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贱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梅子时节,天色昏昏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打理着桌上的文件,正准备下班。我的老友陈子谦晃了进来。满眼的憔悴,叼着支烟,燃得老长也不弹灰,哭丧着驴脸,像是刚从乱葬岗驾灵回来似的,油腻腻的头发挠得乱七八糟,满口酒气地向我悄声道:“我撞死人了!”我听了不由得一怔,问道:“不会吧?少来唬我。”子谦道:“谁有那闲情!是真的,昨晚四五点钟的事,我车速也还不快,寻一副墨镜,回过头,已经刹不住车了,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被顶得飞了出去,头撞在了压条石上,七窍流血,起初以为还没事,听着他吱唔了两声,我自己也懵了,赶紧走开了,叫阿丘替我料理送医院。刚到医院,阿丘给我电话,说是人没用了。我还只不信,去问中医院的熟识,告诉我说人已经在太平间了。”“啊呀呀,啊呀呀……”我在一旁愁眉不展。
“我吓得昨夜一点才敢露面,一早去事故办录了口供,扛了二十条软中华过去,责任全在我,照理要搭进去的,现在就指望用钞票打点一下,能不进去最好,坐牢的日子可不是好受的。”我道:“闲常劝你,不要把汽车开得像飞机似的,你只不听,到底出事了。”子谦苦笑道:“别再挖苦我了,你看我急得,马上对方要来谈判,我已经打探死者的户口落在了何处,要是按他们广西的标准,赔个十四五万也就了了,可免去一场官司。要是按我们这儿的标准只怕一只手也不够。”我道:“五十万?只怕不要。”“所以就要请你出山帮着谈判的呢,我又不便出面了,一露脸不被砍个稀巴烂?最好十五六万能够解决,他们那地儿有个万把块钱就算是大款了。”我顾虑道:“要么他们都没见过世面,否则谁也不是吃素的!”子谦道:“就是他们都是山洼洼里面的,这才好办。过后儿你跟我老婆一起去,我把详情再向事故办的余警官问一下,今早已经得了点消息,面子上他们只会向着死者,暗底里会帮我们,现在事故责任书他们也拖着不开,只要对方同意,接受赔款,事故责任就好劈叉了,现在我是全责,倘是他们认可赔偿,写个对半责任也是可以的。”我冷笑道:“现在的警察条子也大兴。”子谦道:“这也不管了,打点他们也要好一笔钱。”我道:“那后一早你们来接我,我们同去。”
翌日下午,子谦的老婆王心媚兴冲冲地来找我统一口径。我已许久没有见过她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上半身穿得尤其凉快,皱巴巴的老脸涂了厚厚的一层霜,也不像是出了大事的样子,风风火火,几根蜡黄的头发像发情的狮毛一样,用两只金龟子发夹绾着装嫩,一身蹩脚香水的刺鼻味。我布了座。她摇唇鼓舌道:“我先已叫事故办的匡算了一下,算头算脑加足了,顶多十五万,多一分不能。你先看看这张单子。”我接过她抄送过来的一张赔款计算单,歪歪斜斜地写了满满一张鸡爪子,她接着道:“都是死乡下,从没见过大钱的。按着法律办,他们要横来,瞒天要价,我们也不要软,大不了上法院,于他于我都没好处。”我顺口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心媚道:“千万不要提‘责任’两字,提责任足以让子谦进牢子,又是驾证不符,又是超载超速,余警官也是违规替我们操作的,至今都不敢开事故责任书,照理是先开责任书后处理的,他们说了,要是双方私下能够谈妥,责任书也不过是一纸空文,余警官还说:我们毕竟是肇事方,能软口气就软些,反正到时我唱黑面,你唱红面,我一个劲儿哭穷,你扮娘舅,最好一次性解决了,省得麻烦。”我道:“你财大气粗哭穷也不像啊。”心媚道:“到时也只能昧着良心了。我就说是子谦的两姨表亲,你就是他表兄,横竖说他是个落拓人,一无家财,二无亲故,赔这么些钱都是拼拼凑凑凑拢来的,你们再要涨价,我们是不能够了,上法院也只能奉陪到底。余警官还说我跟他们咬价,看着要僵了,你就在一旁劝和,最好不要闹僵了。”我道:“知道了。只怕对方也不是软柿子呢。”心媚不屑道:“大不了一起闹上法院,他们只来了两个人,没见过多大的场面。”我笑道:“上法院也不是好上的,法官的打点费也够你赚你的。不管如何,他开口要价三十六万,既是穷地方来的人,也未必懂法律,我们按这个赔偿标准,上限也就十六七万,先开十二万的价,慢慢再还。照理说人命关天,没有昂贵便宜的,现在也只能这样信口开河了。”

第三日晌午,我与心媚来到了事故办。对方的父母连着死者的本地同事已经等在里边了。看他父母的装束,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我的心里不免酸楚了起来,倘是自己的孩子出了这样的事,该是多么撕心裂肺的痛啊!
他的父亲先开了口,道:“我儿子不远万里来打工,现在连条命也赔上了。我们不懂什么法律,他才二十四岁,就算他赚钱到六十岁,一年一万,也要三十六万,你们给我三十五万,毕竟一条命,我总不过分吧?”心媚道:“没有这样算的道理……”我忙拦道:“不过分,不过分。儿子是父母心头的肉,谁不痛心呢?照理别说三十五万,赔三百五十万也是该的。”心媚接过话茬,哭诉道:“正是。只是你们也晓得,我表弟已经愁得几天进不了一粒米了,家徒四壁,这辆破车还是我们三亲六眷凑齐钱来买的,没想到他捧不出的刘阿斗,事没办成,把人倒撞死了。”死者的母亲一听这话,泪流满面。我道:“按照我们这儿的标准,横算竖算,顶多十二万,再多我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要上法院起诉就是一大笔开支,都要你们承担。”他父母哑口了,那个本地同事仿佛只是一个看客,一言不发,在近旁的座位上呷着茶,故作深沉,袖手旁观。我道:“我们也是出于人道,即便按着精神抚慰费的上限赔付你们,顶多再加个万把万。”死者的父母真是老实本分的乡人,既不撒泼无赖,也不哄抬赔价,路归路,桥归桥。全然没有下里巴人的蛮横无礼,这慈蔼的双颜端坐在我的对面,好似阳春白雪,不免让人肃敬起来。我反倒不好意思再愚弄他们,把赔价一砍再砍地往下压。毕竟陈子谦好歹也是个老板,再要坑蒙这对欲哭无泪的父母,于良心上我也难安。大家僵持下来。
还是死者的同事打了圆场,他道:“我们也不争了,十五万一分不少,再少,就官办。”心媚还要争辩:“我们已经出了一万三千块的医疗费了,这笔钱可要扣除掉了。”我已于心不忍,拉住心媚,道:“罢了,罢了。何必还要争那一万三千块,人总是死了。”
心媚依我坐下了,当着余警官的面,一手捧出了十五万块钱,那对老夫妻从没见过这么些钱,他们沾着口水一张一张数着,我和心媚连同死者的同事跟着余警官出外办了解手续。
“恭喜你们圆满解决了。”余警官笑道。心媚道:“还不托你的福。也要谢谢老周,给我们这个面子。”死者的同事老周笑道:“我们同饮一江水,怎么也要护着自己说话。”我木然地笑了笑。
办完了签字手续,心媚送我回单位,临临上车,心媚又递给余警官三千元钱,余警官笑纳了。她又把老周拉在了一边也塞了他一个信封,老周嘴上推托,一闪眼藏在了兜里。在回单位的路上,我满脑子翻滚:人的命还有贵贱之分啊!
当晚,我彻夜未眠,终于在第二天,我把心媚给我的两千块钱退还给了她。我仿佛舒了一口大气,总算把压在心上的那一方巨石搬开了。
愿死者安息吧!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