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三)香飘雾月 幕下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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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很快奔上了厅外的大马路,曙光骑车的姿势特别牛鬼,身子不但向前倾斜还左右使劲地摇摆,车轮飞转中不是从马车前横过,就是从卡车边擦过,我坐在前杠上别别扭扭一路心惊肉跳。
“你慢点!我可不想钻汽车轮底去!”
曙光根本不理我的尖叫,只顾狂蹬他的自行车,他蹬得越猛,身子向前倾斜的角度就越小,使得他口中呼出的淡淡烟草味儿逆着风也能钻进我的鼻孔。这种滋味使我周身的不自在,连最亲近的巍哥我都没有这样让他含在三角杠前载过。
我有意找话损他:“你骑车的样子像只杂耍的猴!”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连猴都知道这样骑车阻力小,你嚷什么?”
十字路口,一名交通警察站在马路中央挥动白色的手掌对我们“咇咇——咇咇咇”直吹哨,我慌忙说:“曙光,快放我下来,马路对面就到了!”曙光不但不听,冲过那个交警身边竟然大吼:“咇什么鸟!连我你都敢拦?!”那交警懵了几秒之后马上转过背“咇”其他人去了。
今天上班我算到得最晚的一位,同事们把脑袋并排搁在高高的柜面上,如一列品种不同、形状各异的西瓜。大家每天都用这种方式关注最后一位到达的同事并为其卡时间作为下不为例的提醒,这是所里一直保持的优良传统。当曙光抢先把我从前杠上抱下来的时候,“西瓜”们并没像往日那样异口同声数五四三二一,而是齐声惊叹:“哇!好浪漫哦!”羞得我头不敢抬嘴不敢张,径直冲进了储蓄所大门。
为为在整理办公桌面,她黯沉着脸问我:“洁儿,怎么谈上这个不三不四的阿飞?”
同事中为为跟我最要好,她家在公安厅大院九区。九区离总队后门比较远,我们上下班只能结伴很短的路途。
我替为为把钱箱往桌上使劲一搁,说:“你别瞎说,我谈对象还能不和你说吗?。”
吃过晚饭19点05分,我按巍哥的约定拎一张军用折叠凳下楼准备和他一道去看电影。
母亲正在收拾餐桌上的碗筷,父亲躺在竹藤沙发上翻阅当天的报纸。我加快脚步,想迅速窜出客厅不让母亲这个“红管家”看到。可正当我屏住呼吸行至客厅中央时,母亲的声速还是超越了我的步伐。
“洁儿,是不是又和胡巍看电影去?”
我有点不耐烦,告诉母亲说巍哥在外边等我呢。母亲双手在围裙中上下抻几下,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又捋捋我前额的刘海和气地说:“洁儿,你都十九岁的大闺女了,经常跟胡巍出出进进的别人肯定说闲话,虽然胡家跟咱家老友鬼鬼的亲如一家,但胡巍正待业,做什么工作,去哪里工作现在都没个准儿,姑娘家,还是洁洁净净的以后才好找对象。”
“妈,你想哪里去了?现在不像你和我爸那个年代啊,党中央提倡晚婚晚育,和我说这些太早了一点!”
“早什么早?当初我18岁就嫁了你爸的!反正,姑娘家还是多注意影响的好。”
“妈,你和我爸那时是靠组织介绍才拉上的关系,老黄历了!18岁结婚19岁生我姐?小孩子带小孩子,我姐当初肯定被你试验得很惨。”素华捧着英文课本斜靠在长沙发上插嘴道。
“你这臭丫头成天和我作对!我为你姐操心落的泪汇总起来也不比那南湖的水浅!”
素华不敢再说什么,却朝我们斜来一个骄傲的眼神后起身走出了客厅。
大浩小浩每人手中握着一只用绳线绕好的陀螺从楼上下来,他们不正经走楼梯,偏骑在楼梯的扶手上滑下,落地后一起冲素华的背影起哄:“屁——得意!”随后也出了客厅门。
“洁儿,听妈的话别太随便,要端正行为给人一个作风正派的好印象,妈妈也是为你好嘛!”
男女纯真的快乐时光为什么总要有停滞的一天?这是刚刚步入成年行列的我们弄不明白和必须面对的问题。大院的女孩们出出进进常有亲哥前后陪同保护,她们可以借亲哥的势力撒骄、放胆,摆一副盛气凌人的俏模样。巍哥既是我从小叫大的哥哥,他自然就有资格行使当哥的特权,这特权既是我所需要的,同时也满足了我好强的虚荣心。兄妹俩一道出入影院本来就是一件光明磊落的事,母亲管教得有些过分了。可是,不顺从母亲今晚我的耳朵肯定又要长出茧子来,怎么办?我站在房厅中央犹豫了,开始在脑中寻找敷衍巍哥的理由。这时,藤椅上的父亲忽然“呵呵”两声,边翻阅手中的《参考消息》边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开腔说:“有什么影响?他俩从小到大一块学一块长,老胡头家的小子也等于咱家的小子,有什么闲话可说?我看是你自己心态没有摆正,那些捕风捉影的人庸俗你也跟着一起庸俗?如今,社会上的流氓习气都传染到我们机关大院的娃儿们身上了!胡巍那小子根正苗红,有他陪着咱们洁儿我放心。再说,洁儿已经不小了,为人处事自有分寸!洁儿,去吧。”
“爸,妈,那我去了!”
听完父亲的话,我高兴得一溜烟奔出客厅。比母亲年纪大一圈的父亲看待事物总是一分为二见解独到,处理起来也很干脆利落、条理清晰,每字每句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令人折服。
院廊上,大浩小浩正“呀!呀!”起劲鞭打地上急速旋转的陀螺,而素华正双手扒住大门,脸紧贴在门缝上朝外窥视着什么。
“素华,鬼鬼祟崇搞什么名堂?”我问。
“啊!姐,我,我魂都被你吓掉了!”她脸蛋泛起了一丝红晕,转过身来说:“巍哥已经在门外站很久了,姐,你快去吧。”
像素华这样聪明早熟的女孩大都喜欢和比她大的哥姐们一起玩耍,想多长些见识也是不奇怪。我问她:“要不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省得妈妈总是瞎操心。”
素华摇了摇头,说:“不去,我明天要考试,再说,妈妈不批准我去,她听说这两部电影都有谈情说爱的内容。”
“大姐,我们作业没做,你看完了回来给我们讲故事。”大浩小浩对我说着眼睛却依然盯住地上旋转的陀螺。我拍拍他俩的脑袋打开了院门。
巍哥微笑着递过来一个大沙梨说:“给,你爱吃的。”然后接过我手中的小凳,左右手一边提一张,挺直腰杆甩开膀子傲慢十足地在我前面“开路”。
我笑道:“呵呵,在你眼中我还是过去那个好吃的小女孩。”我啃着沙梨跟在他身后悠闲自得地行走。
一路上,我跑去撷几朵路边的白玉兰,插在麻花辫里,使自己的头发散发出阵阵清香,再去摘下一枝滥长的株槿花捻在手中晃一晃、嗅一嗅,手里有这些东西把玩着紧随巍哥身后走在风光霁月的机关大院里,十足的惬意。
来到公安厅灯光球场外笔直粗壮的桉树林中,我们同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等候球场内几盏明亮的大灯快些熄灭。也许因为自己是姑娘家,年龄越大抛头露面的心思就越少了。过去看电影我一般都让巍哥风风火火提前去霸占最佳的视听位置,现在不了,一般都等放影之后才由巍哥领着钻进黑黢黢的电影场内。

球场上方那几盏高瓦数大灯泡射出的强光使围墙之外四周的树木和办公楼变得明暗两截,成群结队的人扛着凳子在明亮处东张西望焦急等候自己的同伴。本厅的干部家属手里捏着红色的赠券不慌不忙检票入场,周边单位来的干部群众却在售票窗外熙熙攘攘抢购门票,臂戴红袖章的三五个民警正努力维持秩序。
我们的两张赠券被巍哥衔在唇外,随他的呼吸起伏招展。巍哥今天不太讲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平日好心情的时候,说话总是响、多、快,像节日里放的鞭炮。
“巍哥,你家什么时候搬厅里?”
他眼皮懒懒地瞥我一眼,说:“你是不是想我搬快一点?哼,和你抛了几年的‘绣球’都不算数了!”
“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随便问问的生什么气?”
“估计要等我爸烧完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之后吧。”
我甩了甩手中的株槿,然后将花朵递到他鼻尖上让他嗅,又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他把头侧到一边不愿嗅花,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会看完电影再和你说。”
随场内发出群体的一声:“噢——”,灯光终于熄灭了。巍哥一把拉住我的手急忙往球场里头钻,进入刚刚由亮转暗的球场我的眼睛不能马上适应,只好把手中的那枝花扔掉,像盲人一样让巍哥牵引着往球场深处摸索而去。
场内挤满了看新片的人们,不但阶梯上人满为患,就连凹处的篮球场地也挤得水泄不通,每到一处总要被人用嘴赶开,说我们挡了他们的视线,我们磕磕绊绊很难在其中寻到一处可以同时坐下两个人的位置。
“妈的!球场快被这些小市民挤崩了!行政处是干什么吃的!自己厅里的干部家属不照顾却放那么多外单位的三姑六婆进来!”听到巍哥从牙缝中蹦出的这些字,我不禁“噗”地一下笑喷,他好像世袭了他爸的官职,正埋怨手下的无能和愚蠢。
“笑什么?走!我们跑银幕后面看去!”
“行吗?把人物反过来看?”
“怎么不行!你物理没好好学!图像本来就是倒焦距形成,其实在背面看电影人物才是真正的正面!”
走胶片的声音很响,电影开始了。
我们把带来的军用小凳放在幕布后面宽大的水泥台阶上坐下,这里冷清,只有我和巍哥两个人。
其实,在银幕反面看电影不如正面看着舒服,幕布是几片长方形白布并成,拼连处接缝线总是把电影里漂亮的脸蛋分割成块,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影片的精彩。两部电影里的故事情节和插曲令人回味无穷,它甚至令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状况值得庆幸和珍惜,并不由自主去憧憬一番美好的未来,对异性的认识和欣赏更加理想化和格式化了。于是我对身边的巍哥说,唐国强演的兵哥哥既热诚朴实又机敏健壮,郭凯敏演的学生哥既潇洒儒雅又沉着自信,怪不得女主角们对他们无限的热爱,歌唱他们是那样的情深意切,有穿越银幕直抵人心的憾力,这样的电影真是令我着迷。原来两个故事中哥哥的合成,正是我进入少女时代以后心中一直寻寻觅觅的德容兼备的异性形象,我发现自己迷恋上了故事里的这两个男人,一种非常纯洁的迷恋。
巍哥今天出奇的沉默,一直安静着没有讲话。当看到小花泪流满面四处寻找当兵的哥哥时,他突然递过来一张白色手帕,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感动到泪落满颊了。
“洁儿,什么故事都可以随便打动你,情感太丰富了吧?这些电影统统是人编导出来的,精彩却不很真实,费那么多细胞,伤那么多神干嘛?”
我一边聚精会神盯着银幕,一边用巍哥给我的手帕不停擦鼻涕和眼泪。“巍哥,电影是编的,但素材总是民间的吧?它能打动我就证明它真实可信。”我用余光去看巍哥,竟然发现巍哥眼睛在荧光中闪烁晶莹,而且,他刚才说话时声音发颤,有别于往常的不屑与淡定,恐怕也如同我一样被电影里的人物和故事打动了。
我正沉浸在小花千里寻哥的悲伤剧情中,巍哥满是汗渍的手猛然伸过来,紧握住了我的双手小声说:“洁儿,记住,我会像电影里的哥哥那样永远照顾你,你一定得由我来照顾你,只有我才能照顾好你!”我着实吓了一跳,他从来说话都不似今天这样动情和啰嗦累赘,像我妈。
永远照顾我?我该接受谁道出这个永远心中还没有一个准确的目标,但我心中明白,这个人不是巍哥。或许,巍哥已经将永远照顾我定格为一种习惯的自然而然的将来时,可直觉告诉我,我的爱和我的永远在心中有着属于自己的模式,这个模式虽然现在还说不清道不明,但一定不等于巍哥那个将来时。我们兄妹间的情感应该是有线距的,像两条平行线的轨迹,永远相互依存,却永远保持着等距,终无交点。此刻,他这种情感递进令我担忧起来,小时候的一幕幕便如电影一般浮现于脑海中:他像影子一样把我带在他的身边,一起打球、读书、观看部队的阅兵式和大比武,节日里一定带我参加周边单位开展的趣味游戏。一次,我们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拆散了,他像疯人一样四处狂叫我的名字,当我推开人群奔向他的时刻,透过眼泪我看到他的脸已经吓成了铁青色。打那以后,他在拥挤的人群当中总是牢牢牵住我的手,生怕把我再一次弄丢。他用肩顶起我学爬树、领我攻城和爬格子,甚至教会我替他放哨,好让他偷梨树上成熟的沙梨给我吃。巍哥分明是上帝为弥补我今生的遗憾安排在我身边的哥哥,忠实的护花使者。可我还是把手抽了出来,没有吱声,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
“洁儿!洁儿为什么这样白,为什么这样白,啊——!白得使人,白得使人不忍离去,她象征着纯洁地友谊和爱情……”忽然,身后传来一个人五音不全的歌声。我扭头望去,惊讶地发现曙光正骑在我们身后球场的墙头上,眼睛边盯着我看边高唱被他篡改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白眼狼”和另几个混混儿斜靠在离他不远的墙根处正认真看电影。
想起今晨发生的事,我担心巍哥会跟他们较劲,就拉起巍哥要离开。
“为何不看,别怕他们!”巍哥故意大声说话。
本来巍哥的情绪今天就异常,他天生又是个犟驴脾气,而曙光身边的哥们儿不少,如果双方真发生了冲突,巍哥肯定寡不敌众。
我又拽住巍哥坚决要离开影场,谁知巍哥**下的军用小凳已经嗖嗖飞向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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