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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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雨小了些,等我们坐车到了公墓,天空只下着蒙蒙细雨。
墓园里参天古树环绕,我站在奶奶的墓前,他在旁边给我撑着伞,他的保镖们在稍后点的地方站着。
他非要和我撑一把伞,又要让伞完全遮挡住我,自己的一边肩膀已经全部淋湿。
保镖们显然得过他的吩咐,没有人上前来给他撑伞。
我没有余暇管他,只看着奶奶,良久良久。
我其实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在心里和她说,只是看着她的照片。
这还是她的葬礼后,我第一次来看她,仓皇逃走的那次我没有来看的可能,葬礼那次,我悲痛不已,又行动受限,没有来得及仔细看。
奶奶下葬,虽然用我的名义,其实一切事情都是旁边这个治丧委员会主席主办的,我只在葬礼上以丧主身份露面而已。
别人见他在葬礼上竭诚帮忙,都道这是个有仁有义的商界后辈,为家门不幸,病中遭难的老前辈如此尽心,对我这个不肖败家的孙子则颇有微词。
全不知是他做下这一切。
知道内情的,则不会说,奶奶已逝,虽然她从商多年,从来扶助同仁提携后辈,不遑多让,但人走茶凉,以往有任何恩义都成过眼烟云,谁也犯不着为不成材的孙子得罪刚崛起的商界新贵。
另外还有一个内情,除了我和他,谁也不知道:我是如何求得他来办这个葬礼,--虽然我和他都知道,他本来就准备主办奶奶的葬礼来沽名钓誉,但我除了他,无人可求;还有,我是如何求得他让我在葬礼上露面,--虽然对他这个主办人来说,丧主不露面就达不到他想要的完美效果,但如果我不让他得逞,他还是可以告诉大家,丧主生病,丧主悲痛过度,理由并不难找。
他一手遮天,处处占尽先机,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不过,他办事,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我对这个奶奶安睡的地方,还算满意。
这样过了一会儿,旁边的男人趋近过来,轻搂住我的腰,柔声问:"冷吗,站久了要不要加件衣服?"
我不理他,默默地再看了一会儿,转身从墓前走开。
"不多呆一会儿吗?"他跟上来问,伸手牵住我的手。
我继续向前走,他从旁边握紧我的手,撑着伞和我一起走,掌心的灼烫传过来。
从墓园出来,雨已经停了,起了风,背后一片树叶的沙沙声。
我觉得心中平静,又觉得在心底深处,一阵阵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回去后我发了低烧,不过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快睡醒时,听到他和医生在旁边低声讨论:"没有让他淋到雨,今天也不算太冷,果然还是因为心理因素吧。"
他倒是明白,的确,平常刻意不去想起的前尘往事,在今天一一浮现,无比清晰。
我和他,都是世家子,都从商。
他比我大一些,继承家业比我早许多,奶奶很欣赏他,常说我应该看他做事,向他学习。
相对于我,他对工作向来尽职,一丝不苟,总是踏踏实实,不像我做好分内事后,平时总一副公子哥儿脾气。
奶奶曾经在我又让她操心时,开玩笑说要是有他那么一个孙子就好了,不用她整天担心。
我还是喜欢做事的,喜欢为一个公司做计划、做决策的紧张与兴奋,看到成果的成就感与自豪感,其中的辛劳其实也很喜欢。
但我也喜欢一些别的,各种享乐,俊男美女,醇酒美食,他虽然也喜欢,但不像我流连忘返,乐此不疲。
我那时觉得我还年轻,正好可以享受几年,奶奶还在,精神矍铄,理应由她主持大局。
奶奶从商一辈子,以公司为家,我不想一向叱咤风云的老人退下来寂寞,晚年失去一直以来的精神寄托。
奶奶经常宠爱地唤我"我家的公子哥儿",我觉得得意,过去撒撒娇。
从没想到她有一天会突然昏迷,再不醒来。
我以为她一定可以活到100岁,开开心心,到时有重孙子承欢膝下。
我这一生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在酒吧认识他。
很平常的一天,那时候奶奶还在,我做完了一天工作,跑去酒吧玩,准备钓女孩子。
不想却被他钓上,迅速堕进情网。

真的是情"网"。
他一开始大概只是觊觎,等待时机,奶奶在,他不敢。
谁料天也助他,奶奶突发脑溢血,昏迷住进医院。
我和他已有大半年交往,感情稳定,送奶奶入院的第二天清早,他跑来看望,对我殷勤询问,细细安慰,还向医生探听情况。
医生见他与我熟稔,且看起来比我更加稳重,以为他是患者亲友,不疑有他,把奶奶病情对他和盘托出。
我愚蠢到家,没有阻止,还觉得他情真意切,心中感动。
没想到他早在等待这个机会。
从医院出来,背过身去,他早有准备,此时确定奶奶会长期昏迷,于是当机立断,从股票、货源、资金、人事迅速向我出手。
四面楚歌,我医院、公司两头兼顾,处于将要失去奶奶的恐慌中,接触公司核心的时间也不长,使我看不清情况。
我忙得焦头烂额,还因为不会有效地积聚人心,公司高层反被他拉去大半。
我尚不知道是他,在忙乱中匆匆见到他一面,与他道歉,说我最近没有空,不能见他,他关切问是否需要他帮忙。
我已经觉察到有人在针对我,但不知道究竟是谁,觉得此时只有他能信任,于是拜托他帮我去提取最后一批货源,并且为了使他放心,告诉了他尚有银行同意让我们进行融资。
理所当然地,唯一的那家可以贷款的银行,奶奶的高层熟人突然调职,新主管严辞拒绝,说如果同意我们的请款要求,违反银行规定,甚至犯法。
我尚未绝望,找他问货源,甚至还存有要拜托他,让他帮我向银行担保的念头。
我找他,他从来马上应答,此时接连两周不在,电话、家中、公司,凡我找他,他永远不在。
周围凶杀日盛,我渐渐心中明了。
最后我走投无路,全无还手之力,兵败如山倒。
现在想起来,他和我不同,他几乎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工作相关的事情上去,不仅与我,他与任何人交往,都是为了工作。
他擅长交际,若他要取悦一个人,绝对手到擒来,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稳重塌实,让交往的人从来不觉得他轻浮,只觉得他靠得住,值得信任。
是我自己没有眼光,流连花丛数年,又与他交往大半年,居然没有识得他哪怕一丝一毫的真面目。
单是公司内外的关系和信息网,我就远不如他,又加上能力手腕奇佳,又从不怕吃苦,脚踏实地,所以我斗不过他。
我没有办法像他那样,没有一刻不在工作,我时常需要放松。
当然现在我也知道,我对自己放得太松,有时候近似于放纵。
对此,如果再有机会,我一定会重新来过。
公司的事情,是我的错,虽然他使尽了手段阴谋,对我,对公司无所不用其极,但总归是我自己能力不足,又轻信于人。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我认了。
但他不该那样对我。
奶奶不知道她一直最欣赏的这个商界后辈,对她的公司、她的孙子最终做了些什么事。
我不想她知道。
以奶奶的脾气,如果醒来,一定会为了维护我出尽全力,我不想她一醒来就面临那样一个景况:她几十年的心血,付诸流水。
如果奶奶在我被他关起来前醒来,必会为了我辛苦奔忙,如果在我被他关起来后,则会为了我伤心动气。
作孽的只是我而已,老人何辜。
奶奶应该永远是那个雍容华贵、叱咤风云的老夫人,这个男人太过可怕,奶奶未必能够赢他,我不想让她晚年还因为自己不懂事的孙子,晚景凄凉。
幸好她没有醒来,没有看到后来的事。
幸好她能安然睡去,长睡不醒,没有遭受任何苦痛。
我遭受的苦痛,则是我应得的,也是值得的。
我或许还该庆幸他在我失去利用价值之后,还肯将我关起来,还肯要我,还肯为了要我的种种"配合"满足我的一些条件,--或者换个说法,以一些条件来威胁我,要我就范。
从下午这一觉醒来,我彻底地不理他,无论他对我说任何话做任何事,统统给他冷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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