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王伴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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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病全好了?”王贵问,顺手从她手中接过那盆鸳鸯茉莉,递给随行的小宫监,这大概也是馨嫔的惩罚手段之一吧,让人抱着这么重的花盆站着不准放手。
荳荳听着这话,又见他把花盆接过,虽是一个小小的举动,已使她心中感激不尽,低声道:“有劳公公挂记,奴婢的病已好了。”
王贵斜睨,只见她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惹浓云,垂首低眉,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他轻叹一口气,真正可惜了的。他道:“病好就好。小玉儿也跟我提起过,安善堂虽然冷清些,却也是个韬光养晦的好地方。以后再看机遇就是。”
荳荳虽然并无争宠为妃之意,但见他说得一片真诚,却也不好直说,索性垂头不语。
王贵以为她还在为刚才的责罚自伤,道:“凡事看开些才好。”他转开话题,笑道:“今日你原也赶的巧,膳房的大柱子新孝敬我些扬州菜式,却是清炖蟹粉狮子头、黄芽菜煨火腿、干贝煮干丝和几样扬州细点,这其他几样倒也罢了,只这火腿是够年头的金华腿,两江总督派人快马加鞭也只进了两篓,倒是难得。你这一来真是好口福。”
荳荳正要开口,却见从前面养心门奔来一个黄衣人,像一阵风般霎时旋在自己跟前,一把拉住自己的手,口中道:“你没事吧?我在值房听人说,你被馨主儿责罚?”
荳荳见是小玉儿,淡淡道:“没什么。”眼睛却看向王贵。
小玉儿这才看见干爹,脸上露出一丝窘意,叫道:“干爹,你也在这里?让我好找。”
王贵沉着脸道:“你怎么在这里?既是让她帮忙送花,就该照顾好,怎么自个顾自个儿了?”
小玉儿道:“我只是去找您,没想到——”
荳荳忙道:“是我的错,我不该乱跑。王公公,您别怪小玉儿。”
王贵睨了他一眼,见他的手还拉着荳荳,轻描淡写道:“总算没出大纰漏。”说完,他自顾自往西边的太监值房走去,小玉儿和荳荳赶紧跟上。
因是快端午,值房的门两边摆放着菖蒲、艾盆,郁郁葱葱。早有小太监打起帘子,一进屋,一股冲人的菜香直送到鼻间。
王贵扭头笑道:“怎样?虽比不上扬州本地风味,也可聊慰乡思了。”他指着炕上食案,道:“你瞧这几样可合用吗?”
荳荳向炕上案子看去,几只朱漆剔花大盘盛着清炖蟹粉狮子头、黄芽菜煨火腿、干贝煮干丝三样扬菜,汤则是一味清炖鸡,汤汁清澈、鸡块鲜白,衬以鲜红的火腿、碧绿的菜心、乌黑的香菇,颇为赏心悦目。更有扬州细点四样:蜂糖糕、翡翠烧卖、五丁包子、豆沙豌豆蒸饺,都用银葵花的小碟盛着,甚为精致。
这些菜式细点果然难得。荳荳想起自家虽是扬州人,但自从搬到京畿居住,也很少有机会吃家乡这些食物,偶尔有人从扬州来,也不过捎些易携带的酱菜、茶干,连双黄鸭蛋都成了稀罕物。没想到今天在皇宫竟然看到这么多家乡的吃食,难怪古人说,“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皇家的排场果然不同民间。
她正发怔间,王贵和小玉儿已上炕,盘腿坐在窗下。王贵笑道:“快过来。”荳荳窘然一笑,也走过来挨着炕沿坐在小玉儿旁边。小玉儿早拈了个小小巧巧的五丁包子放在她的碟子中,道:“你尝尝这五丁包子。”的91
荳荳闻言微微一诧,只因这包子在扬州甚为有名,馅料是三样:鸡丁、肉丁、笋丁,所以叫三丁包子。怎么这又冒出来个五丁包子的名字?她用筷子轻轻夹起,送到口中,果然鲜香脆嫩、油香满口;又细看那馅料,白的鸡丁、红的肉丁、绿的笋丁,却又有一样粉红的、一样鹅黄的,却不认识,她挟在筷上翻来覆去端详。
王贵微笑看她,道:“这五丁包子是先帝爷下江南时,膳房的大师傅们悉心参详,在三丁包子的基础上改良的,你尝尝多加了什么?”
荳荳又咬了一口,慢慢品着,舌间却有一股麻麻的药味,又回吮着鲜嫩的河鲜味,她猛地抬起眼,道:“是人参和虾仁吗?”
王贵点头,笑道:“不错。是这两样。加上这两样,鲜、香、脆、嫩、补,五样俱全,岂不更妙?”
荳荳点点头,暗想:这样贵重的馅料,也难怪只有皇帝吃得起了。
干丝,自然是吃过的,不过小玉儿上回是做的烫个干子,爽口脆香,这回却是用干贝吊汤,热腾腾,鲜香四溢。一方豆腐干,削出千丝万缕,搁进虾仁、火腿、笋丝等什锦,宽汤沸烧,烩成了一大盆汤汁香浓的煮干丝。
这实实在在的扬州吃食,她几乎看的眼花,倒像不在皇宫,而是和家人还在扬州的日子里。念到这里,她就不由想起在奉先的爹娘,自己离家也有几个月,也不知爹娘的身体安好……
王贵看她筷子放下,也不吃喝,叹道:“想家了吧?”
荳荳点点头,猛然记起一事,问道:“王公公,是不是内书堂的宫女只要考试通过,就可以被选作女史?”
王贵道:“不错。”他看向荳荳,见她脸色微红,问道:“那——是不是女史服役五年就可以放还回家?”
王贵点头,道:“是有这样的规定:六尚局女官,服劳辛苦,所以万岁颁下旨意,准其或五载、或六载,归其父母,从宜婚嫁,此外年高者许归,愿留者听。”
荳荳闻言不觉喜笑颜开,云姑姑以前虽然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不如王公公说的这么明白,连旨意内容都清清楚楚。既然真有这样的规定,自己可要在内书堂好好用功,早日成为女官。
王贵见她脸露微笑,奇道:“怎么你想出宫?”
荳荳还没答言,他已哂道:“出宫有什么好?等你当上女官,再熬上五六年,出去了又能怎样?”他细想想,又道:“你是为复选的事灰了心吧?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现在病已养好,只要有机缘,还是可以选在万岁身边。”他的话说得很慢,却似有许多意思蕴含在其中。王贵也不知怎么跟荳荳颇为投缘,何况她是扬州同乡,资质又不差,日后若能为妃作嫔,在这后宫中彼此关照,自然比那些世家大小姐出身的妃子娘娘们更贴心。何况老娘娘身边的曹、万两位姑姑已在老娘娘耳边说了不少她的好话,没想到因她一病又被锦妃压下,真正可惜。

荳荳却难明了他心里这些打算,她摇摇头道:“王公公,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实在不愿——”她的话顿住,怎么说,总不能直白告诉王贵自己根本不愿意做皇帝的女人,每天跟一大堆各色的美女才女争宠吃醋,她迟疑了一下,见王贵和小玉儿四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就道:“与满园春色争一时之芬芳,非小女子所愿也。我只愿日后出宫,能结识真正与我共度一生的人。”她说到这里,语滑舌涩,有说不出来的羞态。只因她这番话在当时来看,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竟然当着人的面提到未来的夫君,真正大胆。她虽因不愿辜负王贵的一片好意,但被他逼出这样一番离经叛道的话来,也是在令她窘态毕露。
王贵倒没想到这么话并不多的姑娘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皇家富贵至极,且皇帝年轻英俊,入宫的女子哪有不望攀龙附凤,为妃为嫔的,没想到她倒别有一番见识,并不愿在这群芳堆里、万艳窟中争奇斗妍,他的心中不禁暗暗起了敬意,道:“皇家富贵奢华,多少女子见了就**夺魄;你竟视若草芥,真正见识高明、可敬极了!”
荳荳惶恐起来,道:“王公公谬赞。小女子哪有什么高明的见识,只是存着些糊涂心思。还望公公不要见怪。”
王贵笑道:“哪里。我只有佩服而已。”他的心里却暗暗为皇帝可惜,这样一个有见识的红粉须眉若是能在皇帝身边,定能为君分忧解劳,岂不比那些镇日价只知争宠吃醋的妃嫔要好?可惜她并无此志,看来自己以前还是小看了她。他的心中对荳荳又多了些好感。
他举杯,又亲手给她在碟中布了几道菜,殷殷劝食。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吵闹声,他皱了下眉头,喝道:“谁在外面?”
早有一个小太监在窗下答道:“启禀大公公,是佳主儿在外面求见陛下。”
荳荳一听,身子不觉一怔,佳主儿,听说柳白苏承宠后封的就是佳贵人这个称号,莫非是她?她转头看王贵,却见他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道:“你去告诉佳主儿,万岁爷这会儿正忙着批奏折,等闲了自然会召主儿来见。”
窗下答道:“是。”这小太监的话音还未落下,就听门外一个清脆娇媚的声音道:“王伴伴,怎么你也摆起这么大的架子,还要隔着窗户让人给我传话吗?”
王贵听了吃了一惊,手中的筷子却依然挟起一片火腿,口中语气却变得恭敬不少,“老奴不敢。老奴出来给主儿磕头就是。”
却听门外笑声清脆,道:“不敢劳王伴伴的大驾,我进来见你就是。”说着门帘被掀起,一个靓妆耀眼的丽人俏生生走了进来,那小巧的鼻梁、红润的樱桃小嘴,都依稀留着她往日娇俏的痕迹,脸却更白了,原来略显尖削的下颌圆润了许多,毕竟是皇帝的女人,比以前更多了几分高傲之气。眼神微睨,唇角却挂着一丝和她年龄不符的讥诮。
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王贵向她行礼,道:“奴才王贵给佳主儿请安。”荳荳垂手站在屋角,学着小玉儿的样子默默行了礼。
柳白苏倒没注意到他们两人,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王贵那张未老先衰且多笑纹的脸上,半天才道:“怎么王伴伴一个月没见,就和本位生分了许多?还要隔着窗户传话?”
王贵头垂得愈发低了,语气愈发恭敬,道:“主儿这是说哪里话?只是主儿身份贵重,怎么能到老奴这腌臢地方来。还请主儿快点回去吧。”
柳白苏微微一笑,道:“让我回去自然可以。让我见了陛下自然就走。”
王贵脸上做出为难的神色,道:“主儿这不是难为老奴,万岁爷这会儿正批阅奏折,任何人都不见,老奴也不敢去打扰呵。”
柳白苏知道他的话尽有不实之处,这会儿都太阳落山了,皇上的折子早该批完了,只是王贵态度恭敬,她一时也不知该拿这个撒谎的奴才怎办。索性放下架子,和颜悦色道:“王伴伴,本位并无让你为难之意,只是本位亲手做了一味冰雪荔枝羹想呈给陛下,这也不能通融吗?”
王贵心里佩服她这份用心,这位大小姐什么时候转性了,倒洗手作羹汤起来?一个月前若有这份心思,大概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冷遇了吧。他做出为难之色,道:“既是主儿一番心意,让老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请主儿把羹留下,老奴瞅着万岁爷得闲就给呈上去。”
柳白苏笑着的脸又沉下去,道:“王伴伴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王贵见她还不死心,只是一昧纠缠,可这会儿陛下正跟馨嫔在一块,那也不是一个善主,自己何必为了柳白苏惹她动火、嫉恨在心。他主意打定,不管柳白苏怎么好话说尽、利诱威胁,再不松口。
王贵高声对扶柳白苏的进来的侍女道:“你家主儿累了,扶主儿回宫歇息吧。”
柳白苏心里把这不识抬举的太监骂了千遍,却只能恨恨转身,又回头道:“王伴伴,千万呈给陛下呵。”
王贵含笑道:“老奴晓得,请主儿放心。”正要目送柳白苏出门,却见一个红衣的御前牌子匆匆走到门首,道:“大公公,陛下传您过去问话。”
王贵也忘了佳贵人还在,问道:“陛下有何事传召?”
“奴才在外面伺候,也不十分清楚。听侍女们说,好像是馨主儿晚膳要用扬州菜,传您过去参详。”
柳白苏一听这话,脸色霎地苍白,一回眸,恨恨看向王贵,道:“馨嫔也在这里?”
王贵暗暗怪自己多此一问,这会儿只能赔笑道:“馨主儿是来伺候陛下笔墨的。”
柳白苏却又换了口气,道:“王伴伴,你这会儿去见陛下,可要提到我呵。”
王贵急着复命,也没听清她说什么,只略一拱手,匆匆向后院走去。柳白苏怅怅转过身来,进值房等候,猛一抬头,几乎要叫出声来。
荳荳依然站在墙角,行礼如仪,平静地道:“给佳主儿请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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