜,张震总觉得有锤子砸在胸口上。

张震之所以提出少动拍锤,一方面的确是影响太大,难以控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被吹了枕边风。连续几次地王的产生,对蓝菲菲带来了巨大刺激。她掂量了一下,任何一个地王,对她来说都远若星辰。别说几十亿,就是一下拿出几个亿,都是天文数字。而现在,只要是拍卖出让,没有一个地不在十亿以上。按照规定,必须缴清地款才能办下土地使用证,也只有凭这个证,才可能土地抵押贷款和正式项目运作。也就是说,按正规程序,无论她怎样折腾,都不可能拿到地,拿了地也玩不转。那就只得另辟蹊径。
但怎么个“辟”法呢?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早年协议拿地的方式最科学。一切都可以谈。于是,她就想到要跟张震谈谈。
她特意将约会的地方选在了滨江路凯宾斯基酒店的顶楼套房。下午四点,秋日的余晖洋洋洒洒,举目望去,江山一片粲然,熙熙攘攘的高楼像孩子的积木游戏,多少带点恶作剧的味道。蓝菲菲指着对岸一块巴掌大的空地,揶揄地说:“副区长同志,那就是你们卖出的60亿地王吧。”
“呵呵,应该是吧。”张震说道。
“应该是?你这个主管领导也太官僚了吧。你能将对面那些地王一一认出吗?”蓝菲菲甩甩头,不无嘲讽地看着面前这个官员,“卖了好价钱,就不认得了?”
没等张震开口,她就一一指认出来:“痴呆楼旁边那块,25亿;弹簧厂,30亿,那片火材盒,32亿……它们的楼面地价有多高,你知道吗?房价要多高才能够成本?地那么贵,给拆迁户又赔了多少钱?”
她居然有点正义的腔调。张震看着那变形的脸,淡淡地说:“你今天是专门来教训我的吗?”
蓝菲菲咧咧嘴:“张区长,怎么敢教训你呀!我不过是让你看看,你的辖区有多少地在淌金流银,你的政绩多么显赫,你的手段多么高明,我们这些小开发商挤破头都进不来啦,就快被赶尽杀绝啦。”
“你这样很痛快吗?”张震有些动怒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蓝菲菲扑哧笑了:“哈哈,生气啦?”
她接着一本正经地说道:“说实话,这样拍下去绝不是好事。傻子都清楚,现在这地价,根本没法做。你看看,地王都是些什么主?要么是上了市的,要么就是急着上市的。这些又有几个缺地?一个比一个牛,一个比一个狠。为什么?很简单,他们需要作局,需要漂亮的报表。地嘛,放着也不生锈。现在只需把房价托上去,三五年翻番,再动也不迟。但是,作为政府官员,你能跟着起哄吗?别的不说,就房价官员问责制这一条,就够你们受的了。”
“那你的意思是,土地不能拍卖啰?”张震有些不以为然。
“依我看,拍一些是可以的。但没必要每块都拍。有些项目,完全可以以招标或挂牌的方式,不一味价高者得,既便于控制,又能更多地体现公共意志。”蓝菲菲说。
“还公共意志呢,”张震拍拍她的手,“就说说你的个人意志吧。”
“我们小蚂蚁能有什么个人意志啊,还不是任人排挤。”蓝菲菲压着嗓子,很委屈的样子。她迅速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一口吞下去,让人觉得她苦闷万分。
张震看着她一杯杯灌下去,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蓝菲菲放下酒杯,幽怨地说:“你一定以为我又是来求你的吧。没错,我是想要一块地。现在我就这蓝色海岸。一块地搞了三四年。没办法,拿不了地。为什么拿不了?你看看,哪一场拍卖,不是那些所谓的巨头在拼抢。我们连进场的资格都没有。那些巨头巴不得我们早点死,你们政府也巴不得我们早点死。但真有哪一天,中小开发商都死掉了,这个城市全是大开发商的天下,你再看看是什么样儿,再看看有多少老百姓买得了房。别说老百姓,那时候,恐怕你这个副区长……”
见张震皱了皱眉,她知趣地停了下来。她知道什么叫点到为止。
“你说这些,我也想过。这哪里是我能左右的。商战嘛,就是你死我活。更血腥的还在后头呢。”张震似笑非笑地说。
“震哥,你就忍心看着我死下去?那些巨头,又有几个不是被政府养大的,说不定以前还不如我呢。”蓝菲菲开始发嗲了。
“呵呵。”张震若有所思,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大口干了。
蓝菲菲神情迷离地看着他,像猎人在看自己心爱的猎物,又像弱女子在看自己的庇护者。在她眼里,他似乎并不是一个十足的政客,而是一个可以托付的男人。自从规划调整一事后,她对他有了更多的依赖,当然也有了更多的期待。
见他满脸疲倦,她不由得伸出手来,在他脸上摸了摸。
面对这个满腹心机的女人,张震真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女人说不上漂亮,但多少有些味道。那种经历丰富的女人才有的味道。
他看着她,任纤细的手指滑过他的脖子,往下游去。
接下来的几天,张震反复思量,觉得蓝菲菲的意见真有几分道理。至少,她代表了一部分开发商的心声。那种看似公平的拍地方式,其实蕴涵着另一种不公平——谁说大开发商就一定能盖好房呢,活越多越粗糙嘛。更重要的是,豪赌式的野蛮拿地,只会让楼市变得更加狂躁和危险。
他决定打一个报告给市政府,尽可能平抑一下地王现象。如果可能的话,他还要对城中区即将出让的几块地给出建议。其中,当然包括水产市场项目。
这个项目,蓝菲菲垂涎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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