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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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弯下腰告诉他:"我下去帮你叫人,你好好等着,很快。"
他抓我抓得更紧:"他可能,还在附近。"
他说的是那个凶手。
我安抚说:"他不可能再来杀你,他要杀的是我。"
他猛地摇头,手抓得我生痛:"就是担心,你,他有,刀。"
我心头一颤。
他当然只是担心我,那个凶手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绝对不会再来杀他。
"在我身边,安全,他,不会再回来。"他说,手死死抓住我,脸色和嘴唇苍白。
我想吼他,说又不是外面有炸弹,出去就会死,难道我因为一个小男孩可能来杀我,要躲在这里,为了这可笑的安全,看着你死?但看到他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对他吼,只得耐心地和他说:"我比他壮,他一个小孩,我打得过他,相信我啊。"
还哄他说:"很快来接你,听话。"
他还是固执地不放手:"他有刀。"
"有刀也不怕,我打得过他。"我轻声哄他,心想这人怎么还不晕,恨不得拿石头把他砸晕。
那么多废话,还不得不哄着他。
他仍然不放开,看着我,干裂的唇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
我只好凑上去。
"不想再,失去你了。"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这么说,"让你受伤,也不想。"
仍旧紧紧抓住我的手,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我想狠命甩开他,但心下不忍。
不过这一个不忍,可能会耽误他的时间,让他没命。
虽然他也真是不要命了。
我只得做最后一次努力,决定他再不听劝,就不管他伤势加不加重,也要甩开他:"我求求你放开好不好?他已经走了,即使遇上他,我会跑,会叫人,也打得过他,不会死,也不会受伤,好不好?"
"你骗我。"他说。
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先晕倒的恐怕是我了。
但还得好声好气和他解释:"没有骗你,我很快叫人回来,我跑起来比那个人快,他追不到我,你知道我短跑跑得快,啊?"
他神色有些松动,我继续哄他:"马上就回来,听话。"
"你会回来吗?"他问,"上次。。。。。。"
说着似乎想起来上次是为了什么,我才在他伤后逃走,立刻噤了声。
原来他在担心我下去叫了人后,会一走了之。
我没有闲心和他计较上次,忙回答:"会回来,不要担心,很快我就和他们一起回来,你想些有趣的事情,别睡着啊。"
他松了松手,我大喜,但还没来得及挣脱,又被他紧紧攥住,嘟哝着说:"我只有你可想。"
我气不打一处来,简直觉得他是装的,但看他那流血的伤口,和那暗淡的脸色,又不可能。
只好一口应承:"好好好,想我想我。"
我还是不能够答应他,但是,我也无法不动容。
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几分钟后,救护车飞快地冲进了医院。
等他进了手术室,我在外面呆着。
所有人都劝我去休息,我不肯。
胸前流血的口子,满地的鲜红、苍白的脸色,交替在我眼前闪现,我睡不着。
隔了很久,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我的脸色,和刚被送进去的那个人一样,开始发白。
刚才那段激烈的,不容人有半丝喘息、思考的事情停止后,我静静地坐下,以正在进行手术的地方为背景。
有什么隐藏在刚才表面下的东西,浮上水来。
思考良久,我蓦地起身,推开来劝阻的人,向某个熟悉的楼层、熟悉的地方跑去。
这医院,就是上次我来住过两天的那家。
之前也来过许多次,来看一个人。
在我向前跑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跟着我,想要阻止,起初只有一个,然后两个、三个,在我到达目的地时,他们呼朋引伴,已经在我身后聚集成了一大群。
都不去守侯那将死者了吗?还是因为知道他不会死?
路径熟稔,我很快来到已经十分有印象的门前,推开门。
到了这时候,身后倒没有人上来阻拦,一群人都静静地站在后面看。
不出所料,这病房的客厅空无一人。
再推开一道门。
里面床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除了没有一个躺在那里的人,其余的倒都还在,输液的瓶子也还吊着,里面装了一小半瓶液体。
只缺一个人。
只要一个人,一个随时可以躺上来的人,一切就完美了。
我站在门口,轻轻吁了口气。
该躺在这里的人不在,那么,一切都不成立。
既然没有睡在这里,长时间不醒的保镖,也就没有出于恨意,要杀我的弟弟,那么也就没有因为弟弟突然的偷袭,情急之下只得以身挡刀的人。
他完全清楚那个偷袭会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那个偷袭的目标,本来也不是我。
原来,只是演戏,演一出让我认为自己被人舍身相救、劫后余生的戏。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要等事情发生之后,我才能想出真相。
尚身处其中的时候,我从来当局者迷。
在山上时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他快为我而死,只想着救他。
未曾想过事情有假。
他们也的确演戏演得真切。
不仅表情神态足够拿奥斯卡,而且真刀真枪。
任何奥斯卡影帝不能比。
所幸这次,我发现得还不算晚。
坐在手术室外,突然觉得可疑,心中的疑虑挥之不去: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身旁保镖林立,等闲人谁近得了身?
墓地荒郊野外,救护车除非事先很早说好,在附近待命,否则哪来得这样快?
他的车内,什么时候备下那架担架?如要急救,当然是召救护车,备下担架,除非他们早就知道他们必须争分夺秒。
他的保镖们,虽然训练有素,但动作未免太整齐划一,为什么出了这样的事,半点也没有他们个人该有的情绪?
他一开始转过头来和我说话时,为什么没有看到身后逼近的那个人?
他为什么不要保镖,执意要和我两人上山?
如果那弟弟真为了他哥哥,要杀我,他身为看他长大的恩人,应该清楚他的性情,为何不好好安抚,加以隔离,还给他有机可趁?
一层一层,疑团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我惟有追本溯源,来到这里,这个应该有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病房。
来了之后,一切得到证实。
长了几岁,我终究比原来进步一点,飞快发现疑点,发现之后,马上做有用的行动,而不是无谓的争吵。
抑或是吃一亏,长一堑?
身后有人上来,要和我说话,我阻住他,拨开人群,转身就走。
我和他的约定是"那位保镖醒来之前,不走",人已经醒,我不必留。
他们都尴尬站在原地,没有人拦我,印证了我的猜想。
他们毕竟不是他,他们觉得理亏。
手术室里那个人,恐怕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有理亏的时候。
等他这次好了,会对我说,我只是想留下你。
这次他大概更加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毕竟他没有对我做什么,他这次的牺牲品,是他自己。
我真是斗不过他。
为了自己的目的,他对任何人都狠得下心,包括他自己。
不过我可以走。
才到底楼大厅,有一群人追了上来。
他们终究还是记起他们的职责。
我转身过去,面对他们。
少了几个人,多了一个人。
很久没看见过他站立姿态的,那位保镖。
这时候他看上去十分健康,皮肤甚至比以前黝黑,大概最近经常做户外运动。
随时,他可能正在医院附近跑步、游泳,做任何运动,听到我要来探望他,于是飞快地上楼,钻进床上的被子,闭上眼睛等我到来。
手放在被子下,连输液针都不用插。
我从来没有想过细看检查,因为知道脑部是精密地方,我用的力气也的确大过一般撞击。
我没有怀疑过,我只想他能快点醒来,觉得自己实在抱歉。
又被骗到的感觉很不好,即使知道我也有错,即使我已经上过那样的一个大当。
他排开众人,走上来,先鞠了一躬:"对不起。"
大厅人来人往,什么事情都在发生,但是已经有人往这边注意。
这次我不在乎,我已经决意要离开此地。
我说:"终究还是我先对不起,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您醒之后两天。"他垂下眼睑。
那就是我出院不久后。
"那就好。"我回答,然后不准备说话。
他在对面诚恳看我,过了一会儿出声:"继续装睡,是我的主意。"
即使是你的主意,也要你雇主应允。
我看他,把这意思传达给他。
他看懂了,强调说:"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恐怕是他告诉你有那么个约定在先。
"我知道我如果不醒来,您不会丢下不管,所以才想这样先拖上一段时间。"他担罪担得彻底。
我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他:"山上那主意也是你出的?"
他弟弟的参与,必然要经过他的同意。
他不愧有大将风度,听到这句问话,全然不为他们这么快就被拆穿而着慌,眉头都不动一动,神态自若地承认:"一部分。"
我点点头,这次倒是实话。
他低一下头,似在表示歉意,接着开始有条不紊的解释:"先生认为我装得太久,对我不好,我这样,您也一直不好受,所以想结束,但我一醒来,您一定要走,所以。。。。。。"
"用自己的命,演这出会被拆穿的苦肉计?"我抢白他,"即使我今天没有想出来是怎么回事,早晚也会知道。"
我很是愤怒,为自己的受骗,--有谁会想到,有人会这样骗人?
也搀杂了一些别的情绪:这人太不自爱。
我看对面的人一眼,眼里有着对他雇主的这种方式,强烈的不赞同。

其实已经表演过几次,但是这次的升级版,未免太吓人。
"不,"对面的人摇头,"不是苦肉计,他只是想在您要走之前,对您表示出诚意。"
我不懂。
眼皮跳了一下,觉得心里仿佛开了个小缝隙,露出一线光,但那缝隙瞬间又被自己强行关上了。
"先生认为这样能够表示出他的诚意,很值得。"他继续在对面说,"您一直不相信他,他想让您看到,他什么都可以付出来,让您相信他。"
我呆立不动,丝丝寒意从脚下升起来,缠绕我的身体。
这人居然真的用命来做这样的事!
不,我不是错愕。
我不是第一次得知这件事。
我早已经朦胧地想到,但我宁愿相信他是在上演一出拙劣的苦肉计。
不然,叫我情何以堪?
我究竟何德何能,叫人为我做到这等地步?
不是拿命来换取我的心软,我的同情,而是不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展示给我看,对我说:"我可以把命给你。"
真真切切、毫不含糊地拿命出来。
血淋淋的一片。
我恍然记起不知道在哪里看过,说一个人梦到心爱的人,把心向自己掏出来,说"把我的心给你。"那个人看那颗心,还在跳动,再看向情人的身体,只见心口空了一片。
故事中的人大叫,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做梦的人醒来之后,尚自惊吓不已,而这故事在我,却不是梦。
所以更吓人。
简直让人心悸。
他那样的人,给出什么,会要求相应的东西。
被我打上一拳,他可以做苦肉计,博取同情,如果代价是他的命,要换的,必然是一些别的事情。
我已经知道,却不肯承认。
如果要我说:"我知道了,他不是苦肉计,他是要让我看,他可以拿命给我。"
我委实说不出口。
这样的事情。
"您知道,"反正不是我付他薪水,对面的人毫不体谅我在想什么,继续忠实地为他的雇主说话,"如果要他拿别的给您,他现在拿不出,您也从过商,您也知道,很多事情他一个人可以做主,但这件事情,他一个人绝对不能做主,所以他只能给您他拿得出来的东西。"
我明白,命。
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从他手里,要还我的公司,不仅因为并入多年,再难拆开,也因为即使他真的爱我,我也不认为我有这个资格。
他是他,我是我,公司是公司。
他夺取公司,也耗费了巨大力气,我不认为我有不费吹灰之力,白白从他这里拿回的轻松写意。
其间牵涉太多的人、事,我的自尊也不能允许我吃这样的白食。
我从未想过这样的事。
"不过,"心腹保镖声音暗哑地说,"他也不是不想还,他活着的时候,还不了,不瞒您说,他也不会还,不过他留了遗嘱,如果他不在了,除了一小部分存款、物品和股票给我们和另一些人之外,他绝大部分的遗产,都是留给了您,包括他的公司和祖屋。"
我心中一楞。
那人没有和我说过遗嘱这回事,即使在山上,也没有说过。
他大概认为他死了,我就会知道,所以不必说了。
原来他还留了这么一手后着。
真是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面的人神色有些黯然:"他活着的时候不能给您,人不在了,就能顺利地给出,我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在想为什么。--不过,我的想法不重要,还是说他吧。他说,他在上山之前说,如果您没有背他下山,也没有下来叫我们,那就是他的命,正好可以把东西还给您,叫我们不用管他。"
我心下一窒,接着像有什么在在胸腔里呼啸震荡。
"那就是他的命。"完全不像他会说的话。
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怎么仿佛在今天,才完全地了解?
面前说话的男人似开始呜咽,他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垂下的头的眼睛部分:"我们十分反对,当然我们最后好好地答应了他,其实准备你们到那里后,半个小时没有动静,我们就杀上去,他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雇主,您不知道我们其中的一些人,以前做过什么事,--但是他从不嫌弃,有人遇到什么事,他总是尽力帮我们--"
他说着,开始哽咽,最后居然哭起来,从外面看起来,好象我在欺负他一般。
后面那些人都不动,只面有赞同之色,我只好上前安慰他,拍拍他的肩。
他很明显地**了一会儿肩膀,最后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和鼻涕:"先生和我们中的几个谈过一次,说他以前也不是那么会包容,会为别人考虑的人,只因为错待了一个人,所以变成这样,我们就知道那是他喜欢的人,后来我们为他找您,又后来亲眼看到您,因为先生的缘故,我们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我知道您对我们的态度有疑惑,其实我们做这一行,什么没有见过,雇主够意思,您也对我们有礼貌,对先生有分寸,我们见到,觉得您人不错,这就行了。"
他还在呜呜地哭,我应他几声,继续拍他的肩安抚他。
他一直看起来满斯文,这时候却是个真情流露的粗豪汉子。
我拍着他,他渐渐止住了哭声。
再用衣袖来回抹了几次脸后,他放下了遮挡在眼前的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脸来对我笑了笑。
我回笑了一下。
即使他在演戏,说的也是实情,我没有办法硬下心肠,当没听见。
我一向吃软不吃硬,对于真正向我哭诉哀求的人,总是没有办法不理。
不能做什么,至少听一听。
"不过,"他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不过,先生真的是想救您。"
愿闻其详。我看他一眼。
他苦笑一下,面色有些伤感样子:"说到先生,您又不高兴了。。。。。。他还在手术室呢。他是真的帮您挡刀,我弟弟,他在山上,没有按照之前说好的计划,对您虚晃一下,然后刺中来挡的先生,他是真的想要杀您。"
为什么?他哥哥不是好好的吗?我不觉得我除此之外,还和他有什么仇。
--呵,似乎是有一个,考虑到他对手术室里那男人的忠心的话。
做哥哥的点点头:"他一直不喜欢您,觉得您让先生太疯狂,我们知道他这么想,但没有想到他会趁机想杀您。"
我默然不语。
我使他疯狂。
有人不关心这个人为何发狂,只憎恨让他发狂的人,我。
而连我是否自愿让他的恩人疯狂,也不管。
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虽然我早就见过更厉害、最厉害的人。
面前的人急急地解释:"我已经教训过他了,先关起来,等几天再放他出来,任凭先生和您处置。我刚才,就是去找这个家伙,因为原定他会来这里向我报到,--难怪他前一阵答应得那么爽快。"
我把手从他肩上收下,伫立良久。
刚才知道的一连串事情,实在太过复杂。
一个接着一个冲击的浪头,挟带着血雨腥风,扑面而来,幸亏我心脏强韧。
他用性命表达诚意--遗嘱--他是真的救我。
我简直喘不过气来。
对面没有人说话。
为首的人等着我,他身后的人们也等着我。
过了很久,我开口:"不要管你弟弟了,反正我这边,不会找他做什么,里面那个人我不知道,不过我没有什么事,不准备处置他什么。"
手术室里那个人应该也不会找他做什么,他重伤,是他让别人刺的,说不定还利用往日恩情,加以逼迫。
不过,这时候开口说话,于我真是困难的事。
但眼前这么多人等着,而且,在我说完这句话后,更加屏息以待。
不好叫他们等许久,我也不想让自己耽搁太多时间。
我认真看向他们,点出几个人的名字:"我和他约好什么时候可以走,你们几位应该还记得,现在就是我走的时候。"
他们一片哗然,公推一个人来和我说:"先生并没有骗您,小弟是真要杀您,我们拿身家性命作保。"
我觉得歉意,对这几个对我提出用身家性命作保的人,于是给他们最大程度的和颜悦色:"我知道,我相信你们几位的担保,但我真的不能留下来。"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换了斩钉截铁的语气和铁石心肠的面孔,告诉他们:"等他醒来,请帮我转告,以前的事我原谅他,我也相信了他这次的诚意,--尽管他表达诚意的方法让我难以接受,不过,真的已经相信了。但是除此之外,说到别的,我早就不喜欢他,没有办法。"
伴随着话音,我不由自主地轻轻摇头。
他们再表达意见,我截住他们:"绝无可能。你们应该已看清我的态度,我可曾对他有过主动接近?"
不管他们罗嗦,我转头就走。
没有人追出来。
很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一般人谁会不懂得。
不懂的只有那个人。
出了医院门,想了想,决定去他家里,拿我的皮箱。
那是我的东西。
不过如果实在拿不到,也就算了。
有两个人追下来,求我再加考虑,认为我应该当面与他说清楚。
我婉转而明确地拒绝,告诉他们,由他们转告也是一样,我和那个人无话可说。
他们悻悻,转而问我是否需要车辆。
我再拒绝。
他们终于回去。
我去他家,屋里只余一个佣人,我进屋拿了皮箱,道别之后,干脆地离去。
不到一小时,我到达机场,两小时后,上了飞机,再过几小时,站到我和他都从来没有到过的一处土地上,终于全然地把他和他的屋子抛在身后。
暂时的。
不过,我总有一天会遗忘,让他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我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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