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 袭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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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村一役,佛朗机海盗的损失不可谓不重,但死者都是中国人和南洋土番,在门多萨心里这几十个人死了也无关痛痒,反倒是对丢了十几支枪大感痛惜,因此复仇之念甚淡,考虑的主要是利害得失。
加斯帕从俘虏口中得知那个大明官人的货物几乎全在已被他们俘虏了的福致隆上,而陈家岛的贫穷程度和长岛相当,想来就算把陈家岛平了也得不到多少好处!
几个佛朗机头目在幸存者口中听说了陈家村一役的详情后,对这群黄种人在狭隘地形中展现的长刀近战法颇感畏惧,觉得双方要是肉搏起来,己方恐怕讨不了好去,门多萨认为要想万无一失,莫若将金狗号上的大炮拆卸下来,推到岸上去轰,轰垮了对方的防御工事后再用火枪开道,以远程力量压制对方的近战优势,然后再一路烧过去,踏平这座小岛。
“可那得浪费多少弹药啊!”负责火炮管理的拉索惊叫起来:“我们上次在满剌加进货已经被重重地敲诈了一回!那点枪炮弹药的价钱,在里斯本能买五倍!现在每次开炮,我想起这弹药的价钱心里就直哆嗦!如今居然还要浪费在这座没多少油水的小岛上?我反对!坚决反对!我觉得我们应该返航了!有了这艘大船的生丝,再加上我们金狗号、圣约翰号、满剌加号上的货物,回到了欧洲我们就都是大富翁了!不必再在这片危险的海域上浪荡了。”
他的这番话博得了大多数佛朗机人的赞成,门多萨也觉得这样做没什么好处,何况弃海就陆,进入纵深度超过长岛的陈家村也存在一定的危险,便打消了炮攻陈家村的念头。
加斯帕又提出了另外一个他们所面临的问题,那就是陈家村一役他们失去了几十个水手,这个数目在这支海盗船队中也是一个不小的比例:“航行虽然还没很大的问题,但要是再遇上战斗或者别的什么事,那就有些危险了。”
“那算什么难事!”门多萨说:“这座被我们征服了的岛屿,不是有很多身强力壮的俘虏吗?这些人都还没杀掉吧?就派几个黄种人的头目去,挑三四十个训练训练,这缺口不就补上了吗?”实际上他们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
佛朗机人的高层会议,东方诸族的水手哪怕是再受信任的头目也不得与闻,会议结束之后传下命令,才让东方诸族的头目去执行。加斯帕负责监督修理船只,拉索驾驶金狗号在两岛之间巡逻以防那群拿刀的黄种人来袭,至于从低贱的东方岛民中选拔一批“幸运”的水手,这工作就交给这时已成为一个小头目的佐藤秀吉去办,同时门多萨又让一个叫布拉帕的南洋火枪手做佐藤秀吉的副手,布拉帕是陈家村一役中的幸存者之一,在这次惨酷的激战中失去了许多下属,门多萨这么安排显然是有意要布拉帕在长岛的俘虏中挑选适合的人作为火枪队的后备。当然,门多萨还不忘安排安东尼作为整个选拔行动的监督。
几条命令发布之后,有关系的人各自行动,门多萨则在海边搭了个简单的住所,享受一下在陆地上的时光。
这个时候的佐藤秀吉,已比一年多前沉稳多了,也成熟多了。佛朗机海盗攻破一个岛屿后让他在幸存的青壮年男子中挑选水手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经习惯了岛民看到他时那种仇恨的目光,也积累成了一套分化、收买、拉拢、立威的方法,不过至今为止,虽然他已经是二十多个底层水手的首领,但真正成为他亲信的人只有七八个,其他的人见到他总是畏惧大于敬慕,不满大于信服,一些人甚至是敷衍中藏着些鄙夷。
看到这些,秀吉就常常想起陈百夫、水鱼蔡等人看那个王庆的神色,他总觉得那和他的手下看他的神色不一样!他很渴望被人这样看着,可无论他怎么努力最终都归于失败。就是成为他亲信的那几个人,面向他时也都是一副谄媚的嘴脸,尽管在某些时候秀吉也颇享受这种谄媚,但内心一闪过王庆的身影他又感到失落,乃至嫉恨!
“难道我还不够努力吗?为什么大家都瞎了眼!就是不肯像敬畏他一样敬畏我!哪怕我已经强大起来!”最后秀吉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老天爷对那个中国人太好了!而那个既不够自己勤快又不够自己执着的家伙,显然不配拥有这些!这些都应该是他秀吉的!
每次他暗中发完牢骚之余,也会想起王庆已经被自己困在南洋的那个小岛上,现在说不定已经沦为一个土番,或者被当地的土番杀死了!也只有想到这一点,他才觉得自己得到了安慰,得到了快感!
不过,最近这次海战在接近尾声时他却忍不住大吃一惊:他竟然在混乱中看见了那个王庆的身影!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眼前形势已变,那个身影不见了。
“真的是他吗?”秀吉有些担忧地琢磨着,虽然从俘虏口中他知道这艘大船的主人姓王,可东海姓王的人实在太多了,比如那位大名鼎鼎的五峰船主,不也姓王么?
“再说人家明明说了,那是来自大明的一位大官人!要去日本游学的!”秀吉想,“那个王庆,他算什么大官人!不过是一个认得几个字的福建游民而已!而且他现在还是个哑巴!”他觉得,王庆在不长的时间里从受困海岛到变成一个大官人,这中间几率实在太小。
“我一定是眼花了。”秀吉想。
“喂,唐先生。”有人叫他,是安东尼。这可有些奇怪了,往常安东尼很少主动和他打交道的。
尽管如今两人的地位已经相去不远,秀吉不再像以前那样见到安东尼就毕恭毕敬,但在安东尼面前还是保持着一定的礼貌——尽管他内心深处其实也看不起这个戴假发说一口鬼语的中国人。
“安东尼大人啊!什么事情?”秀吉说。
安东尼左看看,右看看,见周围没人,这才小声说:“这次海战的时候,你看见没有?”
“看见什么?”
“看见王啊!”
“王?”秀吉的心脏好像纠了一下,却还是克制着,尽量保持平静:“什么王?”
“王!和你一起被买到金狗号的王庆!”

哪怕已有准备,但听到这句话后,秀吉心头还是忍不住大震,声音也有些不自然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真的没看见他么?”安东尼似乎有些失望:“那么真是我眼花了?可布拉帕也说好像看见了。”
秀吉啊了一声,安东尼问:“怎么了?”秀吉忙说:“没什么,没什么……你们一定看错了。王庆已经被我们流放在南洋,现在怎么可能出现在东海?”
“哦,也是。”安东尼说着长叹了一声,似乎非常的失望。
秀吉冷眼旁观,没好气地道:“你好像很希望他在这里似的!”
安东尼嗯了一声,鼻子抽了抽,说:“我现在每次想起他……想起他处决许七斤的时候,就忍不住胸口一热、全身发颤……啊!上帝啊!我怎么会这样!唉……我不该这样的……可是……可是他要是在的话,现在我们应该会有所改变吧?你说对吗?”
“改变?”秀吉冷笑:“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改变,也不知道你想改变成什么样!”
“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改变,我甚至不知道我想改变成什么样,不过……不过现在这种日子我快过不下去了!”安东尼有些哽咽地道:“杀人,杀人,每天看着他们杀人,而且杀的还大多是我们的同种同胞,或者是看着我们的同种同胞在他们的驱赶下去送死……而我——我却什么都不能做!除了给死去的人念几篇祷文,之后就得继续帮门多萨、加斯帕这些恶魔做事……”这次陈家村的武士一口气杀了几十个海盗集团的水手,安东尼心里对陈家村的人非但不怀恨,反而认为罪魁祸首乃是门多萨。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秀吉倒觉得有些吃惊:“你这么说话,不怕被他们听见吗?”
“他们听见了又怎么样!”安东尼说:“我们的船到达满剌加时,我已求他们让我留在那里了,他们不肯,说一定要带我到中国,完成他们的承诺!他们的什么承诺啊!要真让他们到达我的家乡,那也绝没有什么好事!这些万恶的强盗!他们居然还戴着十字架!每次看到他们抚摸、亲吻我主受难之像,我就忍不住要问主,为什么还不惩罚他们!每次看到他们以我主之名行凶,我都羞与为伍!基督的名义之下,怎么会有这样的败类啊!基督容忍这样的子民存在,不是玷污了祂的万能之名么?还是说,我们基督徒中也有坏人?我甚至想,基督徒中是不是全都是这样的……唉,主啊,请宽恕我,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不过,这个问题却困扰了我很久,很久!直到最近,我才有些想通了。”
秀吉愣了愣,问:“想通了什么?”
安东尼一脸虔诚地说:“我想通了,他们虽然也礼拜,也受过洗礼,但他们不是真正的基督徒!”
秀吉整个人呆在那里,忽然产生一种想痛打安东尼的冲动,好容易克制下来,勉强道:“安东尼大人,我们说回正题吧,这些和那姓王的哑巴没什么关系吧。”
“不,不!”安东尼说:“我觉得王很有成为圣徒的潜质,只是没有开发出来而已。”
秀吉觉得自己两条腿已在劝他逃跑,敷衍地点了点头,那边安东尼似乎也发现他没什么兴趣,叹了一声说:“可惜啊,现在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和布拉帕看到的那个身影,究竟是不是他?还是说他现在南洋的那个小岛上?唉——”
安东尼走了,他还是弄不清自己看到的那个人影是不是王庆,但秀吉却已经肯定那人就是王庆!
“一个人也许会看错,但三个人不会同时看错的!是他!一定是他!”秀吉握紧了拳头,甚至全身都绷紧了:“如果那艘船的舶主是别人,那就算了!可如果是他……”
秀吉想起了在李纯家所在那个小岛上东门庆的作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事情会重演一次么?”
门多萨他们的实力,自然是比犬养他们要强大得多,可今日的王庆也已不是当日那个只身一人的哑巴了啊!
“他怎么得到那样一艘大船、成为舶主、成为大官人的?”
秀吉想不通,他只知道今日的王庆已经今非昔比!尽管他在海战中败北,但从陈家村一役看来,王庆手中应该握有一支非常强大的力量!
“他会怎么做呢?”秀吉揣摩着东门庆的性子:“他……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甚至不见得会在对面那个小岛上坐以待毙!”
忽然之间,秀吉仿佛见到东门庆带领那帮厉害的刀手从天而降,在火枪大炮无用武之地的情况下向门多萨砍去,向加斯帕砍去,向所有佛朗机人砍去!跟着,他又仿佛看见东门庆从最后一个佛朗机人身体里抽出带血的倭刀,向自己劈来!
“啊!”
秀吉惊叫了一声,在他身后正向他走来的布拉帕问了一声:“怎么了?”秀吉仿佛还沉浸在幻象中没出来,大叫道:“危险!危险!”
布拉帕问:“什么危险?”
秀吉叫道:“他来了!”
布拉帕问:“谁来了?”
秀吉叫道:“王庆!那个可恶的大明哑巴!”
布拉帕也啊了一声,道“唐秀吉啊,你也看见他了,对么?我就说,怎么可能我和安东尼都看错了呢!”
秀吉这才回过神来,对自己的失言大感后悔,却听布拉帕又道:“不过你说王庆要过来……他现在还在对面的岛上吧?又没了船,他要怎么过来呢?难道飞过来啊?还是说他要投降?恐怕他就算投降了,船长也不会原谅他……”
布拉帕还在那里呢喃着,秀吉却心中一动,截住道:“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布拉帕道:“我说他就算投降了,船长也不会原谅他……”
“不是!”秀吉道:“上一句!”
“哦——”布拉帕想了想道:“我说他现在还在对面的岛上吧?又没了船,没法过来吧?难道飞过来啊?”
“怎么过来?怎么过来……”秀吉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一条毒蛇的七寸:“对!只要知道他准备怎么过来,那一切就都掌握在我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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