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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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某年,秋,柳镇。
随着树叶一片片飘落,殷泰安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在一点点的消失。他已经一个月下不来床了,咳出的痰里满是血迹。家里的人也逐渐认可了这种迹象,在听到仆人悄悄议论定购寿材的好坏后,殷泰安叫人请来了大太太。
大太太金桂娘家开着柳镇最大的当铺,家学渊源,是个极麻利的人。在丈夫生病的这几年,她一直扶持着儿子在柜上忙活,居然把吉祥米店搞得有声有色。此时,听伙计来叫,她忙不迭地从铺子里赶回宅子。
二太太芙蓉坐在殷泰安的床边,手拿着绣绷子,里面是一件黑色布衫,正在用白线绣花边。金桂进来时瞥见,忍不住在心里痛骂:“人还在,就开始绣丧服了,这个贱人。”她很想拿起那件衣服扔到那个贱人脸上,但看看殷泰安的脸色,压下了这口气,只是挥挥手,赶杨氏走。
芙蓉颇有些委屈,可怜巴巴地望望殷泰安。殷泰安轻拍她的手,说:“去吧,看看彤儿散学了没有。”
金桂坐到二太太空下的位子上,以探究的目光看着床上的病人。现在,她已经不再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而只是一个不得不负担和等待的责任。
殷泰安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我想让月荷回来。”
“什么?!”金桂大惊之余火冒三丈,“你让那个贱女人回来干吗?带着那个小杂种?休想!”
殷泰安猛地手捂胸口咳嗽起来,大太太急忙俯身轻拍后背,直到他吐出一口血。漱口以后,殷泰安的声音更低了些,断断续续地说:“我答应你,不会给她和孩子什么名分。只是在外面,我不放心……”他近似哀求地拉住她的袖子,“咱家也不多她们一口饭吃,是不是。我没几天活头儿了。”
大太太沉默了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那你得答应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尤其是两个孩子。”
“行。”殷泰安点头,“你也得答应我,无论如何,照顾好那一家子。”
李冬至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还在马车里。
进城要那么远吗?他跪在凳子上,掀开车帘儿往外看,路两边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田地,收了庄稼后的田里,麦秆杂乱无章地竖着,显出无精打采的枯黄色。
一只手放到他头上轻轻揉了揉,冬至没有回头,问:“娘,还要走多久啊,天都要黑了。”
“快了,快了。”月荷从儿子头上向车外张望。这条路她十二年前走过一次,也是这样从天亮走到天黑,只是那时她挺着大肚子缩在车里,连帘子都没掀开过。
寒风夹着灰土扑进车厢,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断喝:“关上,看什么看!等不及了是不是!”
月荷放在儿子头上的手僵硬了,她赶紧放下车帘儿,同时把冬至藏在自己身后。一只鞋扔向她,弹起来落在刚刚被吵醒的女儿喜凤身上。小姑娘受了惊吓,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你个赔钱货!跟你娘一样!”骂声如暴雨般落下,冬至依然朝着车厢壁,牙咬得紧紧的,扭曲了脸。
李大友骂得小女儿止住了哭,感到心里舒服了些。越往镇上走,他越觉得烦躁,忍不住想和谁打上一架。无奈家里其他三个人,一个只会哭,另外两个不说话,让他愤怒如石头扔进了深潭里,只听见响声,却看不见波澜。
月荷搂过女儿,把头埋在她肩膀上。喜凤强压抑下哭声,哽咽却没有止住,身子还在一抽一抽的。月荷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她感到疲惫和茫然:十二年,日子过了这么久了。
殷府的管家张福晚饭后一直蹲在门房等人。其他仆人很奇怪,有个想巴结的过去问:“张哥,谁要来啊?您回屋歇着去,我替您等?”张福把他骂走了:“滚蛋,没你的事儿少打听。”

碰了一鼻子灰的那个转头暗中啐了一口,心里却更是留了心眼儿:“这是谁要来,让张管家这么紧张。”
其实张福也不认得月荷一家,大太太只是吩咐让他在门口等着,然后把人直接带到后院去,别让好多人瞧见。可这一等就是半天儿,张福站得腿也细了,脖子也长了,鼻子还被秋风吹出了清鼻涕,才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
张福高高举起灯笼,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他看见车上先下来个男的,不高,穿着粗布衣裳,脚一落地才发现他是瘸子,走起来一肩高一肩低。跟着跳下个半大小子,肩上背着挺大的包袱,看样子很沉,压得他微微弯了腰。他把包袱卸给那个瘸子,转身接过车厢里递出的一件东西,那东西一动,张福才看清原来是个小姑娘。可能是刚刚睡醒,还在揉眼睛。最后下来的,是个女人,看相貌有三十多岁。张福心想,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今天可真瞧见了。
冬至一手牵着妹妹,一手牵住娘走在庭院里。他克制住自己不要左右张望,不然娘看见要说他没规矩。他觉得有点儿怪,因为这次娘没有象以往一样走在爹爹身后,而是紧跟着那个穿绸衫的人,看上去对这院子很熟似的。
穿了一道门又是一道门,冬至觉得自己象在同一个地方兜圈圈,渐渐眼里只有那盏晃动的灯笼。猛然,灯笼停了,他赶紧止步,扯得妹妹跌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屋子门口,接他们的那人过去拍门,说:“太太,人到了。”冬至觉得娘攥着他的手紧了一下,突然潮乎乎的。
大太太金桂端起盖碗,揭开来吹了口气,慢慢咂了一口。她的眼光不是看着茶盏,就是看着地面,就是不看站在她面前的那几个人。
屋里半晌没有声音。月荷紧紧攥住儿子的手,也把目光投向地上的方砖,那里的每一寸她都亲手擦过,十几年过去了,一点儿都没有变样。人也没有变。
打破沉默的是孩子,喜凤拉拉娘的衣襟,小声说:“娘,我饿了。”
冬至赶紧搂过她,用手捂住她的嘴。不知为什么,他很怕对面坐着的那个长脸妇人,头上戴的长簪子,手上的绿戒指和血红的嘴唇让他想起书中的妖怪。
金桂终于开口:“月荷,这是你男人啊。”
月荷心里一痛,恨恨地想:“这不是你给我找好的吗?倒来问我。”她低声答:“是。”
金桂又喝了一口茶,把盖碗往桌上一放,说:“老爷给你男人找了个活,在米店里看仓。你们就住到哪儿去吧。”
李大友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金桂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没事别到这院子里来。”
月荷看看丈夫,忍了忍,还是说:“老爷,能不能见见……”
金桂由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见什么,你省省吧。”
月荷的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几圈,却没有落下,她抬手捋了捋头发,说:“谢谢老爷,太太。”拽着儿子转身要走。
金桂犹豫了一下,叫住她:“等等,那孩子……,我带去给老爷看看。”
月荷推了冬至一把:“给太太行礼。”
冬至跪下,磕头,看见一双穿着黑色绣花鞋的脚越来越近,停在面前。接着,胳膊被人拉住站了起来。他抬头,看到冰一样的眼睛,不禁扭头找娘。月荷含着泪,说:“跟太太去给老爷磕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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