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锦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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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禧堂的时光是等候,等候复选的日子的到来。
淑女们没事可做,只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聊天。而聊天的内容反反复复少不了皇帝,当然还夹杂着一个名字:锦妃。
荳荳静静地听着她们聊天,俞念梅、柳白苏、还有一个湖北秭归来的淑女:叶细柳,她是柳白苏隔壁房住的,天天粘着柳白苏,左一个“柳小姐”,右一个“白苏姐姐”,大概认为攀住柳白苏这棵大树就可以成龙成凤吧。
荳荳和俞念梅的房间,柳白苏几乎每天必到,甚至有时吃饭也让服侍的小太监端在这里来。她不喜欢杨飞燕,那是自然的,两个人在皇帝分别与她们交谈之后,大概就不可能和睦相处。
柳白苏心里还有点说不出的妒意,那天的皇帝所说的话在她脑子里一直盘旋着,皇帝对杨飞燕叫着名字,像叫着小名一样亲切,他说在杨飞燕小时候就见过她,那还是皇帝在做鲁王爷的时候,她是皇帝宠妃的亲妹子……只要一想起皇帝那时的笑,那和煦春风般的笑容,那温柔而和善的目光,这么看着杨飞燕,看着自己在微笑,她的呼吸就忍不住急促起来,皇帝——年轻而俊美的万岁爷——在芸芸淑女中情有独钟,她的心就甜蜜起来,可不知哪里却有着淡淡的惆怅。如果皇帝只对自己好——她吓了一跳,为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她情不自禁望了一眼靠窗而坐的王豆蔻,不过几天的功夫,荳荳的脸怎么那么苍白,再仔细瞧去,她的唇也是淡白的,没有血色;她似乎瘦削了不少……
她不禁想起初次见到荳荳的情景,那是在堂姐结婚的那天,在一大堆奉迎的女眷中,僻落的花架旁站着两个和自己年纪相若的女孩子,而那穿藕丝衫绿罗裙的女子就是荳荳——王豆蔻,一个小小知县的女儿,可吸引她的是荳荳那沉静的气质,她似乎从来都不会发怒似的,嘴角总是带着一抹微笑,还有她那双眼睛,真亮……那时的她肤色好得羡煞人,白中透粉,像新开的白芙蓉花。尽管柳白苏一直对自己的姿色有信心,她知道自己单论容貌的娇媚、气质的高贵自然是胜过王豆蔻的,可她那粉嫩的肌肤还是让自己羡慕不少。
可现在的她是怎么了?柳白苏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她看着荳荳,问:“你好象瘦了?生病了吗?”
荳荳回看了她一眼,慢吞吞答话:“没什么,住不习惯,睡不好。”
俞念梅笑着插话,“是择床吧。我也是,以前睡惯了自己家里的床,这里怎么也不习惯。慢慢就好了。”
柳白苏笑道:“你竟和杨飞燕一样吗?她每天晚上就寝总是要哼哼唧唧半个时辰,说睡的床太硬了,枕头不够软了,也没有熏香了。更可笑是那天,还从她姐姐锦妃宫里抱回来一个绿罗金线压花的枕头,仿佛宝贝似的,抱着不松手。”
这是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叶细柳也抬起头,笑着,“杨淑女真是好福气,有个做娘娘的姐姐。锦妃——她真得很得宠吗?”
锦妃,这是多么灿烂的一个妃子的美号啊。荳荳心里念叨着。在宫里呆得久了,她也知道皇帝现在身边有名分的妃嫔只有那么七八位:锦贵妃、徐仪妃、周和妃、郑颐嫔、杨馨嫔、德贵人、容贵人等。据说这起美号都是有讲究的,会根据每位妃嫔的特点,仪妃大概是位举止娴雅、合乎仪度的美女吧;和妃,光听名字,就知道她为人和静,和其他妃嫔大概相处也是好的;颐是长寿荣养的意思,听说颐嫔是皇太后娘家的侄女,在妃嫔中最不得宠,大概她的这个封号有安慰圣母、孝养慈亲的指意吧。那么锦妃呢,“锦”是丝织品中最华丽的一种,记得小时候跟着爹爹读唐人郑谷的《锦》诗,“布素豪家定不看,若无文彩入时难。红迷天子帆边日,紫夺星郎帐外兰。春水濯来云雁活,夜机挑处雨灯寒。舞衣转转求新样,不问流离桑柘残。”这样的锦,理应是华贵荣耀的象征,是鲜明灿烂的代词。那么锦妃呢,大概也是这么一个鲜明灿烂、华贵荣耀的妃子吧。
荳荳微微笑着,却听柳白苏说,“锦妃,自然是得宠的。她和去年薨的孝元严皇后是同期进宫的,在宫中资历最老。”她将“老”字重重说出,却有种别样的意味。
俞念梅道:“听说锦贵妃育有皇子的——”
柳白苏笑着摇头,道:“你记错了,是皇女——玉泉大公主,现在是皇帝唯一的血脉。要是谁能给皇上生下一个皇子——”说到这里,她的头微微垂下,流露出一抹难见的羞红。
俞念梅和叶细柳的身子都颤了一下,荳荳却转过头去,她的身子在微微发热,有病的感觉。
荳荳的确病了,很重。
起初只是睡不好觉,她和俞念梅同屋,每夜却只能瞪大眼睛看着房梁,那上面坠着彩色的流苏,在熄了灯的屋子里,只是一个细长的阴影。而耳边是俞念梅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
她试着闭上眼睛,可那个淡绿色的影子就飘到眼前;耳边还听着她的哀号声,“爹娘啊!好狠心!我—何错?为了荣华富贵,就把女儿推到火坑!”
她砰的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的右手放在颈前,紧紧的,仿佛就要喘不上气来。她尝试着再闭上眼睛,淡绿色的雾氤氲在夜的空气中,仿佛有红光一点点闪动在周围。
她猛地坐起,抱着被子,睁大眼睛坐到天明。一天天,她消瘦下去,脸颊两侧那丰润的部位也凹了下去,显出一个尖尖的下巴。
复选的日子已经定好,可荳荳却起不了床了,虽然淑女们表面上没说什么,可在私下里俞念梅告诉要好的姊妹,那是姑苏淑女的鬼魂缠住了荳荳,大概她死的的确太惨、太寂寞了,所以要在阳间拉一个女伴去泉下陪伴她。
杨飞燕也听说了这个传闻,她也记得荳荳,在初选的时候注意过她。因为真正漂亮的就那么寥寥几人:自己、柳白苏、俞念梅,荳荳却不是漂亮,她是美丽的,那种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气韵着实吸引她的目光。所以她病了是好事,这么想是有些罪过,可姐姐教导自己的话却该是宫中生存的真理,自己的竞争者就该拼命踩下去,这是锦妃总结十几年争宠生涯的经验,不然今天她就不会是摄掌六宫事的锦贵妃,即使皇后的宝座,那也只是一步之遥。

杨飞燕记得抱枕那天,姐姐的亲信侍女对自己说,“锦主儿迟早是皇后,现在只是因为严皇后死了才一年,不然锦主儿已经是了。”在说这话的时候,姐姐也在听,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手指在拨弄着手腕上戴着的一支缠丝红玉金钏,这是今年过生日时皇帝赐的宝物。
复选那天清晨,荳荳斜倚在靠窗的木榻上,目光追随着淑女们远去的身影,心里有着淡淡的安定、淡淡的惆怅。至于哪种情绪要多一些,她回味着,唇间留着淡淡的苦涩。那抹淡绿的身影似乎在眼前浮动着,却愈来愈淡,似乎要和她告别,上升着,归于虚空。她迎着窗外的阳光,庭中一株海棠开得正绚烂,她在想,自己的病大概快好了吧。而复选的情形还是俞念梅以后告诉荳荳的。
锦妃的确象荳荳想的,是个光焰万丈的美丽女人,杨飞燕比起她来实在逊色不少,而其他妃嫔中最漂亮的要算容贵人,听说她是乐户贱民家的女子,可因为太漂亮,皇帝一见就把她提拔成贵人;而那个杨馨嫔来头也不小,她的爹爹是两江总督、本朝有名的能吏杨昇,而她本人也是温婉秀美、多才多艺,堪称江南美女的典范。
四十多名淑女排成四列依次从锦妃的宝座前走过,行礼、转身、叩拜如仪,就见锦妃笑着对众妃嫔道:“诸位妹妹,我向来不会品评,还请诸位协助我把老娘娘交待的差事办好。”
和妃的资历老些,就在位子上欠身答道,“贵妃娘娘才智过人,又被皇上和老娘娘指定领袖六宫,我们一切听娘娘裁定。”
只见馨嫔刚要开口,锦妃已经转过头看着诸淑女,伸出上缀着红蔻染成的长指甲的白嫩小手,拈起宫女手中捧着的螺钿漆盘上的一张绿牌子,吩咐道:“这张留下,其余都分派到各宫当差。”
众人都好奇锦妃选了那位幸运儿,只见这一列淑女中袅袅婷婷走出一位女子,叩头谢恩。众人细瞧去,这女子肤色雪白,身子长大,满月脸,却带着几分福相。
馨嫔几乎要笑出声来,真是美女,这锦妃的眼光真是与众不同,不过选这样的,对自己自然也有好处,乐得不出声。大概其他后妃也有同样的想法,也都不吭声。倒是锦妃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对众妃嫔道:“皇上一直子嗣艰难,这样的宜男之相不能不选。”说着挥手让第二列淑女上前,依然选了有宜男之相的长大肥白的淑女。
到第四列时,一共八名淑女,其中就有杨飞燕、柳白苏和俞念梅。和妃笑了一声,道:“我说这届的美女怎么少见,原来都在这一列中。啧啧,贵妃娘娘,你这小妹子的容貌不下于你嘛。这柳尚书的小姐也好个容貌。”
锦妃笑笑,道:“和妃谬赞了。”
仪妃也开口道:“贵妃不必谦虚。飞燕的确出众,瞧着身段,怕是也能做掌上舞,日后我等不知有这眼福欣赏吗。”
锦妃脸上的笑容愈发加深,道:“诸位娘娘真是抬举飞燕。这倒让我为难,我私心原是想黜落飞燕,让她回家侍奉老父,但皇上在初选是见过飞燕的,这倒难办了——”
她脸上做出十分为难的神色,手却伸向朱漆螺钿盘中的绿牌。馨嫔因为父亲是皇上看重的重臣,说话不像和妃等人圆滑,却冷哼一声,“俗话说,举贤不避亲,贵妃娘娘还真是有古君子之风,可列入古今贤德后妃之榜。”
锦妃手停在半空中,斜睇了一眼馨嫔,笑着道:“岂敢,馨嫔妹妹过誉了。”她边说边去拿杨飞燕的绿牌,却见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万姑姑走上前来,对自己福了一福,沉声道:“太后老娘娘有旨意!”
锦妃仰起头来,看着万姑姑,她的那张略显肥胖的银盆大脸却堆着笑容,似乎看不出什么异样。众妃嫔一听老娘娘有旨意,都跪了下来,锦妃也从宝座上下来,跪在众妃嫔前面。
万姑姑道:“老娘娘懿旨:祖制:淑女择选,内廷主位亲姊妹免挑。念锦妃年轻不知,免责;着将杨氏飞燕送出宫去,赏花红彩缎两匹。”
锦妃闻言身子一震,这条祖制她自然知晓,可早形同虚设;就是前朝不也有大刘贵妃、小刘昭仪姊妹吗?看来太后是有意难为自己。她纳头就拜,道:“臣妾遵旨。念在臣妾无知份上,请太后娘娘恕罪。”
万姑姑微笑着,上前扶起锦妃,道:“贵主儿莫要惊慌,老娘娘旨意也说了,免责。这是宫里的旧规,难怪贵主儿不知道了。不知者无罪嘛。”
锦妃看着万姑姑道:“多谢万宫正。还请宫正在老娘娘面前替我剖白。”
万姑姑道:“贵主儿客气。既然杨小姐退出,柳尚书小姐又是皇帝陛下亲点的,自然该选她吧?”锦妃笑着应道,“自然。宫正所言有理。”说着拈出柳白苏的绿牌,看也不看,就交给身边等待的女官。
万姑姑却又道,“贵主儿,老娘娘还听说这期淑女中有个奉先的王淑女也很出色,……”
锦妃忙问管事的宫监,那宫监恭恭敬敬答道:“启禀贵妃,奉先县选送的王淑女得了怪病,不能应选。”
锦妃听了心里高兴,脸上却做出可惜的表情,道:“怎么有这样的事?看来是红颜福薄啊。”她看了一眼失望的万姑姑,又说道,“即然这样,这王淑女怕是不能选到皇上身边了。传令:让她移居到安善堂养病,待病愈后再作安置。”
万姑姑见锦妃说得合情合理,倒也不好反驳,只是自己在太后老娘娘面前夸下海口,说着王淑女内美天下无双,是有福宜子之相,这下倒是不好交待。她皱着眉头想自己的心事,猛地想到王贵——乾清宫总管太监——临来前他也在太后身边赞过着王淑女,不妨去和他问个计。
复选是这么个结局,既是锦妃不愿看到的,也是王贵等人不愿见的。荳荳要移居到安善堂,只有俞念梅来相送,她被分派到乾清宫当侍女,目下却有一段闲光,于是来相送。而柳白苏,不,现在该称佳贵人了,新承了恩泽,住在收拾一新的永和宫,自然是不会来相送的。不过她还算记旧情的,派人送来了一些安神养命的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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