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提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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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承乾宫,明窗微启,绣户洞开。
一个长身紫衣宫女提着一只高嘴嵌金紫铜壶走过浓荫匝地的梨花树下,已是初夏的五月,枝头上曾经繁云密雪的花簇已委落凋残,倒是一树绿荫,蔽日遮云,为这小院带来几分沁凉。
她缓步走上水磨石砖的台阶,早有一个同样服色打扮的宫女抬手掀起那暖玉生凉的湘竹碧帘,那紫衣宫女微一侧身,已轻巧地提壶踅进屋子。
地上满铺着绵软红艳的锦毯,高高低低摆着各色茉莉、建兰、凤仙花,放出沁芳的浓香。画着金碧孔雀开屏图案的九曲紫檀围屏后,罗幕半卷,静悄悄侍立着四个宫女,尘埃不扬、清咳罕闻。
锦贵妃杨轻凤午睡刚醒,斜倚在金线灿烂的大红引枕上,云髻半偏、杏眼微饧,丰润的面颊上还留着睡时绣枕压出的红痕,仿佛添了两朵红云,更增妩媚。她赤足踏在床前的水晶脚踏上,由着承乾宫的管家婆——她的亲信侍女万凝儿挽起她的茜红纱袖,又从腋下的襟扣上抽出一方粉色罗帕,轻轻托住她那两只雪白香软的玉手,小心褪下双腕上戴着的金玉手镯;那紫衣宫女早把铜壶中的热水倒在一只镀金五彩铜盆中,试了温凉,恭恭敬敬端到面前。
万凝儿不放心,伸指又试了一下水温,取出一方雪白的面巾,浸入水中,绞干给锦妃擦手,又接过宫女递来的一条大手巾来,将锦妃面前的衣襟掩了,锦妃方伸手向盆中盥洗。
锦妃匀脸时,瞥见捧水盆的紫衣宫女,道:“惠云,你怎么在这里?学堂这么早就放了?”
那叫“惠云”的紫衣宫女赔笑答道:“今儿有件奇事发生,教谕无心上课,才早早放了。”
锦妃“哦”了一声,匀粉的手停了一下,懒懒问:“什么奇事?”
惠云笑着道:“今儿早上有个极俊俏的小宫监来读书,却又故意和教谕顶撞,大闹了学堂一场。教谕罚他和安善堂的宫女王豆蔻墩锁提铃去。”
锦妃听到王豆蔻的名字,眉毛微微一扬,她记得这个名字,听说是个美人,颇受老娘娘身边万、曹两位姑姑的赏识,要不是上回病了,还不知道在复选中惹出多少是非呢。她轻轻一笑,道:“她不是病着,怎么到内书堂读书?”
惠云睁大眼睛,道:“娘娘也知道她啊?”又垂头若有所思道,“难怪七殿下也那么赏识她!”
锦妃一怔,道:“你说齐王,他怎么认识她?”齐王李凌是先帝的小儿子,生母谢贤妃早逝,由太后养大,所以和太后的儿子——皇帝李冽——关系一直很好,皇帝也格外喜欢这位弟弟,封他为齐王,却不用去封地就藩,一直住在宫里。
惠云道:“今儿闹学堂的小宫监就是七殿下装的,还自称‘英华殿值日小凌子’——”她蓦地用手掩住口,生怕锦妃发怒,毕竟在宫中直呼帝妃皇亲的名字可是大忌。
幸好锦妃没留意,笑道:“齐王向来如此不羁。只是他怎么和这个王豆蔻扯上关系?”
惠云这可答不上来,摇摇头,道:“奴婢也不知。七殿下跟教谕开了个玩笑,那王豆蔻接了下句,就被教谕一起惩罚,七殿下就拉着王豆蔻跑了。”
锦妃丢掉粉扑,站起身,仔细问道:“拉着她跑了?”
惠云回想李凌拉着王豆蔻的那一幕,不觉撇撇嘴,道:“是呵。在众人面前手拉着手,好不亲热!”
锦妃已坐在梳妆台前的一只粉彩凤凰牡丹瓷绣墩上,对着铜镜,让一个宫女替她梳头。她指指不远处花架上的一盆凤仙花,惠云已伶俐地跑到跟前,绞了一枝最浓艳的花朵,殷勤地送到锦妃面前,笑道:“今年的好女儿花开得比往年更艳,娘娘戴上还真是相得益彰呢。”原来锦妃的名字中有个“凤”字,她最忌讳别人叫凤仙花**她的名字,所以把凤仙改名“好女儿花”。
锦妃接过花枝,用手指拈着,粉红娇艳的凤仙花朵,衬着碧绿如洗的叶子,上面还缀着几颗晶莹的露珠,那是宫女精心洒上去的,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分外剔透。她却无心欣赏这美丽的花朵,脑子里想的还是同一个名字:王豆蔻,这个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得到这些人的喜欢,连齐王也喜欢她——万一齐王口没遮拦告诉陛下,他的后宫还藏着这么个妙人,自己又该怎么办呢?一个柳白苏得宠方盛,幸好自己聪明,坐山观虎斗,看着她被馨嫔压下去,要再来一个,……她摇摇头,心里默默寻思,找个什么法子一劳永逸才好。
正在垂头思索间,围屏外传来乾清宫副提调太监李忠的声音,“奴才李忠给娘娘请安!”
她的思绪被打断,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道:“什么事?”
李忠是乾清宫中仅次于王贵的管事太监,可这会儿他却半弓着身体,垂着双手,从围屏后转出,恭敬答道:“启禀娘娘,万岁爷刚才传旨,追封金妃为谦愍皇贵妃,择日大礼迁葬。让奴才来知会娘娘一声,还得烦请娘娘操劳费心呢。”
锦妃手中的花枝从指间滑落到地毯上,她露出惊异的表情,沉默着,半天无语。金妃金媛,不是早死了吗?何况生前已被废为庶人,陛下怎么会突然起了这个念头呢?
忽然她像想起什么,质问道:“金妃是被废的庶人,又死了七八年了,陛下怎么会突然记起她?”
李忠被锦妃的凤眼一瞪,身子一颤,以为贵妃娘娘怀疑自己在万岁爷面前多嘴,连忙摆手道:“奴才可什么都没说——”
锦妃忽然若有所悟,脸上的表情也缓和许多,道:“本宫知道李公公不是多嘴饶舌之人,可若没人提醒,陛下怎么会想起一个庶妃呢?”
李忠刚抬起袖子擦了一把汗,听到锦妃的下半句,又重新紧张起来,嚅嚅道:“倒是真没人多嘴,只是,只是——”
锦妃正欲听下文,见李忠哧哧着却不说出来,猛然会意,对万凝儿道:“你去取五十两银子来,李公公这么大热天来传旨,真是辛苦。”

李忠脸上笑容如菊开,忙跪下重给锦妃磕了头谢了恩,才开口道:“听说万岁爷昨天晚上去安善堂了,只有王伴伴跟着。
锦妃“哦”了一声,安善堂,不是以前谦妃金媛废居之所吗?皇上去那里做什么?难道对当年废黜金媛的事后悔了?她思索着,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的眼睛一亮,安善堂,好熟悉的名字,王豆蔻不是也住在那里,万一被陛下看上——
她腾地站起身,追问道:“陛下在安善堂可见着什么人了吗?”
李忠垂着头,声细如蚊,“有人说,万岁爷看到金娘娘的鬼魂了——”
锦妃的脸刷地雪白,谦妃的鬼魂?不可能!她极力否认着,可眼前似乎飘过一个惨白的影子,袖中还握着一把青光荧荧的利剪……
李忠的声音像从天外飘来,“可也有人说,万岁爷实际上见的是个宫女——”
锦妃缓缓坐下,宫女?安善堂的宫女吗?难道是王豆蔻?她的嘴角扯出一丝笑容,似乎刚才的紧张、忧虑、惊惧都和自己没关系,接过万凝儿递来的一盏香茶,轻轻吹去水面的乳白色浮沫。
万凝儿端茶盘的手却不由地抖动了一下,只有她最清楚,娘娘的那个笑容意味着什么。
起风了,檐角的金铃相撞,发出泠泠的声响。
王贵抬手轻轻掀开帘子一角,打眼向屋内望去。皇帝似乎在出神,负手立在紫檀书案前,一动不动。
他放下门帘,转身走到廊下当值的养心殿管家婆武清惠跟前,问道:“万岁爷一直在里面?”
武清惠约摸二十三、四年纪,丹凤大眼、修鼻薄唇,一脸精明相。她正仔细看着小宫女在小火炉上烹茶,听到王贵的声音,连忙转身,欠身行礼,方道:“王总管辛苦了。”
王贵点点头,“唔”了一声。早上听说内书堂的教谕得罪了七殿下,他刚领着那姓周的教谕给七殿下请罪去,这才转来。
武清惠道:“回总管话,万岁爷一直在里面,刚叫了李忠进去,下了一道旨意,追封先前的金娘娘为谦愍皇贵妃,又让李忠知会给掌宫锦妃娘娘。”
王贵点了点头,谦妃金媛被追封的事,他早已料到。前几天万岁爷翻出那张隔年不看的老画《花下美人图》,昨夜又去了安善堂,他就知道万岁爷起了这个心思了。
他问:“李忠还没回来?”
武清惠正要回答,隔窗传来皇帝李冽的声音,“是王伴伴回来了吗?”
王贵高声答应着,早有宫女打帘,趋进屋里。
他刚要躬身行礼,李冽已摆手道:“天天见的,哪有那么多礼要讲究?免了。”
王贵答应着,依旧恭谨地侧立着,垂着手,迅速看了一眼皇帝,见李冽的神色尚好,小心问道:“万岁爷刚有旨意?”
李冽双手自然搭在紫檀雕花龙椅的锦褡扶手上,头向后微仰着,道:“朕细细想来,这大概是朕少年的荒唐事吧。谦妃也可怜。”
王贵一时摸不透皇帝的意思,荒唐事是指宠爱谦妃吗?可怎么又说谦妃可怜?语气中又有悔恨之意。
其实李冽的心情也是矛盾着的,金媛是自己第一个爱过的女人,自己那时一心想让她做皇后,可她事实上并不适合,她怨恨自己,骄狂跋扈,而自己因为同样的年轻,也不让步。如果是现在——他心忖度着,如果是现在,也许自己不会那么没耐心吧。可惜凡事没有如果,他轻叹了一口气。想到去年薨了的严皇后,他一直以为她是母仪天下的贤德典范,可从云菊英的口中却知道皇后的另一面,他未免有些气恼,以自己知人之明,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皇后。也许当年皇后、锦妃与金媛之争,错也不全在金媛吧。
他垂下双目,眼光接触到案上放着的秋香色绣花香囊,上面绣着的几枝红色花朵分外鲜明。他查过群芳画谱了,这花是豆蔻花,是唐代诗人杜牧吟唱过的“豆蔻梢头二月初”的豆蔻,金媛怎么可能佩戴绣着豆蔻花的香囊呢?她最喜欢的是牡丹,以为富贵荣华,不愧为花王。那么自己昨夜见的并不是金媛的魂魄了,也许是个小宫女……他想着,心里有些微的遗憾,却也轻松许多。
他记起屋里还有个侧手侍立的王贵,问道:“见着齐王了吗?”
王贵道:“七殿下不在毓庆宫,毓庆宫的管事回说,七殿下回过一趟,说去钟鼓司领铃铛去,又走了。”
李冽的脸上露出笑容,道:“他还真去提铃吗?这个七弟。”
王贵也笑着,道:“奴才又带着周教谕赶到钟鼓司,司里的管事说七殿下领了铃铛刚走,还说七殿下说,在宫里玩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报更提铃过,这回可要试试。”
李冽道:“七弟老爱玩这些花样。他假扮个小太监去糊弄教谕,反倒找到玩的由头了。只是这老书生罚得也怪,罚什么宫人的玩意?”
王贵赔笑着,心里却在打鼓,万岁怎么会知道齐王竟和安善堂的宫女王豆蔻在一起玩,七爷原罚了墩锁,王豆蔻才罚了提铃;可他曾答应过,不再皇帝面前提起她,自然不能食言。只是王豆蔻怎么和齐王认识?莫非她对皇帝无意,是因为齐王的关系?倒也是一对璧人。
他觑眼看皇帝,李冽的手指在案上的绣花香囊上轻轻滑过,他分明还记得昨晚那人儿衣带上的芬香,虽然不是金媛,却更加真真切切。
李冽忽然开口道:“这是豆蔻花,对吗?”
王贵一惊,身子不由直起来,他看了一眼案上一侧摆放的《群芳图谱》,道:“豆蔻花?”
李冽肯定地点点头,道:“是豆蔻。你说的对,这不是谦妃的东西。”
王贵只是默默听着,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陛下的话里似乎有无限的怅惘。毕竟谦妃已经去了,那个陪着万岁爷长大的女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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