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七月十五,太后在咫尺殿中设家宴赏月,除了各宫嫔妃外,还有夏皇后的嫡生女儿静怡公主,以及刚刚宣布成为静怡公主女伴入住内廷的三位太子妃候选人,贵阳王公主怀吉,长沙侯郡主汪绮玥,以及此刻已经因为没有任何背景却得到太后青睐而轰动内廷的上官颖。
名为家宴,重头戏还是在三位未来的东宫之主身上。后宫中大大小小的嫔妃早就分别备下了见面礼,暗存了各自的攀比交结之心,等着三位主角露面。
上官颖这天总觉得有些恍惚,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跟怀吉公主和绮玥郡主一起打扮停当了,来到咫尺殿外。已是夏末,明月高悬,白露成霜,走在那道仿佛要通上天的台阶时,上官颖不知怎么脚下突然打滑,整个人摔下去。
“哎呀!”周围一片惊呼,幸亏她身旁怀吉公主反应灵敏,连忙伸手扶住,才勉强止住跌势,没有顺着高高的台阶滚落下去。不过片刻间,咫尺殿服侍的女官已经纷纷围过来,一时间众人一群人叽叽喳喳有问候的,有骂随从失责的乱成一团。上官颖觉得小腿烧辣辣的疼痛,仿佛是擦破了皮,一边要强忍着不呼痛,一边还要应付旁人的询问,勉强挤出来的笑容眼看就要维持不下去,忽然听见一个温厚的声音吩咐道:“都别乱,先看看上官姑娘怎么样了。”
周围的人立刻安静下来,上官颖抬头,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官分开众人走到她面前,施礼道:“上官姑娘受惊了,伤着没有?”
上官颖上次来觐见太后时见过,知道她是太后身边亲随侍女,不敢怠慢,连忙回礼:“大概伤了皮肉,不打紧。”
“这怎么行?”女官微微皱眉,回身向余人吩咐道:“看来上官姑娘不能步行,去搬张软榻来。”
太后宫中,即使是皇帝也必须步行,上官颖知道规矩,连忙推让:“不要紧,我能走路。”
那女官和颜冲她笑笑,“你放心,有我做主。”打量了一下她撕裂了口子的裙子又对从人连连吩咐:“先将西暖阁收拾一下,让上官姑娘去那里梳洗一下,上次太后赐给我的那套月白宫装,拿出来备好。那宫装太富贵,不是奴婢这样的人能穿的,一直留着,今儿倒正好得幸能上上官姑娘的身。”
上官颖见她吩咐指使众人一一凌遵,气派身份不比寻常,说话口吻却自谦的很,正在好奇,便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说:“这位是顺嬷嬷,是太后身边最信任的人。”
顺嬷嬷的大名是久仰了,却料不到如此年轻,平易近人,上官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见对方正暖暖朝自己微笑,一直悬着的心突然一松,脸上头一次露出笑容。
顺嬷嬷办事细致缜密,上官颖走进顺嬷嬷临时布置出来的西暖阁,不禁一愣。床上叠放着整套衣装不说,一旁梳妆台上还整整一个紫檀盒子的各种首饰头面,珠光宝气,在莹润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天哪,这个顺嬷嬷可不是一般的喜欢你呀。”陪着一同过来怀吉公主也看得呆住。
上官颖本来就没有多少体己钱,在晗光殿的时候没少受奚落,虽说她已经见得惯了,到底也有年轻女孩子的爱美之心,此时见了这些美丽的饰品,也不禁怦然心动。走过去,将那些首饰一样一样拿起来,借着月光打量,果然都是极其精美的珍宝。她看着一颗颗珍珠宝石,良久,慢慢放下。
陪同而来的宫女早就等得不耐烦,催促道:“太后及娘娘们马上就要到了,请上官姑娘快点更衣。”转头又有点为难地对怀吉公主说:“怀吉公主还请先去吧,总不能让娘娘们空等。”
“不是绮玥先去了吗?我要等上官颖姐姐。”
“这……”宫女左右为难,又不敢反驳。
上官颖微微笑着对怀吉公主说:“公主还是先去吧,我马上就好,太后还等着跟你说话呢。”
上官颖这么说了,怀吉公主才不甘心地离去。咫尺殿中的气象与别处都不一样,在这里服侍做事的女官品阶比别处都要高些,年纪也都大些,庭园中人来人外,格外热闹,怀吉公主是咫尺殿中的常客,有太后宠爱,人又娇美可爱,众女官见到她都面露微笑,热心招呼。还有相熟的女官悄悄向她打听:“听说那个上官颖刚才在台阶上摔了一跤?”撇撇嘴说:“一听就知道是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的,哪里有我们怀吉公主好?真不知道太后为什么把她也列入候选。”
这话说得造次,立即有知道怀吉公主与上官颖关系密切的宫女过来打岔,“你说这些干什么?怀吉公主是金枝玉叶,不要随便跟别人比。”偷眼看看怀吉公主,却见她神色如常,没有任何不快,就像没听见刚才的话一样。
之前的女官还不服气,“本来就是嘛,谁都知道东宫妃的位置非公主莫属,绮玥郡主年纪小,也就算了,那个上官颖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多嘴!”不知何时顺嬷嬷已经面带薄怒站在她们身后,吓得两个女官连忙跪倒。顺嬷嬷视若不见,含笑对怀吉公主说:“娘娘们都在等着了,公主请跟我来。”
怀吉公主乖巧地粲然一笑,跟着顺嬷嬷去见诸公嫔妃,走了两步到底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尚自跪倒在地上的那两个女官。
太后身边早已经是珠翠环绕,笑语满堂。怀吉公主进门先向正座的太后及偏座的夏皇后行礼,一旁还有敏妃,湘婕妤等一干妃嫔也都一一巧笑着招呼到了,太后微笑着说:“去你静怡妹妹那边坐吧。”
公主静怡是夏皇后唯一嫡女,比太子年幼不到两岁,是夏皇后的心肝儿肉,从小就破例亲自教养,不离身边半刻,娇宠得无以复加。也幸亏静怡公主天性随和,被众人众星拱月一样娇惯着,也无非比别人多了些娇憨,性情还是很好的。这会听了太后的吩咐,静怡公主早就起来过来拉住怀吉公主的手,娇滴滴地说:“姐姐怎么才来,我都等了好久啦。绮玥妹妹都不跟我坐。”她年纪比绮玥大些,说起话来却还像个小姑娘,众人听了无不莞尔。
正说着话,女官过来禀报,太子也到了。按宫中礼数,太子是储君,在座除了太后,夏皇后,以及生母敏妃外,余人都要起立迎接。然而还没等众人起身,便听见太子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诸位不必客气,既然是家宴,就没那么大规矩。”
说着话,人已经从雕花屏风外面绕进来,手中还搀扶着一个素衣单幢的女子。原本笑语嫣然的众人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那个女子身上。正与静怡公主低声说着体己话的怀吉公主看清来人,也愣了一下,轻声道:“颖姐姐?”

上官颖察觉到周围的目光,原本就有些踉跄的脚步便顿了下,太子察觉,回头微笑着给她一个鼓励,也放慢步子拖着她缓缓朝太后走去。“孙儿在门口碰见了上官颖,好像摔伤了腿。”
“我听说啦。”太后很慈祥,点点头对正要下拜的上官颖说:“好孩子,不用行礼了,就是春儿的话,家宴没有那么大规矩,心意到了就行了。”又对一边侍立的顺嬷嬷吩咐:“搬张凳子,让这孩子坐我身边吧。”
顺嬷嬷乍见上官颖素妆进来,丝毫没有动用自己备下的首饰,略微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女孩子面上看着不多话的样子,居然这么有定力。她浸淫宫廷将近二十年,倒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心中便存了尊重,态度也郑重起来,亲自过去搬了一个绣墩放在太后脚边,又从太子手中接过上官颖,搀扶过去让她坐下。
堂中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顺嬷嬷的动作,一时间鸦雀无声。一个平民女子,本来没有任何人放在心上的,没想到上至太后,下至太子都似乎对她青眼有加。而作为太后心腹的顺嬷嬷,她的一举一动更是让这些惯于察言观色猜测上意的人不敢小觑。
怀吉公主眼睛停留在坐在太后身边的上官颖身上,足足半晌,才愕然察觉静怡公主在对自己说话:“那个就是上官颖吗?太子哥哥好像很喜欢她呀。”
夏皇后带着一众嫔妃围着太后说了会话,不知有谁提议,说是花好月圆的夜里,也应该有歌舞做伴。湘婕妤一连串的摇手:“不好不好,歌舞太吵闹,赏月这种风雅的事情,应该弄点更风雅的乐子。”
湘婕妤一贯快嘴,最擅长逗乐哄太后开心,众人听她这么说了,知道一定还有后文,便都笑吟吟等她说下去。果然湘婕妤的眼珠子一转,停在上官颖的身上,“听说上官姑娘小时候在北朝住过,北朝有一种韵萧的乐器,不知道你会吹吗?”
听了这话,所有人的神色都微微一变。北朝一直以来与本朝交恶,没想到这个深得太后青睐的女子竟然也有北朝背景,莫非朝廷对北朝的策略将有变动?想到这里,心思灵动的几个人已经将目光投向近期辅理国政的太子身上。
太子却不为所动,注视着上官颖,只微微笑着,似乎有所期待。
上官颖也是一片坦然,淡淡道:“会吹。”
话说到这个份上,顺嬷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连忙让下人送上一管萧来。
上官颖接过,试了几个音,萧声清亮飘忽,果然与中原洞箫大异其趣。正要吹,敏妃忽然问:“你会吹《风波恶》吗?”
上官颖一怔,点了点头。《风波恶》是北朝名伶马凯以北国名胜苍海月夜为题所做韵萧名曲,萧声飘忽,如疯狂雨骤之夜苍海上的一叶孤舟,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谷底,气韵悠长,缕缕不绝,是最考验**者水准的曲子,多年来,南北两朝无数成名乐师都不敢轻易吹奏。
敏妃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宫女拿了一张琴来,伸指一拨,“叮”的一声脆响,起了一个羽调,道:“你试试用羽调来吹,更有仙意。”
上官颖有些迟疑。《风波恶》曲风飘逸,起调高些,便仙气十足,。但这曲子起音极低,跨音极宽,即使是起宫调,很多人都无法将把稳,何况羽调。她有些为难,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便不由自主转头朝太子看去,却见他跟顺嬷嬷在说什么话,并不朝自己看一眼。有些失望,低声问道:“不能起商调吗?”
“试试看,相信我,羽调更好。”敏妃如猫一样的眸子里闪着光。
上官颖勉为其难吹出一个滑音,高且飘,果然更好听。只是这样的音对于气息要求更高,吹出一两个音还好说,要整首曲子吹下来,想定住音非常难。但是敏妃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周围的人也都兴致勃勃准备看好戏,她明白今天自己到底还是被暗算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听见一旁琴声铮琮,抬起头,却发现太子不知何时也拿到一张琴对她微笑。
“你尽管吹,我给你定调。”
上官颖心头蓦地一热,微微点头,再不多言。
海上明月,苍海潮生,萧声仿佛起于海底,低沉厚重,在水面下隐隐徘徊。锵的一声琴音响起,如海风乍起,水面兴波,萧声冲破水面,回荡于水界之上,风逐渐强烈起来,搅动水面,倒映在海面上的月影顷刻间成了点点碎金,遂波荡漾。上官颖萧声逐渐高亢,盘旋而上,直入云霄,太子的琴声紧随而至,并不激烈,只在萧声气势减弱的时候铮的一声响,稳稳定住底调。上官颖心中感激,越发投入精神,两人琴萧合鸣,卷出波浪滔天,遮天蔽月,萧声便如狂涛中的一叶孤舟飘荡无根,几次险险被抛离翻覆,然而琴音始终如中流砥柱,于狂风巨浪中力挽狂澜。
太后等人起初还含笑欣赏,随着萧声琴韵渐渐激烈,面色也渐渐肃然。怀吉公主更是精通音律,其中玄妙之处一目了然,听着听着,便出了神,连手上葡萄滚了满地也不知道。
上官颖此时已经完全融入的音韵中去,脸色时而苍白,时而绯红,于惊涛骇浪中感怀身世,早年的丧亲流离,如今的风波险恶,林林总总扑面而来,环绕不去,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心头。而太子的琴音,则如阳光,总在最关键的时候,撕裂乌云,普照她复杂难言的心头。
终于风波渐止,激烈的萧声从激荡渐渐沉淀,而始终清亮的琴声则主动和这萧声的拍子,一点一点,将曲韵收回到起点。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座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段琴萧合鸣中,久久无法回神。
上官颖手中韵萧略离了离唇,眼睛直直看着脚前的地上,仿佛那里有着什么稀世奇珍。眼眶渐渐湿润,干涸已久的心头,仿佛被刚才的琴声给沁润了,一点一点,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她想,有这样的琴声做伴,或许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良久,她始终没有抬头,却分明感受的到旁边那双明亮的的眼睛,始终驻留在自己身上。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