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家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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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看他,村不村?”
说到这儿卜兴拿起茶碗,润润说得冒烟的嗓子。
卜老爷脸上有些僵,却仍保持着微笑。胖丫头在一旁,光抿着个嘴笑。荀老爹却说:“听他说东道西的,倒也有些见识……”
“老爹啊,他就出一张嘴,牛皮嘟嘟的,只怕能吹上天去。老爷,您是没听见他胡诌,什么鬼套了一张人皮,每天都要用笔来画画的;鲤鱼精变成个女人,还和人成了亲;又有几个女儿争抢家产,却扔下老头没人管;还有个什么阿里的爸爸,叫声芝蔴你开门,山洞门就会开,露出强盗的宝贝来……”
“没孝心的女儿,外面也不是没见过……”卜老爷说了一句。
“鲤鱼精变女人,这也没啥子稀奇嘛!”胖丫头也插嘴道,“戏文里,柳毅不是还为龙女传过书子?”
“说这些故事原是为了消遣,也作不得数。老爷和我听他谈些生意经,倒是有条有理的。”
“老爹,他说的,只怕是靠不住的……您是没听见他说大话,简直就没边了……什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千年,后知五百年,是‘万宝全书问不倒’。听听,这还象话么?就是城里的阴阳先生和府里的大老爷,京里的状元公也不敢说这等大话啊……”
“口出惊人之语,手底里有两下子,那也是说不准的……”荀老爹作公允评论。
“他手底里又哪有什么两下子?在田里做活,平常一个人出手,他这样的,少说也得三个才能相当。倒也惊人——是村得惊人!一样吃饭,怎的竟有这等的村法?不说别的,就说看个菜园吧,再容易不过的事,竟也能将菜苗烧死一大片……”
“你明知他做不来,怎的还让他去弄菜园?”卜老爷不满问道。
“老爷啊,不是我想啊……庄上的活先不说他会不会,就他那把子力气就做不动。说出来您别不信,庄上的大娘大嫂,七八十斤的担子,挑了就走。可他一个大小伙子,看看高高大大,怎料得到竟是个空壳模子,力气连那几位大娘都赶不上。不看菜园,他还能做什么?要说我啊,也没少费心思,看管个菜园子,最不会出岔子了,所以才分派了他……”
“嗯……他不是种田人家出身,做不来活,也怪不得他。可把他说得一无是处,也太过了些。最起码,他没偷懒吧?要不也就不会有肥水烧死菜苗的事了……”
卜老爷听了也点头。
“他这不偷懒倒比偷懒还糟……”听荀老爹帮杨二说话,卜兴不好当面反驳,只得另寻话题,“哦,对了,还有更村的事呢!叫他喂几个猪,那你就好好喂吧,你猜他怎么着?又是和猪仔说话,又是给猪仔抓痒,还唱了好些山歌子给猪仔解闷,什么‘一呀摸二呀摸,摸了头发摸耳朵’,‘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恩恩爱爱不回头’,‘天要下雨天上打雷他娘就是要嫁人’……猪仔懂什么,唱这些歌子?他对着的倒不象个猪仔,倒象是人家的大姑娘,尽在那里谈心说情话呢!将几个猪仔调弄得就象狗子一样。他一来,就趴在栏口上直叫唤。他呢,对那几个猪仔又是摸头,又是问它们乖不乖……你说村不村?狗子乖乖的听话能看家,猪仔要它乖却有何用?不一刀子杀了来吃,难道要给它养老?”
见着在场几人都在笑,卜兴更来劲了。喝了口茶,他继续道:“若是以为他这些桥模怪样便是村到了家,那您就大错特错了。还有更村的呢!人家喂猪,总是小猪给粗料催长,大猪给精料上膘,他偏不,给小猪精料给大猪粗料反着来,说要养瘦肉猪……他这村,啊呀呀,实在没法说了,要多村有多村!猪么,总是越肥越好喽,有谁会喜欢皮包骨头的猪呢?……”
听的几人实在忍不住了,都笑出了声。胖丫头边笑边说:“也别说,小姐就只喜欢瘦肉,一丁点儿肥的,都要挑出来……”
“好了……随便问问杨二,你却说了这么一大通。”卜老爷说道,“今天叫你来,原不是说他的事的。杨二提了几个经商的点子,你且来参详参详。”
当下,荀老爹就把长生的几个主意说了。
卜兴听了之后,心中暗喜,自己又可以露一手了。当下说道:“卖盐贩布这等生意,人人都在做,自是有大利息的。只是,卖盐要与官府打交道,这里面交际花费可海了去了。老爷也没有官场上的门路,要卖盐只怕有些难了……贩布倒没什么难处。可为什么要去苏州松江购布呢?本地土布不也一样结实耐用?就在本地收购,岂不既省下脚钱行费,又免了奔波之苦?至于那长生果榨油,稻田养鱼,听也没听说过,只怕是杨二信口开河。”
卜老爷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给说得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荀老爹却说:“你没听说过的事,未必就行不通……彩色豆腐,你可曾听说过?”

“菜色?豆腐?豆腐做成什么菜色?”
“彩色豆腐……就是有颜色的豆腐,红颜色绿颜色的豆腐……”
“没听说过。从来豆腐都是白的,哪有红颜色绿颜色的豆腐?”
见卜兴夹缠不清,荀老爹便让胖丫头去厨房拿实物。
淡红淡绿的两块豆腐拿来了,盛在一个大碗中,卜兴看了又看,又伸手捏了一角尝尝。
“味道没啥两样啊?不是一样吃么?染了这颜色却有什么用?”卜兴问道。
“单从味道上说,这彩色豆腐其实也差不多。可是吃,不就吃个稀奇么?别家豆腐都是白的,这鄢大家的偏是红红绿绿的,你说他的生意会如何?”
“那当然会不一样……”
“那你以前可听说过彩色豆腐?没有吧?这便是杨二替鄢大出的主意。”
卜兴有几分尴尬,半天才说:“信口开河有时也会碰巧撞上……”
“哪有那么容易的?你倒说一个出来,看看能不能撞上?”
卜兴与荀老爹争论了一场,却让卜老爷无法决定了。
这一场争论,长生自然不知道。他只知道,种了十来天菜之后,忽然将他调去了卜家大院。长生喜出望外,种菜养猪都是臭哄哄的,不做最好。真是天从人愿!看来极品家丁从此有门。
隔夜到了卜家大院,先发一套半旧不新的衣物,从束发的带子到脚上的鞋袜,一应俱全。一早打扮起来,荀老爹看了直点头。
荀老爹先派小厮卜余领着他,在外院走了一圈,认了认人,熟悉一下情况。然后,亲自将他领着去书房见老爷。
长生原以为自己过来,最多也就是前庭后院打打杂看看门跑个腿,不想却是在帐房中帮忙。卜老爷土老财一个,既舍不得一年六七十两请帐房的银子,又不放心家事,所以他一向是亲做亲为自己算帐的。
上次长生来时,卜老爷早问清了长生的情况。此次见着长生,便拿出一摞帐本,对他说道:“今年秋粮就要收了,你先来帮我算算,各家各户的欠债利息外加本年租子,各该是多少?”
于是,长生就在书房中打起算盘。卜老爷自去办事,午饭前回来看看,见到长生一手拿毛笔,一手打算盘,正埋头帐目,也没说什么便离去了。
这天的午饭,长生是在书房吃的。还是那胖丫头给他端来的,一碗干饭三个菜,唯一的一个荤菜不过是炒鸡蛋。
胖丫头,长生已经从卜余那里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荷花,放下托盘,瞄了瞄长生说道:“嗯,老爷的这一身衣物,你穿着倒也合适。”
午饭后又过不久,长生已经全部算完,还验了一遍。又打出总额,不过一千两百多石稻谷。长生暗想,放佃的田在一千亩出头,这些收入说起来也还过得去,只是相比做生意,利润起码少一半。
等到卜老爷午睡后过来时,长生早已拿了本唐诗三百首,在那里摇头晃脑吟得起劲。
“怎么,帐都算完了?”卜老爷很是惊讶,自己算这些帐,少说也要一整天。
长生放下书本:“都算完了。”
卜老爷心说,小孩子该不是在偷懒吧?拿过帐本一看,一家家明细,记得清清楚楚,倒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不知算得对不对。
“你去荀管家那里,问问他可有什么要你帮忙的。”
长生应了一声走出去,回头却见卜老爷坐了下来。
到吃晚饭的时候,卜奶奶见着老爷喜形于色,不禁问道:“可是女儿的事有了着落?”
“女儿的事?”卜老爷一愣,随即又说道,“哦,不是的……”
“那你怎的这般高兴?”
“是这样的……家里新雇得一个短工,名叫杨二,却想不到他竟然很能算帐。”从已验算的那一部分帐目看,卜老爷还未发现有算错之处。
“是吗……有这等奇事?一个打短工的泥腿子竟还会算帐?”
“太太,这一个却是不同的……”在一旁服伺的荷花笑着插嘴。
“这一个他家里就是做生意的,家传的生意经,不是别人能比的……”卜老爷得意地介绍了起来。
用雇短工的钱,雇着个帐房先生,沾着便宜,谁能不高兴呢?再说了,若是那杨二的话象他的活一样,那便宜可就不一点两点了?
“听老爷这么说,这倒也是个人才?不知他年记多大,可曾娶亲?”
老爷倒从没想到这一着,一时还未反应过来。那做女儿的,一下子扔了饭碗,起身就走。
“哎!这孩子……荷花,还不快去劝劝……”
卜老爷看着女儿离去也自摇头,却又埋怨夫人:“明知她心情不好,你还当着她面说……”
“你这做爹的不上心,难道还不许我多上心?”
“我哪有不上心啊?”
“那你说,这杨二人如何啊?”
“人么……”卜老爷这么长这么短说了几句,却也说不明白。让夫人问得烦了,“明儿抽空,你自个去看看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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