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十九)难舍友情 瓜熟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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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去战友的痛苦使他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劝慰张嫂。虽说一年里的365天天天有亲人阴阳隔绝的喪事,但我们心里却很难接受张教导员的牺牲。他那么年轻,有千万条不该走的理由,有一大家的人特别需要他留下来照顾和陪伴,他偏偏却走得这样匆忙。
我没办法劝张嫂冷静别哭,我也同张嫂一起哭。大道理谁都懂,但张嫂如果不把心中的痛苦释放出来恐怕真就倒下了,而她怎么能够倒下?张教导员这一走,她成了家中唯一的顶梁柱!
张嫂哭到深夜,累得嗓音嘶哑,两只眼睛红肿得如桃子一般大小。她预备回家之前梳整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把脸部残留的泪水反复抹干,抽搐着对我和祥子说,谁都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她家里亲人,一切痛苦只由她自己来承受。
我附和着对她点头,我心里支持她这样的处理,事情轮到谁身上都会这样去做思考的。我来不及和祥子商量,便从抽屉拿出我和祥子准备寄给瑶寨小站上他父母的二千多元钱递到张嫂手中,我希望张嫂节省下一年种青菜的时间来照顾一家老小。我说:“嫂子,这是我们的心意,请你不要拒绝。往后,照顾家人的重担就落到你的肩上了,张嫂,你要挺住,你要坚强!”张嫂紧紧抱住我又伤心起来,然后,不再说什么转身消失在了夜幕中。
张嫂走了,我和祥子相依在床头谁也不想张嘴说话。我一定是梦魔了,忽见天日疙云朵朵向下落,落到半空成了一块巨大的石板,一群嫂子措手不及地奋力伸张双臂去抵挡,可石板还是落到了她们辛勤开垦的菜园里……
“天上如果给我掉来一张大馅饼,我定拿这张馅饼分给嫂子们享用,我说到做到!”
祥子摸摸我的额头,摇晃几下脑袋滑进了被窝里。
万物皆灵。龙眼树下的祈祷终于灵验了,又一个小生命悄悄萌芽在了生命之宫中。当上警务股长的祥子知道我怀孕的消息狂乐中将刚分配到的二室一厅房屋钥匙抛在手中,下命令说:“洁儿,我们这次不能再失败了,要竭尽全力保住这个孩子!”
漫长的保胎日我是一点都不寂寞,足次足量的“HCG”黄体铜素注射,无休止地磨炼腰背固定平仰的时间长度,吞鸡红,嚼枸杞和青皮鸭蛋,听悠扬的古典乐,看可爱的儿童画报……每次祥子伏在我鼓胀的腹部上倾听胎音我都要在心中反复鼓励自己:这个胎儿是一颗坚韧而幸运的种子,当我为腹中不断夭折的幼苗痛苦焦虑的时候,她来了,为安慰我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悄悄来到了属于她的生命之宫中,萌芽、生长,直到瓜熟蒂落。
洋水在清明节的前一天破出。我忐忑不安,怕孩子出生在这个与死神有着不解之缘的日子里,早早便把吃奶的力气用尽。生产的过程是让女人去走一趟生死关,阵痛仿佛将产妇的身体撕裂。也许这个孩子太留恋母体中的宁静和安祥,迟迟都不愿意跳入这滚滚红尘中来。我躺在最是神圣向往,又最是心悸的产床上,接受着这种**裸的痛、无边无底的痛,喊叫声渐渐变得沙哑了。猛听得产床的墙壁响起砰砰碰碰的烦躁拳脚声,助产师看着我,微皱眉梢疑惑地问:“你们夫妻俩的痛神经都串联到了一块,真是少见!”我用手抠着床边的铁架,上气不接下气对她说:“医生,撵他走吧……他气功武功全能……还在行太——极……四两拔千斤啊——这产房约多少公斤?!”助产师听完我的话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转过脸去对身边的小护士吩咐:“把门外那个武艺高强的军人撵走!产妇的男人都像他那样,这产房不定哪天就坍塌掉了!”护士听话地去了,门外拳脚声骤停。
“护士,请往我嘴里塞块毛巾好不好!”小护士不言语,抓起一团医用沙布按我的说法毫不客气的照办了。
随着一阵脱胎换骨的剧痛,女儿终于在清明前一小时降临到了这个世界。疲惫中听到了祥子欣喜若狂叫了声:“洁儿,你是好样的!”是啊,我是好样的,女儿也是好样的,她是上帝赋予我俩的一个善良可爱的小天使,我们胜利了!
清明,窗外细雨霏霏,祥子从郊外驻地赶往医院花掉整整二个小时的时间。雨水将他的军装前后分融成了深浅不一的两种绿色。
“洁儿,那个助产师告诉我,产妇吃的第一只鸡最好是公鸡仔,化淤排毒。怎么样?我煮的鸡汤不赖吧?”他坐在我的床边,乐呵呵地一直盯着我看。
我咽下一口鸡汤,“嗯,我比我妈幸福,我妈生我们姐弟四个我爸都没空为她煲鸡汤呢。祥子,我想给女儿起名露露。为纪念你大清早就迎着雨露赶这样远的路程来伺候我和孩子。”
“好,露露,像甘露一般晶莹剔透的女儿,好,好!哈哈……”
他正笑着,门外长廊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护正将一大摇篮车的“毛毛”们推出来准备送去**妈妈的乳汁,祥子蹭地跳起第一个奔过去,半鞠下腰,从包裹得一模一样的七八个“毛毛”中准确无误将自己的女儿辨认出来,兴奋地冲人家斯斯文文的护士大声说:“就是她!我那丫头!五官端正、天庭饱满、眼睛特别明亮的那个!”护士狠狠瞪了他一眼,嫌他的大嗓门惊吓到其他的婴儿,马上将他指尖下的女儿递到了他的怀中。
祥子微弓腰背托抱女儿的姿势如同托抱着一枚重型炮弹,“露露(升调)雨露(降调)露露(升调)雨露(降调)”一直唱到我的床前,这样幼稚的神情,把生气的小护士感染得嘎嘎直笑。
次日,当护士探头探脑将“毛毛”车又推过来的时候,明显地松了口气:“昨天那个大嗓门军人不见了。”
我乐了,告诉她:“孩子她爸接到紧急命令,执行部队的一级战备去了。”
哺育孩子才令我感悟玉霞和史玲为何总嚷说恨不能把孩子再塞回到肚皮里去。原来哺育孩子要比怀孩子复杂和困难得多。四五十年代毛领袖提倡的那些“英雄母亲”成窝的儿女到底靠的什么呵护才茁壮成长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女儿频繁的发烧把我也一同“烧焦”了,大凡人来到这个世界是非要跟病魔斗个你死我活才可以领到成长的通行证吧?
“妈,我小时候也经常发烧吗?”电话里,我咨询远在昆明的母亲。
“傻孩子,你以为你是神仙啊不发烧!小孩子烧一次便长一寸,这是自然的规律和现象,不怕!及时看大夫控制病情就可以了。”母亲说。
“妈,你和爸要多注意身体。你看,你们现在要替大浩带儿子,多不容易多辛苦啊!小浩在边防还好吧?”
“好,只是他部队上的事情多,提干之后电话来得就少了。素华的儿子有你胡爸妈他们帮忙我是很放心的。但是洁儿,你公婆家里儿孙满堂,你要自己辛苦了,妈妈一时走不开也帮不上你的忙,妈对不住你啊!”
“妈,你瞎说什么!不就带个孩子嘛,比你当年带我们四只猴省心多了!大浩的缉毒工作可不轻松,你们替他减轻压力,也算为国家发挥自己的余光余热了,呵呵。”

“唉,他这种工作就是成日的不着家,虽在一座城里,但却不能够经常的见面,妈整夜的做恶梦,担心他出危险呢。”
“妈,大浩都为人之父了,别把他还当小毛猴一样看,你和爸也不要为我担心,别忘了爸说过的,我是你们争气的女儿。”话筒那边传来了妈妈的抽泣声……
五个月过去,我不容易,祥子也是里外忙不清楚。
不知道女儿是不是因为喝多了母亲托人从北京买来的那种名牌奶粉,身体犹如橡胶球充气一般不停的发胖,体衣并合足有五六十斤的重量。
“洁儿,我要下县中队考核几天,真担心你腰病复发又把女儿栽尿盆里去。”
“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去吧。”
祥子前脚刚出家门,女儿又啼哭要尿,我把女儿抱起刚要把尿,腰部却突然疼痛得支撑不住向前扑倒,双手虽是提住了女儿的两只胖腿却还是让女儿的小**栽进了盆里,女儿顿时大声哭闹,我强忍住腰疼忙把女儿从盆中捞出放进猪腰盆中像出土人参那样反复地冲洗。女儿再一次的高烧不退,还出现了麻疹,卫生队的针药对付不了她,我只好硬挺着半夜里抱起她往最近的那家地方医院赶。
急诊室里坐有一位头发斑白的女医生,看上去约五十岁左右的年龄,她面无表情,握在手中的笔唰唰不停地为病人开处方。我把孩子抱到她面前,她没问孩子来看的什么病便脱口而出:“你这孩子养不了多久的,一眼就能判断她患有先天愚型。”
犹如晴天里的一声霹雳!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风:“你说什么?没有做检查你凭什么这么说呢?”
医生听我这样问就板起一张马脸不高兴地回答:“凭什么?凭我多年的行医经验!凭我是小儿科副主任医师,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长痛不如短痛!你看你孩子这种病的面部特征相当明显:双眼距离宽、眼角上飞、小手指朝内弯曲……”往下她还说了些什么我是一句也听不见了,医生变得模糊不清,女儿也变得模糊不清,我多么希望那个她在我的泪眼朦胧中变成慈善万能的“观世音”……可她没有,全身苍白,而且白得很过分……我仿佛失去了知觉,抱着孩子怵在地面上,像一具丧失魂魄的躯壳……
“你和丈夫怀这个孩子前,有没有酗酒或大量服食药物?”医生的话在耳边嗡嗡,我已经没有了回答她的思想,眼前显现的全是浸没在水中奇形怪状的魔影……
我抱着女儿行走在黑夜中,脚下无触及感,像踏在绵絮上飘移的幽灵。不知道祥子没完没了的考核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万念俱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把我推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从未听说有“先天愚型”这种可恶的怪病。酒后的“种子”果真就不能成为“正果”么?仔细观察女儿,一对机灵的大眼睛与周围事物在不停的交流和对话,五官也长得跟自己父亲同距同宽同比例,几乎一个模子倒出的父女,怎么爸爸聪明女儿偏偏就愚型呢?眼角向上飞?金陵十二钗哪个眼角不飞?跟个“愚”字又有何关系?医生那句长痛不如短痛一直让我魂不守舍。不管女儿的病如何恶劣,我也绝不再去承受这种如同宣判死刑的诊断了,再一次的打击必将使我完全崩溃!任何状况都不能选择放弃对女儿的抚养,更不容破坏我刚刚当上母亲的这份喜悦。孩子是我和祥子来之不易的生命延续,她活着本身就是希望!
糟糕的问题是要不要把此事告诉祥子?让他替我分担一些痛苦。告诉他,就等于让他从幸福的巅峰跌入痛苦的低谷。他考核归来便马上又要投入到全支队军政素质考核的任务当中去,实在不忍心让他负起这沉重的思想包袱。瞒着他吧,让先天愚型见鬼去!
日子照样过,孩子也照样长。支队军政考评结果出来,祥子以优异成绩名列第一。从他昂然的情绪中便知道他怀揣了多少自豪和欣慰。只见他风火轮一般双手将女儿举过头顶在屋中央旋转,逗得女儿咧开小嘴咯咯地笑,我沉在一旁却欲笑不能欲哭不得,如五味灌肺。人累没过于心累,我努力想使自己表现出轻松自然,却始终做不成一个好演员。
“洁儿,带孩子是很辛苦,但这种付出是值得的是幸福的!瞧,我们的女儿多么可爱,你要打起精神别一天到晚垂头丧气的。我阿爸阿妈当年那样贫穷,拉扯成帮的孩子没叫过一声苦和累,难道一个乖巧的女儿就把你弄成个萎靡不振?”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有本事你自己带着试试。”
“好吧!今天我来带女儿,你休息。”
我只好傻唉唉望着他笨手笨脚的照顾女儿,自己把泪水往肚里咽。我肯定是瘦了,所有的衣服都变得宽大蓬松。我不思茶饭,闲下来的功夫就只盯着女儿的一举一动发苶。玉霞的儿子会在办公室里拨算盘珠子逗人乐了,史玲的女儿一头漂亮卷曲的黄毛令多少人争抢疼爱,可是我的露露,妈妈不要求你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聪明,妈妈也不会过分要求你如何懂事,只求你生长,哪怕和植物一样的正常生长,便足以安慰可怜的妈妈了。
二年多的时间如同跨跃了两个世纪,这度日如年的日子我与祥子经常发生小口角。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女儿身上,他获得奖章我懈慢的看一眼没有太多欣喜,他获得提升我脸皮僵硬笑也不自然,盯着女儿仔细观察成为我生活中的重点“课题”。我在脑中反复思考,虽然老儿科主任凭经验的判断值得尊重,但我应该牢牢抓住一丝不灭的希望——女儿那对灵活有神的大眼睛在一天天给我增强信心,眼灵则心灵,幸许这本身就是个误诊。可那位声称自己经验丰富的儿科主任为何如此肯定地给孩子断定先天愚型的病症呢?一定也有她专业的道理。
“洁儿,你昼夜盯着女儿发苶很不正常,千万别把你和女儿的两双大眼睛盯出个斗鸡眼来!”祥子一次次使我从痴迷不悟中惊醒。露露从学翻身、学走路到学说话,年年月月的智商言行给我不断获得惊喜。女儿快要三岁了,一直快乐的生长并没有明显的“愚型”表现。于是,我壮起胆来向郭进打听:“郭进,听说医学院新近开设了专家门诊,帮个忙,我要找你们院的那位‘先天愚型’专家。”
电话里的郭进惊诧起来:“你?先天愚型?”。
“对,我!”。
“你?!”
我挂断了电话。
医学院的专家门诊室里,大夫把露露里外翻了个遍。护士在女儿的痛哭声中抽去她不少的血液。专家诊断终于出来,孩子的各项指标均在正常值范围之内,女儿根本就是完全正常的孩子!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激动地挥起拳头拿身边的郭进当锣鼓锤打,郭进被打得嘿嘿发笑,说:“你呀,藏着掖着死要面子活受罪,医学盲一个!早该带孩子找我的!”
点燃女儿三岁生日烛光,我把这一切告诉祥子。祥子将我和女儿一起搂入他的怀中,泪水打湿了我和女儿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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