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寡妇
人物表
余元凤（凤） 鲁梅依（梅） 蔡来元（元） 鲁琴依（琴）
何辣仙（何） 瓦将军（瓦） 鲁文尉（尉） 鲁家宝（宝）
第一幕 劝嫁
[房内残灯如豆泣，南边靠窗的灵台上供着一副遗像，炉内焚着三支檀香，台上摆了七八样斋饭，床脚边东头的箱橱上，一座自鸣钟嘀嘀达达，余元凤坐在床头，宝儿已经熟睡，元凤一面抚着宝儿，一面轻声抽泣，蔡来元坐在床前，愁眉不展，鲁梅依斜倚在床沿，苦口婆心劝着]
（幕后唱：丈夫死后半月整，寒衣尚未送新坟。可怜那，孤凤不肯别嫁郎，婆婆心狠来劝婚。）
梅 （半笑不笑，白）元凤，你可不能糊涂了头啊，文迟已死了半月，落下一身的债，你年纪轻轻，不要枉送了自己的青春。（唱）文迟已死半月整，这受寡的日子怎担承？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生，更何况公公健来叔叔狠！听从姑妈一句劝，另抱琵琶别嫁人！幸好伯母多经心，早替你美满姻缘促就成！新郎不是别一家，就是那灵桥镇游德仁。家有楼台数十间，你过门就是当家人。他年前，亡妻一命丧车轮，留下了上万雪花银，又无儿女和公婆，何必甘心苦命寡妇泪独吞？这长长的日子怎发付？我劝你莫要日日悲酸度黄昏。
凤 （半是思忖半是哭，唱）听她言来观她行，姑母她，定是为我来说情。（转向鲁梅依，哭，唱）文迟尸骨尚未寒，那坟台，松柏还未焕新春。姑母啊，非是元凤甘受苦，你来看，这小小的孩儿，他，他，他口口声声唤娘亲。我再要负下心来狠下肠，这娘要嫁人太残忍。
梅 （白）糊涂丫头，世事艰险，要是没有个依靠，你可怎么活哦。还是快打消这样的念头，宝儿自有你婆婆照应，这样的人家，错过了机会你可要后悔！
凤 （白）姑妈，我不能就这样走了。（唱）儿是娘亲养来娘亲生，疼儿爱儿总是情。姑母也把娇儿养，又为何苦苦劝我别嫁人？
梅 （白）唉，你好不糊涂啊。
元 （端来一碗茶水，白）元凤啊，姑母好话说尽，你又为何不听她一句劝呢？（唱）你看这，破落的闺房穿堂的风，满脸的憔悴骨瘦的人，又无饱餐又无衣，反欠下八十千钱债一身。只要你狠下心肠点了头，那游家，大红花轿就上门，带来财礼八十千，还有五百谢媒银，还了婆婆一身债，从今后，美满的日子享不尽。（白）你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而葬送了全家的幸福。
凤 （白）伯母，姑母，你们不要逼我，叫我如何是好。（唱）左右为难难煞人。
梅 （白）元凤，快刀斩下荆和棘，不要再犹豫了。
元 （白）是啊，元凤，你想哪。你一嫁过去，还清了文迟的债，又是一家之主，手头宽绰了，还可接济宝儿。这一家子大小，全仗你照应了。你要不答应，这样的苦日子，追前追后全是讨债鬼，何年何月能够苦尽甘来？
梅 （白）正是，好好思量，还是嫁了过去，不要苦了宝儿，苦了自己。宝儿由你公婆照料，都是捧心肝似的捧着，何愁饿了不成？
（何辣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倚着门楣，步履蹒跚，上）
仙 （白）元凤，儿啦，我，我也是舍不得你啊。（唱）你我同是黄莲树上两条藤，我失娇儿你失君。天若有情要烦恼？将你另嫁他门我难忍，只怕孀门是非生，害你连累要悔恨。你早早就把夫君嫁，也了却我这心事一椿。再休提灵座台上那亡魂，再休提你是鲁家未亡人。从今后，脱离苦海跃龙门，霜梅要发第二春。媳妇你这才是大恩大德的贤良方正。
（元凤欲哭无泪，左右为难。幕后唱：年年无春年年春，孀门何惧是非生？婆婆要钱八十千，甘送媳妇做新人。）
第二幕 归孝
[鲁家中堂，瓦将军奄奄一息，鲁琴依扶着瓦将军，鲁梅依喂着芦花茶]
瓦 （上气不接下气，白）兄妹骨肉亲，胜于夫妻情……
琴 （掩面流泪，白）哥哥，快吃了芦花茶，好好休息吧。
瓦 （断断续续，白）两位妹妹啊，哥哥死后，孙儿就拜托两位妹妹多加照应了。（唱）原指望，娇儿倚松长**；却不料，孽海风波平地生；多孤零，你嫂嫂从未知我心；了前缘，来世再续兄妹情。
琴 （唱）兄长临别依依情，一语道破话知心。嫂嫂她不守妇道也作罢，却为何，任凭哥哥了残生。也无衣来无银，半饥半饿泉台近。
瓦 （唱）多亏妹妹来照应，我纵死九泉也安心。
梅 （唱）哥哥啊，你不要胡言胡语多思量，静下心来养好病，待等来年春朝日，犹似老梅焕新生。
瓦 （唱）我半是病来半是气，气丧命来无人替。病入膏肓难自弃，今夜不死天悯我啊，待到天明定断魂。
琴 （唱）哥哥言语悲戚戚，痛断愁肠情凄凄。
梅 （唱）哥哥啊你放宽心，莫焦急，长命灯柱永不熄。
瓦 （气堵）妹妹……
琴、梅 （白）哥哥，哥哥……
[琴、梅边哭边驾灵，何辣仙佯哭而上。余元凤星夜归孝，边哭边唱上]
凤 （唱）晴天霹雳惊我魂，闻说公爹命难存。我步步急来步步行，心慌踢破绣花裙。婆婆待我千般错，公公视我是亲身。抚养宝儿日长大，全靠公公一片心。而今老父撒手去，元凤非是忤逆人，甘当女儿来吊孝，宁愿撞丧和驾灵。
[元凤来至灵堂，与琴依相拥而泣]
凤 （唱）梅花能耐四九寒，却为何松柏难栽到寿春。今日孤燕倚松来，可惜是松柏已断心何忍？欲借上苍三十寿，添与老父共百春。
琴 （唱）哥哥有你贤孝女，到黄泉，遇着孟婆也开心。
凤 （唱）元凤心中乱如麻，一阵痛来一阵酸。宝儿他，多承公公来抚养，一粥一饭胜亲生。
琴 （唱）可怜是，宝儿娇小失娇养；你婆婆，诸事不管享福人。
凤 （唱）这叫我，留下宝儿怎么办啊？公公啊，今生难谢你老大人。
仙 （冷漠，白）元凤，如今你公公先逝，我又是百病缠身，宝儿这般年纪，我也是无力再抚养了，我看，还是回到你身边，热粥热饭，有个照应。
凤 （苦不堪言，白）想当年，你为了让我改嫁，答应照应宝儿，现如今，公公一死，你又托故不要了，我已经改嫁游家，纵是我满心要收留宝儿，那游家上有老，下有小，也要肯答应啊！
仙 （怒，白）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母亲，如此绝情，不肯收养自己的亲生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你难道要连禽兽都不如么？也是你先前愿意，不愿再受寡，天生的风流命，早晚也是要嫁人的啊，只是我替你做主，让你早日享些清福而已？
凤 （泪眼汪汪，唱）婆婆说出无情话，反将我劈头盖脸一顿骂。早知道，这步田地难煞人，倒不如，咬紧银牙不过门。回头再把姑妈求，求求姑妈骨肉亲。
琴 （对，何辣仙，白）嫂嫂啊，你也真是糊涂到家了。（唱）宝儿虽是元凤养，可总是文迟的一条根。哪有你，把亲生骨肉往外推，宁绝香火自灭门。这颠倒的事儿还是少来做，先让哥哥入土为安头要紧。
凤 （哭求，唱）婆婆，我的亲娘啊！我虽是另抱琵琶别嫁郎，可我总做过鲁家的人。我甘愿侍奉二老享天年，把你们当作爹娘一样亲。爹爹没有亲女儿，我愿披麻戴孝做螟蛉。元凤不为别的事，但求你收留宝儿孤苦人。他从小没有爹娘疼啊，还求你婆婆慈悲多施恩。
琴 （哭，白）是啊，嫂嫂，哪有自灭宗嗣的道理啊！
第三幕 再婚
[鲁家大堂，张灯结彩。中堂上挂着福禄寿三星，何辣仙大红大紫，一身新妆]
仙 （喜，唱）昨日楼头喜鹊噪，正应今日花烛高。辣仙我吃尽人间万般苦，枯梅又逢春二朝。招赘林家四阿宝，从今后，满头梨花抽青丝，仰仗月老渡良宵。今日洞房成新娘，半世残生有依靠。
元 （端了喜盒，上）恭喜婶婶，贺喜婶婶。（唱）剥落梅花老来俏，婶婶今日分外娇。
仙 （唱）今日虽然分外娇，一片愁云心上烧。嫂嫂啊，阿宝答应赘我门，只怪他不肯扶养鲁家宝。家宝虽是我亲儿孙，总不能为了儿孙我把亲退掉。未知嫂嫂知我意，还是将宝儿还给元凤好！
元 （唱）打断婶婶心头话，这桩主意不算妙。为将元凤嫁出门，换那财礼八十银，你口口答应要把宝儿拉**。言而无信太不诚，换了我宁养宝儿不嫁人。穷人家的孩儿苦出生，宝儿他难及其他同龄人，从小没有亲抚养，半饥半饱半偷生，吃了棍棒多多少，到如今，还要推来踢去无人问，婶婶你若良心在啊，快，快，快，咬紧牙关再养宝儿十八春。
仙 （恨，白）哦，嫂嫂费心了。且忙去吧。（元下，仙唱）早青三月人精神，一到日落就发昏。看她原来明白人，却为何如今成了糊涂根。早知她满口拒绝我，才懒得把一腔甜言吐她听。我再叫元凤来商量，她定准，不看僧面要看我婆面七八分。（白，元凤，元凤）
凤 （答应，唱）后堂喜床刚铺好，帐幔围帘装扰成。婆婆霜梅开二度，元凤怎能不经心？总指望她待我宝儿好一点，免我在游家乱担心。忽听婆婆呼唤我，急急忙忙到前门。
仙 （皮笑肉不笑，一手拉过元凤，白）嘿嘿，嘿嘿，元凤，我的心肝宝贝啊！（唱）你公公已死半年余，婆婆我孤苦伶仃病一身。谢只谢，前门王婆可怜我，把一对苦命鸳鸯促就成。你阿宝新爹样样好，怪只怪，他不肯收留宝儿拖油瓶。元凤你谅解婆婆千般苦，宝儿也离不开你好娘亲。
凤 （唱）婆婆吃尽千般苦，元凤岂会不知情。可惜是，游家已有香火子，他哪会见待我儿似亲生。白眉冷眼多讥酸，宝儿过去更受困。我纵有心来庇护啊，怎奈何，我也是看菜吃饭难做人。
仙 （怒，唱）我好话说尽一箩袋，你只当耳旁之风不理睬。今生不识你余元凤，从今后，你我半似母女永拆开。不许你再见家宝儿，不许你再上儿坟台，不许你再把我婆婆叫啊，不许你再到鲁家来。千般恩情从此绝，反目为仇不往来。
凤 （浑身发抖，唱）婆婆绝情太势利，我咬紧银牙泪漓漓。夺门离开这冷情屋，又何必自投罗网受晦气。我轻提莲步急急走，浑身发抖脑昏迷。永世不见婆婆面，永世不做鲁家女，永世不到鲁家来，可怜我，永世难辞宝儿啼！母子连心情难弃啊，我忍气吞声再把婆婆求啊，（回转身，跪）求求婆婆老母亲！看在文迟死的早，你就当隔代的儿子要抚承！
仙 （绝情，唱）你若收留全好讲，你若不肯滚出门。
尉 （上，搀起元凤，白）嫂嫂起来，嫂嫂放心，宝儿自有我来抚养。（唱）母亲做事太无理，只顾自己穿新衣，把鲁家的子孙推给人，亏你还有脸来提。嫂嫂从来多贤惠，逼她改嫁也是你，而今沾尽她好处，就想把她一脚弃。母亲，娘啊，天地之间有杆秤，多行不义要自毙。
仙 （气，唱）逆子说话太气人，不该牵我的头皮根，戒尺持手抽你皮，看你还扒外又吃里。
凤 （拉住仙，劝，唱）婆婆新婚莫生气，元凤这就返门第，只求把宝儿来抚养，大恩大德永铭记。（凤泪下）
第四幕 休命
[游家柴房，四壁凄凉，靠南墙一张木板床，一领席，余元凤重病在床，一条薄衾被，半死不生。幕后唱：人情冷暖凭天造，哪能动他半分毫。都说善恶终有报，元凤要渡奈何桥。]
凤 （奄奄一息，唱）青青柳叶轻轻烟，乌鹊枝头展笑颜。早春三月花似锦，却为何我沉疴一病付黄泉？都说黄莲生来苦，它哪有元凤之苦三分一！嫁到游家两年整，一病不起绝红尘。要骂婆婆心太狠，自我病来无音讯，要看宝儿她不肯，说什么怕染我这病一身。天若有情天亦恼啊，这蚕豆花开黑良心。要钱要银她常开口，公爹未死她送信准。天绝元凤无还力，只怪婆婆蛇蝎人。再骂丈夫游德仁，元凤既是结发妻，却为何把我视作陌路人。一身病重人发沉，也无药来也无问，走方郎中赎一帖啊，便只顾自己逍遥恋红尘。早年为了我元凤，千方百计骗进门，进得门来当草芥，让我在这破烂的柴房了平生。
琴 （拉着宝儿上，唱）人比人，心比心，嫂嫂做事太绝情。元凤痨病到膏肓，风烛飘摇似残灯。如今她将一命亡啊，也不肯，拨冗劳步探一程。这样的冷漠我看不惯，我只有私带宝儿探娘亲。（白）元凤——
凤 （睁眼，白）姑母——
琴 （哄宝儿，白）快叫娘！
宝 （生怯，白）娘。
凤 （有气无力，白）儿啦！数月不见，长得好快啊！（唱）天下之事太稀奇，娘要爱儿儿不知，你看他，怯生生来多尴尬，叫我胸中好迷离。
琴 （白）元凤，让你受苦了。快不要多思多想，好好养身吧。
凤 （白）还养什么？等死罢了。（唱）元凤受尽世间苦，日落西山人入土。临别也无心头事，望只望，姑母能了我事一桩。
琴 （唱）凤儿有话只管讲，姑母我，想尽办法要帮忙。
凤 （唱）前后嫁了两丈夫，实指望能偕百年共白头。谁料想，桃红刚开满山艳，一场暴雨打尽光。欲回鲁家婆婆凶，葬在游家太凄凉。元凤再无亲人在，望姑母，托人葬我到家乡。山高路远无盘缠，我这里还有银票两三张，一张留与儿念想，一张送我回故乡。宁伴父母在荒郊，也不愿再入闹市受灾荒。
琴 （白）不要伤悲，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你总会好的。
凤 （唱）神仙也难救我余元凤，华陀再世也白忙。姑母啊，你可怜元凤没有娘，从今后，宝儿多承你抚养。每逢寒食和清明啊，你叫他到我坟上烧柱香。不为儿来看娘亲，怕只怕，我到九泉想儿郎，他来看我，我亦看他啊，娘想儿来儿想娘！
琴 （白）这是一定的。宝儿快答应你娘啊。
宝 （白）姑奶奶，她不是我娘，奶奶说，她是败家精，她是扫帚星。
琴 （白）宝儿越说越荒唐，哪有儿子骂亲娘？你奶奶不奈寂寞风流命，六十三岁还做新娘，把你宝儿当累赘，坏事干尽丧天良。快跪下求你娘原谅，说一说，叫一叫，暖暖你娘的心房！
宝 （扭捏，不肯）不，我不……
凤 （唱）近朱者赤近墨黑，跟着好人学好样。如今宝儿才长大，却不料跟着巫婆跳假神。伤我一片志诚心，也成了墨鱼心肝河豚肠。常言道，羊会跪乳燕反哺，我的儿，视作陌路他乡人。窗外浓云密沉沉啊，乌云蔽日心彷徨。早将一死赴阴曹，望乡台上不妄想。（伤心欲绝，吐血，白）姑母，（唱）人世间只有风霜和刀剑，都以为我是风流寡妇太轻狂，我是满腔冤屈诉不出啊，宁做冤魂不做娘。（痛苦，呕心沥血，气绝而亡）
琴 （哭，白）元凤，元凤……（带宝儿木然地下）
[幕后唱]黄叶满地风雨狂，哀哀啼鹃枉自伤。满园春色落红去，一腔碧血戏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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