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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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冽双目微垂,眼光所及,是荳荳那双赤足。
她的足长六寸如许,天然净白、趺质光圆,趾甲上也没有涂染宫嫔都人们喜欢的茜红凤仙花汁,素洁晶莹如片玉;倒是纤巧的脚腕上缠着一丝红线,想是端午节时为辟邪而系。他微笑,想起古乐府《双行缠曲》中的两句,“朱丝系腕绳,真如白雪凝。”倒是差可比拟。
荳荳隐约见皇帝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心里轻轻松口气,暗道:大概不会被责罚吧?她冉冉行礼如仪,道:“皇帝万年!”声音不疾不徐、恰如玉铃相和。
李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努力簪眉垂首,答道:“回禀万岁爷,奴婢叫王豆蔻。”此刻,她倒庆幸爹娘给自己起了个这么个时下流行的名字,就像牡丹、芍药、芙蓉,女子以花为名,真是最普通俗气的了。
李冽闻言却身子微震,这个赤足宫女,那回在浣莲池见过,和七弟在一起,他侧首,看见李凌笑容明朗看着她,不觉继续回想,她怎么会在翠寒堂出现,难道是王贵把她调来的吗?可自己那天并没有表露这样的意思啊。她叫豆蔻?豆蔻——他竭力思索,似乎脑海里曾经回荡着这个名字似的,猛然记起,那个绣着豆蔻花的香囊,那个在安善堂捡到的香囊,他一震,难道她就是那个谦妃金媛的“鬼魂”?
他想到这里,不禁想要仔细端详她的容貌,凝睇视之,只见她恭顺地垂首低眉,虽然看不真切,可她耳边如轻薄蝉翼的双鬟拥出的是一张鹅蛋型的雪白脸庞、柳眉绀眸、双唇自然泛红,自有一份光丽素颜之美;而谦妃则是瓜子脸、细眉凤眼、樱桃唇,长颈狭腰,这两人哪里有丝毫相似?可他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美人,虽然年齿未脱韶稚,却蔼然明媚、天然殊秀,令人不禁生出几分想亲近的念头。他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豆蔻”,忽然笑问道:“是‘豆蔻梢头二月初’吗?真是有诗意的好名。”
荳荳闻言一惊,这么个俗气的名字,皇帝倒怎么举出杜牧的诗,难道偏要平添几分诗情画意吗?她微皱着眉头,答道:“回禀万岁爷,豆蔻只是百花中最不起眼的凡花一种,不堪观赏,只能作药材、香料之用。哪里称得上有诗意?”
李冽脸上的笑意更浓,心道:这个小宫女果然有趣。别人要是得到皇帝这样的赞誉,早已喜不自禁,她倒好,把豆蔻花贬得一钱不值。想到此,他不禁问道:“那照你说,什么是有诗意的好名?”
荳荳道:“好名古人早有定论,如夷光、昭君、碧玉、丽华、灵飞、采蘋、朝云、云容等俱佳,即使入诗按曲也是雅韵悠长、余香满口。至于花名、‘红’、‘香’、‘春’、‘娇’等字,尽属滥套艳俗,该应黜去才是。”
听到她的回答,他不禁大笑,忽然止笑问道:“那‘冽’是不是好名字?”
荳荳正说在兴头上,不觉脱口答道:“欧阳修《醉翁亭记》中云:‘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芬芳清澄,自然是好字。”
她说话间,李冽只微笑不语,却有身边一个红衣宫监忍不住出列,大声叱道:“放肆!怎敢直呼至尊御名?”
荳荳猛然惊悟,自己只顾说得痛快,却失言说出御名,还乱加评语,这可是不敬的大罪。想到此,她双膝一软,跪下禀道:“奴婢一时失言,请万岁爷恕奴婢无心之罪。”心里却不免想,皇帝刚才故意拿“冽”字问自己,倒像一个圈套引自己入彀,这未免有些冤枉。
李冽道:“无妨。”又对她微笑道:“适才是朕自问你的,怎会无端降罪。你起来回话吧。”
荳荳微微喘口气,站起身,心道:没想到皇帝倒也不是不讲道理,看来自己平常想的什么“伴君如伴虎”、“天子之怒,流血千里”倒也不见得句句是真。她心里微微一动,不觉抬起双眸。
一抬眸,却正撞上皇帝那两道炯炯射来的眼光,四目相触,荳荳忙垂眸避视,心里却清晰记得,这是她第三次见到皇帝,初选时他的神清气朗,容仪秀整,俨如那些古书中魏晋风度的美男子,仰视弥高;在西苑太液池,他坐在烟波致爽楼上,霞光照眼,望之如神人;可只有这回,他竟然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言谈如春、接之可亲,这可真是再意想不到的奇事了。日后若出宫向人夸说,大概也可以算是自己的一件丰功伟业吧。只是,只是——皇帝刚才看自己的眼神好奇怪,为什么会令自己有心惊的感觉。想到这里,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不禁提醒自己还是少说话为妙,言多必失,逞才使性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多吗?
她虽暗自警惕,欲三缄其口,却听皇帝依旧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进宫的?朕以前怎么没太见过你?”他的话倒是暗含深意的,见倒是见过,李冽已经可以肯定,那次在安善堂前被他抱住的谦妃“鬼魂”就是眼前这个叫“豆蔻”的小宫女吧?
荳荳已没有再卖弄的意思,规规矩矩答道:“奴婢是今年二月选淑进宫的。”
李冽“哦”地一声,眼睛一亮,今年的淑女,他记得的只有柳白苏、杨飞燕,柳白苏已经选为佳贵人,杨飞燕则被礼送还家,她是锦妃的妹子,的确不适合也留在宫中;剩下的,只记得太后、自己和各宫妃嫔宫中都留下不少,怎么倒不记得有她?他问道:“复选后分派你在哪?”
“奴婢没有参加复选。”
荳荳此言一出,李冽霁颜微变,复选虽有锦妃主持,实际上自己也派人觇视留意,难道是锦妃作弊把她刷下去吗?的8d
“奴婢当时生病一直不得好,所以没有参加复选,就被分派到安善堂了。”荳荳小心翼翼答道,她看出皇帝似乎有不悦之意,却不明白为什么说得好好地他就会动怒?她偷偷看了一眼在皇帝身侧站着的齐王李凌,还是齐王令人可亲,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会子李凌那时常带笑的面容似乎隐隐露出几分忧戚之色。
李凌的确有些担心,在翠寒堂见到荳荳,已是出人意外,她在安善堂住的安逸,究竟是谁发现了她?还把她调到这里?虽说见面有些意外,她倒还真会制造惊喜,一出现就差点又掉到水里,现在想起刚才她那狼狈的样子,他的唇角还会溢出笑意,可是听着皇兄和她的对答,他的脸色却渐渐沉重起来。她似乎并不希望皇帝对她感兴趣,可那样的回答实在是欲盖弥彰,她愈是贬抑自己,对皇帝来说倒是愈难得,只怕起的反效果倒多些。何况她又管不住自己爱逞才的性子,竟然在皇帝面前炫才,难道她忘了内书堂受罚的教训吗?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看着她,暗暗为她担心。
幸好皇帝倒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他听完荳荳的解释,脸上没有显露丝毫表情,倒是那适才站出呵斥荳荳的宫监躬身禀道:“启禀万岁爷,时候不早了,该起驾慈宁宫了。”
李冽“唔”了一声,似乎不置可否,可还是转身起步,走出庭院,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早已备好的步辇。
荳荳和其他人一样,都跪下恭送御驾,虽然头低着,可她眼角的余光却分明感觉,皇帝在走出庭院时似乎驻足回首,那一霎她只觉身上若有芒刺在背,不由警惕心生。

待皇帝起驾,她从地上站起,却见李凌还留在原地,不由有些讶然,问道:“七殿下怎么还在这里?”
李凌闻言脸色微窘,却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荳荳一时茫然,摇头道:“这话可说不清,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只能说是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呢。”
李凌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那红衣宫监气喘吁吁从外间跑过来,对李凌道:“七殿下怎么还在这里?万岁爷口谕让七殿下也同去慈宁宫请安呢。”说着,不由分说已挥手叫来一顶软轿,恭请李凌上轿。
李凌看着荳荳,口唇微动,似有话说,却终究忍住,拂了衣袍,上轿而去。
李凌到慈宁宫时,里面已是笑语鼎沸、满殿如春。
他走进殿内,抬头见太后和皇帝并坐在七宝榻上,锦贵妃侧坐在一张锦墩上,而仪妃、和妃、颐嫔、馨嫔、容贵人几个侍立在两旁,正陪着说笑。
太后一眼瞅见他进来,招手笑道:“老七怎么这会子才来?却错过趣处。”
李凌先跪下行了礼毕,才笑问道:“什么趣处?”
太后指着皇帝,道:“适才皇帝说及哀家的五十正寿——”
李凌这才记起太后是六月十八的生辰,今年刚好五十正寿,富贵寿考,一国母仪,可不正是该热闹的时候?遂笑道:“前儿还和皇兄道及,母后千秋又是整生日,实在难得,该大大热闹一番才是。”
太后颌首笑道:“你们有这份孝心就好。哀家倒也不喜铺张奢华。”又指着锦妃道,“贵妃刚才讲的极好的笑话。”
锦妃闻言欠身,道:“太后过誉了。臣妾素不善言辞,勉搜腹笥,说一个笑话能令太后解颐破颜,多进一碗膳食,是臣妾之幸也。”
太后道:“倒难为你的这份孝心。其实孝心倒不在一两个笑话上,自孝元皇后没后,你这一年来把后宫操持得井井有条,令哀家省了不少劳烦,这才是最大的孝心。”
众人见锦妃在太后面前这样得脸,不免有艳羡之意,锦妃也四顾睨视,颇有意气风发之色。
太后却回顾李凌道,“听皇帝说,你最近收心不少,也去书堂读书?”
李凌看了一眼皇帝,言笑晏晏道:“母后怎不知我?书堂又怎坐的下?岂不闷煞我。倒是说起母后千秋节将至,儿臣却记得一个笑话。”
太后尚未说话,锦妃已掩帕笑道:“齐王殿下素来洒脱无羁、文采风流,想来笑话也定胜臣妾数倍。”
李凌却不答锦妃微含酸意的话,他知这位皇嫂最忌人抢她风头,可这会子为引开书堂之事,也顾不得许多,遂道:“前儿听一侍卫讲自家老人事,说及他祖父富贵双全、子孙满堂,正好五月初一过百岁寿日,一时贺客盈门。那作爷爷的却攒眉不乐,儿孙都惶恐不已,以为备办有所不周,令老人不乐,遂环围跪问缘故。老人回答道:‘赖尔等费心,置办的各色齐整,无有可虑之事,只虑我后来过二百岁寿诞,来贺的人更添几千几百,教我如何记得清。’”
众人一时皆笑,太后道:“好个福寿老人,一百年后的事情也着他操心。”
皇帝李冽见太后大悦,亦笑道:“七弟所说倒确有其事,这老人就是太常寺卿周至的老父,听闻嗜好黄老,极善养生。百岁那天,儿臣也派宫使赐了御书一幅。”
太后闻言,亦笑道:“如此人瑞,出在我朝,实属吉兆,皇帝宜应有所赐。”
李凌却从旁插口道:“母后何须管他家事——”
太后不觉愕然,却听李凌从容道:“千秋日近,到时贺客何止千万,皆在殿外舞蹈拜尘,山呼‘千岁’,母后宜有所虑也。”
太后想到“教我如何记得清”一句,不觉失笑,接口道:“哀家倒有所虑,只是非此——”
众人大诧,太后颐养深宫,富贵安康,且皇帝孝顺,以天下养,苟有所欲,无不千方计致,岂有不顺遂之处。不觉皆回顾太后。
太后怡然笑道:“前儿和几个老嬷嬷、姑姑闲话,也听了个笑话,这会子也说与你们解颐。据说一只耗鼠适也庆生,却有猫来与之贺寿,安坐洞口,耗鼠吓得不敢出来。忽然在内打一喷嚏,猫在外听见,就祝曰:‘寿年千岁!’群鼠皆道:‘他如此恭敬,何妨一见?’耗鼠摇头回答说:‘他何尝真心来祝寿,骗我出去,正要狠嚼我哩。’”
众人先是发怔,继而哄堂大笑。李冽一手扶着雕龙漆凤的扶手,半倚着榻而笑;锦妃素来庄重,正吃茶间,茶盏倾倒,却洒在身侧的和妃裙上;和妃拉着仪妃的手,笑得花枝乱颤;馨嫔方要启齿粲然,虑及仪态,抽了一方珍珠罗帕掩在唇间;容贵人抿着唇儿轻笑,梨涡微漩,态有余妍;佳贵人柳白苏却无所顾忌,笑得甚是灿烂。
李凌笑道:“母后原来是怕我等大嚼,心疼这流水价的寿席吃穷了慈宁宫的钱财不成?”
李冽亦道:“母后勿虑。这也容易,待儿臣到时发一道旨意,命百官命妇王侯外戚及诸内命妇早晨各在自家吃毕了,再来拜寿就是。”
此言一出,众人又莞尔,因皇帝素来沉敛,颇有威严,今儿在慈宁宫竟也说起笑话,不觉发笑。连廊下站的宫监、宫女都悄声吃笑不已。
太后抚着李冽的背,脸露悦然之色,却嗔道:“好个皇帝!倘若早晨吃了,午膳再问哀家要如何?”
众人大笑,一时满室生春,言谈甚洽,不觉絮絮说及千秋节的准备,李冽道:“今年教坊新排了几支好歌舞,正好给母后上寿。”
太后闻言颇感兴味,问道:“是何曲子?”
李冽垂目视驾前的乾清宫副提调太监李忠,李忠忙趋前禀道:“回禀太后娘娘,名色甚是繁多,奴才只记得有《千秋岁》、《万寿菊》、《泛龙舟》、《长乐花》、《凤来仪》数支。”
太后道:“年年都是这些燕乐大舞,虽是仪制如此,却殊觉不悦人耳目。倒是取用古今可宜歌舞的诗词排成新曲,岂不有趣得紧?”她环视众人皆有赞同之色,遂笑谓皇帝道:“皇帝何不先取一首以付教坊演练?”的81
李冽欠身道:“母后所言极是。”只见他略一思索,道,“五、六月间正当芙蕖盛开,朕记得李青莲有《越女词》五首,正切此景,可合入曲。”
太后笑道:“哦,是何词句?”
李冽目光看向李凌,道:“听闻七弟近来学问精进,可能述否?”
李凌微一欠身,朗声诵道:“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念及此,他心一顫,脑海中浮现出荳荳适才在水中而立的模样,不觉抬头看向皇帝,只见皇帝面带笑容,似在凝神细听他的诵诗,遂摄住心神,继续吟道,“吴儿多白皙,好为荡舟剧。卖眼掷春心,折花调行客。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东阳素足女,会稽素舸郎。相看月未堕,白地断肝肠。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
念毕,太后笑道:“难为老七记得齐全。果然切景。真诗仙手笔!”
李冽亦微笑,对李忠道:“传旨下去,令教坊着即排练此曲,于太后千秋日上呈,以悦太后凤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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