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我的遗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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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这个故事是一个最经典的第一人称恐怖叙述。当然这里少不了深情呼唤,当然是作为枯骨的我唯一能做到的,如果枯骨可以有感情的话。向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致敬吧!这只是小说,程千里。
如果我还活着,那我现在已经快七十岁了。我能想象的到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或者全都掉了,弯着腰,弓着背,和满堂子孙在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不过,显然我并不喜欢那样,我讨厌衰老,非常的讨厌,甚至可以说是对是衰老充满了恐惧。所以,我还是感到自己是幸运的,至少我自己觉得我依然还是二十岁的青年的心态,尽管在这里我只剩下了一把枯骨。
山谷里的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已经有将近五十次了。于是,我学会了靠这个来辨别年份。而且照着这样的算法,今年应该是公元2000年了。除此以外,下雪也能帮我辨别时间。因为在冬天里,山上的雪特别大,把枯草全掩盖了,当然也包括我,我就隐藏在白雪之下。偶尔太阳出来的时候,雪慢慢的融化,我还能露出半个头盖骨来,白色的骨头和雪的颜色融为一体,就象我活着的时候穿着白色的风雪衣在作战。
战争刚一开始的时候,我连美国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只看到天上的美国飞机扔下的黑色炸弹在雪地里爆炸,许多人被炸死了。有的人被炸成了碎片,手指头和肚肠都是一节一节的,好不容易才拼成个整尸,却发现拼错了,只好把两个人拼在了一起。更多的人是冻死的和雪盲的,漫山遍野。有的时候我真的羡慕那些冻死的人,我猜他们都是在安静中死去的,没有痛苦,更重要的是身体完整。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保持着各种姿势,有的握紧了枪站岗,有的张大着嘴说话,还有的手舞足蹈着。他们浑身晶莹剔透象一件件雕塑一样,我不知道后人怎么做冰雕,而这就是我们那时候的冰雕群。看到他们这些冻死去的人,我那时候既害怕又羡慕,因为那些被冻死的人死得实在太美了。可是后来,春天到了,冰雪消融,有些没来得及掩埋的尸体就开始发出了恶臭,据说来年的春天,长津江的两岸臭气熏天蚊蝇成群。可是这时候的我已经看不到了,因为我被炸弹掩埋在了一个浅浅的弹坑之中。
一只虫子在我的肋骨间爬上爬下,它也许是把我的肋骨当成迷宫了。这里的动物非常多,有时候兔子会在我的骨盆底下挖个洞,然后第二年生下一窝快乐的小兔子。也许是这里埋的死人太多了,据说每一尺的土地下都有许多的死人骨头,所以动物很多活人反而很少。将近五十年了,自从我在这儿安了家(尽管不是出于我自愿),除了最初的几年因为军事重地而常有南朝鲜或美国的军队频繁的来往之外,在此之后我就很难再见到活人了。大约四十年前,偶尔还有人到这儿来挖人参。他们衣衫破旧,看上去非常的营养不良。又过了大约十年,就连这些营养不良的挖参人也看不见了,而到了大约二十年前,我开始看到有人到这儿来拍照片,他们穿的很漂亮的衣服,个个白白胖胖欢声笑语,也许南朝鲜的劳动人民也真的实现社会主义了。在十二年前,我甚至见到了一大群人,为首的一个好象穿着一身不知什么衣服,手里拿着一个火炬,真奇怪!这些人大白天的点什么鬼火炬啊!后面的人每个人的衣服后面都印着五个圆环的标志,上面三个圆,下面两个圆,各有各的颜色,就象过节似的,把一片的欢声笑语留在了这个地方,也让我这个老头子有了一丝的温暖。
下雨了,秋后的天气就是这么多变。雨点透过野草敲打在我的骨头上,湿润了我的灵魂,最好永远都这样,我只是默默的想着。细细的小雨,冲刷我的尘土,从我踏进朝鲜,到现在,五十年了,我还从没象样的洗过一次澡呢!我只能靠大自然的雨点来洗我的骨头。但有时候这雨真该死,它使我的肌肉和皮肤加速腐烂,早早地使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至于下大雨的时候则是一场灾难,在七八月份的雨季里面,我经常是全身的骨头被大雨浸泡着。更加不幸的是有时不太走运,山洪爆发,许多石头会从我的身上滚过去,把我的骨头弄得几乎就要散架了。造成的伤害是让我的大多数骨头都开裂了,骨髓暴露在空气里面。在炎热的夏天会发出诡异的磷火,有好几根脆弱的肋骨早就断成好几段了,可是我无能为力。我无力地张着嘴巴,那些雪白的牙齿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这样子真的是太可笑了。如果被妈妈看到,她也许会难过得去死的,当然妈妈可能已经先一步离我而去了。因为我已经70多了,老妈妈要是没有死的话已经90高龄了,希望她还犹在人间。

死后最初那几年里,我一直是在愤怒中度过。到了十年以后,我希望那些偶尔来巡逻的南朝鲜士兵能把我埋掉,但却没人这么做。到了二十年以后,我对南朝鲜人失去了希望,我开始日夜期盼着朝鲜人民军能够打过三八线来。又过了十年,我的这种希望也一天天的破灭了。到了四十年以后,我就已经近乎绝望了。我孤独地躺在这里,仰望着天空,望着每一朵飘向西面的云。我不再对朝鲜人和美国人报以希望,我只希望我的祖国能够来把我的骨头掩埋,我不需要进烈士陵园,我甚至连墓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让泥土覆盖我的全身。那些芳香的泥土,浸染过我和我的战友们鲜血的泥土。在这片地下,我一定能够见到他们,他们和我一样年轻,我们快乐地相聚在一起,可以在地下享受和平,也可以在地下和那些美国人继续战斗,直到永远。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地照射着我,仿佛又使我回到了那血腥的朝鲜战场上。我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从山谷的另一头走来,渐渐的我竟然还闻到了活人的气味。心跳加速,如果我还有的话。有人来了,我看见了,是一大群南朝鲜人和几个美国人,但是他们的装束与几十年前已完全不一样了,他们的手里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象狗一样在草地里面不停的寻找着什么。我压抑不住五十年的孤寂,激动的说着。如果这也算激动的话。快过来啊!快到我这儿来!我需要你们,就象过去我需要你们成为我的俘虏一样,来吧!快来!靠近我——发现我——掩埋我吧!如果你们心肠好,最好把我送回中国去。来啊!
谢天谢地,他们真的来了,他们终于看到了我。一个美国人,面无表情地探下了身体,用手摸着我的头盖骨,比划了几下,象验收一件样品般的看了半天,最后,他竟然说了句差点让我这把老骨头跳起来的话:“从头盖骨分析,这是个蒙古利亚人种,从遗骸身上残留的军服可以判断为**的士兵。总之,这东西不是我们要找的。真讨厌,怎么在这儿找到的全是些讨厌的中国人?让他妈的中国人永远躺在这儿吧。”然后面无表情的就走了。
忽然,一个南朝鲜人高声地叫起了什么,于是那帮人都围了过去。我能看到他们在草堆里找到了一根骨头,然后美国人又拿出了一个奇怪的仪器对那狗骨头般的东西照了照,最后他兴奋地说:“诸位,我宣布,我们终于找到了美国士兵的遗骸,仪器显示,这是一根高加索人种的小腿骨,即便不是美国人,至少也是联合**中的英国人、法国人,或土耳其人。这是一个重大成果,让我们向这位勇敢的联合**士兵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于是,所有的人都脱下了军帽,对着一块腐朽的骨头默哀了起来,这场面真有些太滑稽了。
然后他们把那根骨头装进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盒子,在夕阳下他们也迅速地离开了山谷。
你们别走啊——别走啊——我急切的呼唤着。
一具枯骨的呼唤是永远也无法让人类听到的。此时此刻的我终于明白了过来。
夜幕终于降临了,无边无际的夜色笼罩在荒芜的山谷中,一阵寒风吹过我的身体,将近五十年了,我第一次想流泪,可泪腺已经腐烂了几十年,我哭不出来。只能悲伤的看着西面,谁来掩埋这一堆白骨!
西面的天空,闪烁着几颗星星,我盯着那儿看,西面,再往西,穿过高山,穿过丘陵,穿过平原,渡过大海,在那儿,是我的的祖国。
妈妈,你还记得我吗? 白骨如是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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