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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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梅子时节,照例是阴雨绵绵。正是农家下秧的当口,满眼望去田畦里碧绿碧绿的,比大街上涂脂抹粉、招摇过市的女人还养眼。趁着这长长的雨季,早早地让秧苗下了田,润润地靠梅雨通透通透,也算是播下了一年丰收的希望,农忙就指望那丰收的时节,这是一种喜悦的盼。

老茄宝担着两箩筐秧苗,脸上写满了皱皮疙瘩,嘴里叼着一支燃尽的烟,披一件溅满泥水的外衫,浑身上下淋得湿漉漉的,赤着双泥脚,一路逢人叫嚷:“早点收场,大后天村里来选队长了。”这么满田垄的吵闹,也没几个正经人去理他。叫到村东头叶更南的田头,叶更南忍不住逗他两句,便直起腰朝他笑道:“又不是来选国务院的总理,你这么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是动哪门子心思啊?难不成你想参选去?”邻田里杨雪山的老婆听见了,便接过茬去,笑道:“我们家茄叔选队长是‘皇帝老爷的茅坑——没他的粪’了。选个妇女队长,倒是三个婆婆顶不过他一面‘公猡’去!”一句话把满地里插秧的人都逗笑了,有的人干脆直起身来看着老茄宝笑,也有的弯着腰边劳作边附和:“茄宝要做妇女队长,别的倒也没意见,只是他比咱娘们儿多条‘尾巴’,趁早晚要叫阉猪的来割了去。”“赶紧打住,福婶。割了他‘尾巴’,那就不叫茄宝喽——”叶更南故意朗声问道:“那该叫什么啊?”最西南田头的汤继元扯开嗓嚷道:“太监老爷韦小宝。”“他这把年纪还能叫‘小宝’?笑掉他那两颗暴牙了,他是婆娘们脸上抹的‘大宝’。”一帮爷们娘们笑得更欢了。茄宝被逗得无法,也“呵呵”地傻笑了两声,接过话骂道:“一帮混账东西,咸蛋白酒还塞不满你们那粪嘴。”

文梅从自家田头路过,见乡邻们闹得正欢,本想插两句,一看调笑的是老茄宝便不再言语。两人有过隙还是年前的事。文梅是队里的妇女队长兼会计,年终收农税,别人家该缴的都缴了,就老茄宝赖着不肯。一会儿说队里多丈量了他的田亩,三亩二分七的地被量成了三亩二分八;一会儿说自家老婆是个哑巴,队里自然要多照顾他些,该免了他的农税;一会儿说队里前年出卖的地他一分钱也没分到,分钱没我的份,交税为什么倒有我?文梅苦口婆心,把他的门槛都踏破了,他死活一分不交,就只想揩队里的油。一回两回的争执,便结下怨来了。茄宝又是有名的泼皮,跟个婆姨似的,赌誓不买文梅的账。

文梅回到家中,已是半晌了。今日鸡鸣时分起的大早,衣裳也没来得及洗就去赶地里的活儿,紧一手慢一手总算完结了。她胡乱扒拉了两口稀饭,刚要起身洗漱洗漱,电话铃又响了。

“喂,是许书记啊,大清早的有什么指示啊?”

“为了你们队长的事,通个气,你说选谁上呢?这个‘杨歪’我看能否让让贤?”

“呵呵,我倒列了三个候选,昨晚自个儿也寻思了一番。既然那个杨慰纪书记也觉着不上心,倒真不如把他换了。”

“那你列的三个候选呢?我听听。”

“头一个是刘元安,只是这人平常有些半吊子气,再者家中又无兄弟族人,怕只怕到时选票不够也是白忙;次一个季自强,人是老实巴交没话说且堂兄弟七八十来个,票数倒也不愁,怕只怕人不中用,到时又成了杨慰纪的傀儡皇帝;所以我左思量,右思量,还是觉着叶更南倒更牢靠。家里兄弟五个,为人也算刚直,我在暗下走动走动,毛估算一下,也有十七八张票是稳到手的。”

“那就定叶更南,把‘杨歪’选下来。你东隔壁的怡琴呢,她跟她婆婆手上不就有两张票了么?也去融通融通。”

“这我不能打这样的包票。”

“那我来做工作,这两票包在我身上。”

“您老将出马,自然一个顶仨了。”

接完电话,文梅便在自家井台洗衣裳。恰巧东邻丁怡琴过来串门。

“婶婶在洗衣裳哪?”怡琴倚在柱廊上,嗑着瓜子问。

“恩,”文梅抬望了她一眼:半肩的头发染得紫绛,纹着眉,满脸涂了层厚厚的粉底,看上去格外地白净,浓艳的嘴唇红得像是刚吸了血似的僵尸,上身一件露脐的梅红短衫,鼓着撩人的乳沟,下身一条米黄的九分裤,脚趾甲也涂着姹紫嫣红的油彩。一双拖鞋的鞋根像是两根骨瘦如柴的洋钉,每行一步,跟铁匠铺里打铁似的锃响。全然一副吧台小姐的时髦打扮。“快拿张凳坐。你秧都插好了?”

“关我屁事!那两亩薄田我才懒怠动。两个老家伙在弄的,我乐得清静,宁愿买些粮吃,才不高兴受那苦。有那闲功夫,还不如舞厅去跳场早舞。”

“年轻人观念就是新。队里要来选队长了。”

“正是呢。婶婶说选谁好呢?‘杨歪’那个促狭短寿这次无论如何要把他选下来。”

“呵呵,把他选下来,那选谁好呢?”

“我正来讨婶婶的示下呢。远亲不如近邻,婶婶说选谁就选谁!”

“刘元安呢?”

“他不行,吊儿郎当的,自个儿还管不了,去管别人,定是压不住人。”

“那季自强呢?又是你家堂伯。”

“他啊?聋子的耳朵,中看不中用的。”

“我也是这么想。那叶更南呢?”

“他倒还好呢。为人也厚道,闲常又不调三窝四。我看就选他好了。别让‘杨歪子’遂心。”

“既如此,你手里倒有两张票的,我们议定了,你连同你婆婆的票,我到时都发在你手上,一起投叶更南,岂不两便?”

“很好呢。婶婶英明。”

两人正议着,季元本的遗孀邵寡妇笑灿灿地走来了。道:“友松媳妇也在啊。文梅婶婶,手头空些么?”

文梅笑道:“有事么?手里几件衣裳搓一下。”

“喏,我田里的活眼见来不及了,寡妇失业的,看你能不能帮帮我呢。”

文梅赶紧立起身,浸着的衣裳也不洗了,道:“那赶紧,趁着天阴,莳下去了好放心。”
邵之华笑道:“我就知道,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算是我求对人了。好过意不去。平常粗壮活儿全亏你跟友松叔叔帮衬,真是千恩万谢。”

文梅便跟着邵之华下了地。

(二)

过了晌午,丁怡琴吃饱了饭到后村去串门。到了季华南家,见杨慰纪也在,便笑道:“杨大经理今儿个怎么有空溜闲儿?”

杨慰纪阴着脸笑道:“正候你呢!”

丁怡琴轻着骨头,乐哈着嘴,打俏道:“候我干什么?发钱么?我又是什么阿物儿值得你来候的?”

杨慰纪把一双三角眼色色地盯着怡琴,酸溜溜地说道:“真佛面前还烧什么假香?谁不知道你是许安成跟前的红人啊?书记放个屁,还不全是你吹出来的风!”


“看你胡诌的?我是书记什么人?信口开河,就是你心术不正,所以有人要打你队长的主意!”

季华南立成追问道:“是你西隔壁家的么?我料想也只有她要动杨队长的脑筋!”

丁怡琴脑大易呆地反问道:“我可没说啊,别瞪我。上午只是听她说要拥叶更南出来做队长。”

季华南皮笑肉不笑地朝着杨慰纪道:“看我说得如何?她那个小九九打量我猜不到。看来我们要早做准备。既然她要选你下来,干脆一竿子也是打枣,两竿子也是打枣,把她妇女队长先拉下来再说。”

杨慰纪冷笑道:“哼哼,人不动我,我不动人。既然惹到我头上来了,也别当我好欺负。怡琴你要诚心帮我,妇女队长我敢给你打包票,就是你的。季华南做副队长,我们三个咬成一团,你到书记那儿一句话,还有什么成不了的?到时卖田卖地还不全是我们仨一句话儿,年终分红,做得人不知,鬼不觉的,亏的了谁?”

季华南道:“好主意。别说她蔡文梅是我亲婶婶,就是我亲叔,大义面前我也要灭这门亲。”

丁怡琴笑道:“呵呵,这妇女队长的大旗我扛得了的?”

季华南讥笑道:“真佛面前烧什么假香啊。你心里打什么算盘我们还能不知道,你眼馋这妇女队长也不是这一天两天了。要没我们这次齐心协力,你到老也只能站干岸儿了。”

杨慰纪道:“打铁要趁热灶火。马上我们就分头行动去,各家各户去劝票,寻常跟蔡文梅要好的,就别去自找倒霉。这拉票的钱我来出,男的我们送烟,女的送些吃食。嗔拳不打笑面,我就不信拉不下马来。”

季华南道:“是要赶紧些。这后村一拨我来拉。你们杨家十一户就由队长亲自出面,其余的丁怡琴你多动动嘴,跑跑腿。”

三人计议已定,果真挨家挨户游说去了。

(三)

天色依旧不是十分晴好,雨是停住了脚。而天空的乌云好像更浓更密了。

杨慰纪从杨茄宝家开始,把他杨家人全跑了遍。后又到了季华南的长兄季成南家。杨慰纪知道,倘是季华南来劝他哥哥,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兄弟俩为祖上留下来的几件老屋已经面红脖子粗过好几回了,逢年过节也不来往,早已断了亲。

杨慰纪见成南在院子里修钉耙,先就送上一包烟,朗笑道:“地里的活妥当了?正要来问问要不要帮忙呢!嫂子又有病在身!”

成南笑道:“你这马后炮。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说直说了吧!”

杨慰纪笑道:“喏,喏,喏。还是你知我心。我们十几年的近邻了,也算肥水不留外人田。我后庄上那块地一直空着也没人打理,要不给你种去,让嫂子种些菜,闲暇到集上去换点油盐,也不省些开消。”

季成南面子上不言语,心里着实高兴。他眼馋那块地已好久了。便顺手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呢?白占你家的地。”

杨慰纪说道:“也不让你白占,知道你不是那种爱贪便宜的人。这不村里马上要来选队长么,我的意思你把票投给我,妇女队长呢选丁怡琴,副队长呢就选你兄弟。全是自家人了,今后你有事,还不是一句话,谁不乐意来衬个手的!”

季成南听了这话,也忘了答应自家婶子选叶更南的事了,便又调转矛头,满口答应了杨慰纪。两人正议着,后村东首的“蒜头根”赵金岳又来了。满世界嚷道:“我说怎么回事啊?刚才我还在茅房呢,华南就跑来跟我讲,‘金岳啊,你别昏了头啊,队长可要只能选杨慰纪啊;要是选别人,后村那数十亩地都要被他们卖光的,到时分我们一个小头,那上千成万的全由他们摊赃。’这是怎么一回事体呢?半晌的时候,我家兄弟又来跟我说,要选叶更南,否则这后村的地被卖了也拿不到一分钱。我也没了主意了,到底选谁呢?”

杨慰纪塞给赵金岳一包烟,笑道:“叔是看我长大的,我杨慰纪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叔还不知道?他们正想把我赶下台,好卖了后村的地,他们越是这样想,我越要为大伙出来撑腰,越不能遂他们的意,所以叔你不帮我,谁来帮我?你不选我,谁来为队里的那数十亩老祖产叫冤?”

赵金岳被这三声叔一叫就昏了头了,也一口应承了下来。

出了季成南的家,杨慰纪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他见邵寡妇在后门沿捡豆,便笑着打招呼:“婶婶收豆呢?正要来向婶婶道歉呢!为了前门那条出水沟,闹得我们两家不欢,我很过意不去。我已经跟我妈说了,婶婶寡妇失业的,多让着她才是,怎么好跟婶婶争那丈把宽的沟子呢!我妈正一个劲地后悔呢。婶婶放心,前门那出水沟今后就是你的,我这三百元现金是补帖给你的损失费,你要不拿就不当我是你的侄儿,拿我当外人了。”

邵寡妇拿着这天下掉下来的馅饼,顿时笑开了花,道:“快请屋里坐,这怎么好意思呢?那我就拿着?”

杨慰纪笑道:“婶婶这是什么话,快拿着。婶婶今后家里有个什么事,尽管吱个声,婶婶就是我的亲婶婶。”

邵寡妇听了这话,不觉眼泪也流下来了,非要招待杨慰纪吃蛋汤,杨慰纪哪还希罕那玩意儿?便找个借口走开了。

(四)

夏至日,许安成带着人来选队长了。投票过后,他也瞪眼了。杨慰纪二十五票、季华南二十五票、丁怡琴二十五票赫然榜上有名,蔡文梅二十四票、叶更南二十四票、汤继元二十三票落选了。他也没法,虽说不是自己的意愿,又不好发作,只得硬着头皮宣布了。

至晚,许安成给蔡文梅打电话,道:“怎么回事?出乎我的意料啊!”

“书记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还不是出了个叛徒!”

“你是说丁么?好没脑子的东西,他们是利用她啊!”

“是啊,书记。香椿树上也有打屁虫,她可是利用你啊!那两个家里都有厂子,正好动那地基造厂房哪。”

“我们都认清这么一个人吧。你也别灰心,妇女队长也不是什么大官儿,想开些。”

“我倒是无所谓,这妇女队长,拾到了没什么欢喜,丢掉了没什么可惜。只是后村的地真要被作践了,我们还指望着吃什么哦!”

“地是越来越少了。”

“人也是越来越坏了啊。”

人定时分,黄梅雨又伴着雷声隆隆地下了起来,好像是丁怡琴带着人在夜总会跳舞时的歌声似的,也好像是更多的人在嗷嗷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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