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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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好!站好!”
一声尖细的喝斥声出自一位少年口中,倒也不是什么英俊少年,脸瘦下巴尖,身上套件绿袍宽宽大大,幸好有腰带束着,不然倒像个面口袋。
这些选秀的女孩子哪看得起他,扎堆站着,一团一聚的,口里说着笑着,手上还拿着手绢比划着,眉飞色舞的。
那绿袍少年面一窘,幸好他脸黑,倒也不太明显。他知道自己年小个子又不压人,加上又只是个没品级的小太监,哪里震得住这帮雌儿。“哼!了不起啦,还不是娘娘主位,个个都威风得紧。还不是陪睡的,伺候人的,”他心里暗暗骂道,“我小林子不过是当差的,也没陪人睡,比你们倒高明些。”他这么想想心里舒坦了些,忖着王大总管就快来了,清清嗓子,放大声道,“王大公公就要到了,各位还是快站好,不然惹怒了大公公,一顿板子赶出去,连见万岁爷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倒说的实在些。却有人还不明白,不免问身边的姐妹,“王大公公是谁?好威风吗?”
“王大公公是乾清宫的御前总管,万岁爷身边的红人。”早有消息灵通的淑女卖弄起来。
荳荳皱了皱眉头,她倒不在乎王大公公的威风,只是从肃仪门进来,就一直等在这朝华殿下的平台上,怕有半个时辰了。这皇宫虽大,竟连片树叶都不见,这台子又空旷,四周没个遮挡的,实在是八面来风,虽说已是春天,吹面不寒杨柳风只怕未必,她冷的缩在披风里,心想,还是娘好,临走前给她披上这个,不然非冻得够呛。真不明白,同样的风怎么在皇宫里就这么冷了。
她回头看看不远处的柳白苏,脸色也微微发白,也难怪,她今天也太爱逞强了,大概为了显她身段苗条吧,只穿了件橘红苏绣绸衣,那料子倒是水光漾漾,点缀着秀雅的刺绣梅花,真美!可这风一吹,一点寒都不挡,倒比穿布衣的淑女还哆嗦些。想到这里,有点不忍,招手道,“柳姐姐,到这边来。咱俩一块披。”
柳白苏原要端些架子,只是这冷可不分什么尚书小姐还是知县丫头的,终于跺了跺脚走了过来。
荳荳已解开披风,把一半披在她身上。也真怪,这平素看不上眼的蓝布披风一披,身上的哆嗦先停止了。柳白苏看了一眼荳荳,有点说话的心情了,“你怎么没戴我给你的戒指,头上也不打扮打扮。”
荳荳笑了笑,道:“我又选不上,戴那些做什么。”
柳白苏惊奇地睁大凤眼,道,“你虽然不是侯门千金,可也是一等一的人才。怎么会选不上,只是比我会差点罢了。”
荳荳笑,“姐姐取笑了。我不是说这淑女,自然进宫是难免的。可做个小宫女就好了。我可没姐姐的好命。”
“你真古怪!”柳白苏斜睨了她一眼,就转头去想选淑女的事了,忽然没头没脑道,“王贵怎么还不来?”
“谁是王贵?”
“噢,就是主持初选的王大公公了。我三哥任乾清门侍卫,和他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荳荳道,“怎么找个太监主持选拔的?”
“别说这没见识的话了。这王贵好厉害,我听三哥说,宫里的事一半是这王总管当家呢。初选又算什么。”柳白苏道,她不冷了,自然话也多了,何况说说话打发时间也好,“他从小就跟着皇上,一块玩大的。连锦贵妃都让他三分呢。”
“锦贵妃?”荳荳第一次听到这名字,不由念出声。
“小声点。”柳白苏埋怨着,“你连锦贵妃都不知道吗?自从孝元皇后去年薨了,宫里就是她为首了。她姓杨,是吏部侍郎的女儿,皇上现在唯一的女儿玉泉公主就是她所出。我们的复选就是她主持呢。”
小林子忽然大声说,“王公公驾到!噤声!”
大家是听说了御前总管的威风了,都住了口,规规矩矩按顺序站好。柳白苏也从披风里站出来,站在第一排最靠前的位置。
翘首以待,终于看见远远走来一群穿绿袍的人,为首的一人却穿件红袍。这是后宫森严的服色等级规矩,太监中六局管事、各宫总管、御前牌子都是着红袍的,和普通太监区别开。
走近再细看,那人年纪倒不大,三十不到,一张白净的面皮,唇角间两道深深的笑纹。他一开口声音倒是不太刺耳,说话也谦和,“各位淑女,本该申时一刻就开选,只是锦主子还有吩咐,故劳各位久候了。”
众淑女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不免有人道,“不敢当。总管辛苦。”
王贵微微笑了一下,手一挥,对小林子吩咐道,“你来叫号,我们这就开始。”说完转身进朝华殿里。一群绿袍太监鱼贯而入。
叫到荳荳的时候,她微滞了一下,跺跺快冻僵的双脚,跟着小林子走了进去。
殿里东侧摆了三张案子,左右几排椅子,上首坐的正是王贵,另两张也坐了两个穿红袍的太监。小林子引导着,“见过乾清宫总管王公公,司礼监乔公公,尚宝监邹公公。”
荳荳依言道了万福。王贵道,“报个名吧。”
这个报名她懂,初选前教过,就是姓名、籍贯、家世之类。实际上是听淑女们有没有结巴、声音刺耳的,以便删汰。这时她就定定神,声音比刚才略放大些,道,“民女王豆蔻,江苏江都人氏,父亲奉先知县王讳国纯,母亲叶氏,问皇帝陛下安。”
王贵眼睛一直半眯着,听到江都二字,略睁开些,答道:“圣躬安。”
“你是扬州人啊?会唱扬州小调吗?”旁边的司礼监乔公公含笑问道。
荳荳心里微觉不悦,这人怎么这么无礼,唱曲是歌姬的行当,怎么让候选的淑女唱。
王贵善于察言观色,看出她不情愿,便道:“王姑娘,咱家也是扬州人。扬州风物美丽,有位大诗人写诗赞过,青山隐隐水迢迢——”
荳荳觉得他倒通情达理,不觉接口道,“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王贵脸上流露出不胜神往的表情,低声道:“二十四桥的风月,瘦西湖的垂杨,大概今生难再见了。”
荳荳听见他的话,不由生起亲切之意,那个家乡是十岁以前的记忆,后来爹爹到京畿做官,就再没回过扬州。其实扬州还有外婆家,她忽然想到外婆在她小时候唱的一首歌谣,就道:“各位公公,民女想起一首扬州清曲,如果不嫌弃民女歌喉粗陋,就请各位品评。”她进殿时已看到案子上放着各种乐器,当下拿起琵琶,轻轻拨动几下,调声一转,低声唱道:

“扬州好,高跨五亭桥。面面清波涵月镜,头头空洞过云桡,夜听玉人箫。”
她正回忆着第二段的曲词,猛一抬头,不觉怔住,只见那王大公公眼里竟浮起一层水雾,她心想,他倒是一个重乡情的人,不是宫里一个真性情的都没有吗?人人都该戴上面具才能生存呀。
琵琶声一停,她很快从沉思中警醒,那第二段的曲词仿佛在眼前的空气上刻下,她轻轻唱道:
“扬州好,城外小游船。欸乃声喧杨柳岸,温柔乡在藕花天。村舍尽留连。
扬州好,湖上明月光。晓风拂柳淡烟中,清歌弥漫过菱塘。风吹莲子香。”
她的声音并不大,不过在琵琶的伴奏下,清音袅袅,还是蛮有韵味。王贵听她唱时,神思似乎有些不属,直到听到最后一首,身子微微一颤,想到娘亲小时哄他睡觉时的一首歌谣,“月光堂堂,照见西湖,西湖水,漫过菱塘,风吹莲子香。”(扬州人的西湖自然是指“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瘦西湖了。)与她所唱的这首只是有雅俗之分,倒都是扬州的风舞。想到这里,他对这位小同乡不禁有几分亲切之感,再仔细看她容貌,虽说不是什么倾国绝色,但皮肤细白,一张鹅蛋脸上嵌着一对剪水双瞳,甚是秀慧;再看举止气度,不愠不笑,倒有几分其他淑女没有的沉静气质,这到很难得。他心里念叨着,如果万岁爷身边有这样一位妃子,倒是好事。
他心里对荳荳已有好感,就笑着对那秉笔记录的小太监道:“记下:奉先待选淑女,江陵人氏,能歌善词……”他又看看两旁的乔福和邹继先,话还没出口,乔福已先开口道,“端静沉雅、举止合度,这样的人才自然要入选才是。”邹继先怕好话都被乔福说尽,不待他说完,抢道:“二公所言极是,宫里正该选这样出色的淑女,也扫一扫那些庸脂俗粉的俗气。”原来这两位也是极聪明的人,王贵对这淑女有好感,他们也都看了出来,王贵是万岁爷身边的大红人,他既喜欢这淑女,何不顺水推舟卖他个人情。邹继先暗地里盘算,王贵大概是看这淑女是他家乡人,以后若这女子得了圣宠,自然想到他王贵的好处。看来也不失一广结奥援的法子。我一会儿倒也要留意一下河南可曾有入选淑女。乔福想得更深些,万岁爷几次要赐王贵对食宫女,都被他推掉,莫非看上这扬州小妞。俗话说,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王贵这小子看上这淑女,也是情有可究。
王贵哪知道这两人的心思,见他们也赞同,就命秉笔小太监记下,又对荳荳道:“恭喜姑娘,这初选算是过了。只是后面还有复选,还要好好准备才是。”
荳荳一听他的话,几乎快晕过去,这死太监刚才看他还有点人味,怎么这么莫名其妙把自己就选上了,她可是一点也不想进宫呀。只是他一脸像是给了莫大恩惠的样子,看着倒是挺真诚,她不好发作,也不敢发作,就压着声音道:“谢各位公公。”
这次初选淘汰的人不少,原来两百人的队伍竟然只剩五十人,个个都是艳冠群芳、多才多艺,这么想想,王贵能把自己留下,真是“恩同再造”。荳荳轻哼一声,回到原先占的平台上。柳白苏是早就出来的,她有点好奇走过来,见荳荳脸色不悦,以为她没被选上,道:“王妹妹不要生气,我倒羡慕你能回家,不像我还要呆在这宫中,再也见不到爹娘。”她虽说羡慕,神色倒对宫中更为神往些。
荳荳不知这千金小姐怎么想得,和那么多女人争一个男人真令她这么神往吗?她没好气地打断她,道:“我倒想如姐姐的愿,可惜也被留下。”
柳白苏脸色微滞,又嫣然笑道:“我就知道凭妹妹的容色,怎么会不入选呢?这下也好,我们彼此也是个伴。”她拉住荳荳的手臂,低声道,“我们姐妹应该彼此帮忙才是。我刚才知道,原来锦贵妃的妹子这次也应选了。她倒有个好姐姐。”
荳荳忽然不习惯柳白苏用这么亲热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她又拉着自己的手,倒像上次为了向郑惠芬示威的那次,她轻轻地不着痕迹地拿帕子擦脸,脱开她的手。但好奇心她也是有的,轻声问,“谁是锦贵妃的妹子?”
柳白苏眼一抬,向平台西面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一瞥,漫不经心道,“还不就是她。叫杨飞燕。”
荳荳见惯她的假惺惺,她越是装出一付不在乎的样子越是在乎,说明这是强敌啊。她好奇地顺着她的眼光向那边看去,自己也忍不住要赞美几句,一身轻红霞影纱制成的衫裙穿在这少女身上真是摇曳多姿,俏丽的瓜子脸,秀眉星眸,鬓边簪一枝半开的桃花,腰束极细,真有几分飞燕的凌风之态。再看看自己,身材顶多称得上骨肉停匀,可和这轻盈一比,真是落了下风。想来柳白苏也是同感吧。只听柳白苏在耳边叨叨,“瘦里巴叽,一掂没有二两肉,这怎么算漂亮呢?”
荳荳听了几乎失笑,柳白苏在她眼中一直是蛮有风度的千金小姐,竟会这么讽刺人,真是难得一见。见柳白苏望着自己,像是等自己附和,勉强忍住笑,道:“不错。环肥燕瘦,各有所好。我倒也不希望瘦成这样。”
柳白苏还要说话,那先前喊话的小林子已从大殿中走出来,大家这回不等他喊破喉咙,已袅袅婷婷站成两队。小林子道:“各位入选的淑女请随奴才来,今天初选已毕,奉旨:各位入选淑女安置在鸿禧堂,等候复选。没选中的淑女人赐金钗一枚,着各府县派员领回。”
荳荳望了一眼没入选的一队淑女,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却深皱眉头,还有人竟哭泣出声。她倒有些羡慕,心想也许自己复选淘汰了,也可以像她们一样回家吧,那倒是好事。
正思绪着,队伍忽然有些骚动,只见远远一群人簇拥着一把黄伞过来。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王贵几个红衣太监已从大殿奔走出来,打头跪在淑女队伍之前,望尘而拜,口称:“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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