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一章 国脉所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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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古老的大运河逶逶迤迤、汩汩滔滔地由北向南流到淮河与长江相隔的中段地区,在这里略略转了两个弯,打了几个漩,又继续迤迤逶逶、滔滔汩汩地由北向南流去。
就在这段大运河的西侧,仅隔着一条窄窄的堤坝,可以看到一个一望无垠、波光粼粼的大湖。这就是远近闻名的珠湖,有的人也把它称为甓社湖。这珠湖实际是个统称,它包含着樊良湖、新开湖、甓社湖、平阿湖、三湖、五湖、珠湖、张良湖、石臼湖、姜里湖、七里湖、鹅儿白湖、塘下湖等大大小小三十六个湖。这三十六个湖仅有一些低矮的湿地相隔,遇干旱或枯水时能看到这些湿地,而一般年景,这些低矮的湿地都沉入水下,这三十六个湖也就分不出彼此,连成一片了。
这烟波浩淼的三十六个湖为什么又被人称为珠湖或甓社湖呢?这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来历——
相传北宋嘉祐年间(公元1056~1063年)的一天夜里,有一只硕大的湖蚌出现在湖面上。这湖蚌足有五尺方圆,蚌里有一颗珍珠,比人的拳头还要大,那珍珠发出的光把周围十里内照得如同白昼。
开始,那珠光停留在湖面上不动,过了一会,那珠光随着波浪上下浮动,并以很快的速度向前疾驰,直至最后融入湖水之中。
当时有许多住在湖边的渔民亲眼目睹这一奇异的现象,后来,这一现象被当时的大科学家沈括记入他的传世杰作《梦溪笔谈》里:
嘉祐中,扬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见,初出于天长县陂泽中,后转入甓社湖,又后乃在新开湖中,凡十余年,居民行人常见之。
余友人书斋在湖上,一夜忽见其珠甚近,初微开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横一金线,俄顷忽张壳,其大如半席,壳中白光如银,珠大如拳,灿烂不可正视,十余里间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远处但见天赤如野火,倏然远去,其行如飞,浮于波中,杳杳如日。
沈括此文中所提到的“余友人”就是指住在湖边的盂城人孙莘老。湖上的珠光给他带来吉祥、带来喜气,也就在这一年的秋天,他考中了进士,踏上了仕途,而且后来也官运亨通,一直做到“知审官院”。审官院是吏部下设的一个重要职能部门,专门负责审查各级官吏的任职资格,有权得很。可惜孙莘老为人太耿直,有权不会巧妙地用权,得罪了某些权贵政要,后来被贬到润州、苏州、福州等地做太守去了。
孙莘老的女婿、北宋大词人、大书法家黄庭坚也知道其岳父年轻时看过珠光的事,曾在他的一首诗《寄外舅孙莘老》中予以记叙:
甓社湖中有明月,
淮南草木借光辉。
故应剖蚌登王府,
不若行沙弄夕霏。
大运河的东侧是运河堤,这堤后来被逐步拓宽,一堤两用,既是管束大运河水的东侧堤坝,又是南北陆路交通的驰马驿道。
大运河堤上的这条驰马驿道是一条主干驿道,北起北京,经通州一路南下,从河北到山东,再到江苏,经过盂城,向南在江都分岔,一路向东由靖江过江,然后可通苏州、杭州;一路向西既可由瓜洲过江到京口,又可经广陵、仪真、**,由浦口过江到南京。
运河旁边的这座盂城历史悠久,在六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先民在生活,在公元前的秦王朝时就开始在这里置邮亭,以后逐渐繁衍下来,成为一座古城。古城的名称是北宋以后有的,北宋时,这里出了个大词人、婉约派词宗秦少游,他和前面提到的孙莘老、黄庭坚都是同时代人。他在自己的一首诗里形容故乡的地形地貌:
吾乡如覆盂,
地踞扬楚脊,
环以万顷湖,
天粘四无壁。
“覆盂”即倒扣的水盂,所以后人就把这座形如“覆盂”的古城叫盂城。
由于盂城地处大运河畔,是水陆交通的要冲,所以明代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明太祖朱元璋在这里开设驿站,而且是水驿和马驿并用的大驿站,站名最初叫秦淮驿。
不久,朱元璋对全国的驿站名称进行整顿。为了使驿站的名称更文雅、更好听,他下诏让翰林院专门负责此事。经过一番考证和和比较,许多重要的驿站名称相继作了变更。比如“镇江驿”更名为“京口驿”,“扬州驿”更名为“广陵驿”,“秦淮驿”更名为“盂城驿”等等。
但不管是起初的秦淮驿也好,还是现在的盂城驿也好,从它开驿设站的那天起,由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以及它在政治、经济、军事、交通等等方面发挥的独特的功能作用,就决定了它身旁的那条驿道从此便车水马龙、官来使往,再也没有平静过、清闲过。
而且,在这雕龙画凤、设施齐全的驿站里,在这帆张樯动的水驿和风尘滚滚的陆驿古道上,还不断演绎出一个又一个或惊心动魄或悲欢离合的故事……
第一章国脉所系
1
明永乐十五年(公元1417年)春。
在盂城城东,一座挂有“闵府”横匾的高大府第此刻正张灯结彩、门庭若市。抬着礼盒前来闵府贺寿的大小官员如过江之鲫,一个接着一个;停在府门外的各式轿子、车马等沿着高大的院墙排出去好远好远。
街对面有一些老百姓站在那里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道情况的在好奇地询问,知道情况的则告诉他:今天是江苏巡抚闵鹤元的母亲过六十大寿。坐轿子来的是本州的大小官员,坐马乘车来的则是邻近各府州县的大小官员。
有人说:还是当官的好,你看闵老太太福气多好,过个六十岁生日,车马盈门,这么多人来替她祝寿。换个普通人家,亲戚一二十人罢了!
有人在旁边撇撇嘴:他这样张扬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听说兴化那边有个财主就是为儿子结婚办酒太铺张太张扬而露了富,结果第二天就被几个蒙面人持刀入室,把头一天收的贺礼抢了个精光,还差点送了命!
但是,百姓们的议论归议论,这些前来贺寿的大小官员却是越来越多。对于他们来说,能够到巡抚大人的府上喝上一杯喜酒是不胜荣光的事情,所以谁也不肯落后,哪怕路远迢迢!哪怕鞍马劳顿!
此刻,闵府大管家沈不佥站在高门楼的石狮子旁,一边笑容满面地接过贺寿者的名帖和礼单,一边拉长了声调在报名:
“盂城知州许啸斗许大人到——”
“广陵知府钱来喜钱大人到——”
“仙城县令陈昱陈大人到——”
……
客人们被侍女丫环引导着穿过前厅,越过宽阔的院子,便来到后面的大客厅。
大客厅里已有许多客人。客厅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贴金的大“寿”字,两边除了寿联外,还有客人们送来的贺诗、贺联等。长长的桌案两端放满了一大盘一大盘的寿面和寿桃,中间则是红烛高照、香烟缭绕,映衬出一片祥和与喜气。
桌案前面摆放着一张楠木太师椅,寿星闵老太太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受着人们的恭贺和祝颂,布满皱纹的两边眼角被笑容催成两朵灿烂的菊花。
但她毕竟年岁大了,本来身体又不大好,时间一长,嘈杂的说笑声和晃来晃去的人影便搅得她头晕眼花,有点支撑不住了。
闵鹤元得知情况,便让两个丫环扶着老太太先到后堂去休息一下。
老太太一走,跟在闵鹤元身后的四姨太崔闭月顿时活跃起来。她扭着肥大的**,风摆杨柳似地在人丛中穿来绕去,不时与那些熟悉的贺客们打上三句情,骂上两句俏。
因为是巡抚大人的老太太过生日,所以前来贺寿的大小官员们,不管是近处的还是远方的,大都带着女眷,有的是太太,有的是千金。
这些太太和千金们本来是要当面向闵老太太祝寿的,可是宴会还没有正式开始,闵老太太就因身体不爽而提前退场,这些太太和千金们只好傍着各自的丈夫或父亲回到自己的座位。
盂城知州许啸斗带来的是他的十七岁的女儿许如兰。
许如兰本不愿参加这样的宴会,一者因为母亲身体不好不能来,二者许啸斗也想乘机向远近的同僚们炫耀一下自己有个如花似玉般的女儿。
此刻,许如兰紧挨在父亲的身边坐着,一边小口小口地啜着茶,一边默默地打量着大厅里的各式男女,犹如在观看一出精彩而又杂乱的舞台演出。
许如兰的娴雅和安静与周围的骚动和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这个反差首先让在客厅里到处走动打招呼的闵鹤元发现了,许如兰的美艳让他的眼睛一亮!
他穿过人群,来到许啸斗的面前。
许啸斗受宠若惊,连忙站起身,拱手道:“闵大人,卑职恭祝老太太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也祝大人您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闵鹤元摸了摸颔下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呵呵笑道:“好好,同喜,同喜!”言罢,目光一斜,指着许如兰:“这是……”
“这是小女许如兰,整天闷在绣楼上,今天带她出来见见世面,向老太太讨杯寿酒喝,沾点儿喜气,讨个吉利。哦,兰儿,快过来见过闵大人!”
许如兰站起身,刚要施个万福,见闵鹤元一对三角眼火辣辣的,脸一红,身一扭,躲到了父亲的身后。
许啸斗尴尬地笑了笑:“这孩子!”
闵鹤元连忙道:“不要紧不要紧,女孩子嘛脸皮嫩,没见过这些大场面,欢迎今后多来敝府走走。”
管家沈不佥走过来:“老爷,这是今天来的所有贺客的名帖,请老爷过目!”
闵鹤元一边翻看一边点头:“好,好……哦,许大人,你们盂城南门驿站的驿丞叫什么来着?”
“回禀大人,他姓岳,叫岳天昊。”
“噢,岳天昊,今天好像没有看见他嘛!难道他没来?”
“这个,属下不知道。他刚到任没几个月,我们还不太熟悉,而且我们隶属关系不一样,我们属吏部,驿站官员是垂直的,属兵部,与我们地方……”
闵鹤元愣了愣,心中有点恼火:“哦?属兵部的就与地方上没关系?我这堂堂一省之巡抚也不在他眼里?沈管家!”
“老爷有何吩咐?”
“你派个人到南门去传盂城驿驿站岳天昊,就说老夫请他在百忙中赏个脸,屈尊来敝府喝一杯寿酒!”
沈不佥应了声:“是,老爷,小的亲自去一趟。”
沈不佥认识岳天昊,跟他打过一次交道,但那是一次不愉快的交道。
几个月前,为了筹备闵老太太的六十岁寿诞庆典,闵鹤元指令沈不佥抓紧时间把闵府再装修一下,并告诉他,重点是大客厅和后花园两处,有的建筑装修材料,他已从苏州杭州无锡等地弄到一点,特别是做假山用的太湖石,沈不佥只要直接派船去装就行了。
那一天,沈不佥跑到盂城驿后,便大大咧咧直接来到驿丞署找驿丞黄郏。他和黄郏是老交情,两人甚至合伙做过好几次茶叶生意,由沈不佥出本钱,黄郏负责夹运,所得利润两人平分。可是出来接待他的不是黄郏而是一个年轻官员,经驿卒介绍,不久前,黄郏已被革职解京查办,接替他的是新任驿丞岳天昊。
沈不佥出示了自己的名帖,作了自我介绍,讲了来此的目的。不过他说的是谎话。他说,江苏巡抚闵大人带信回来,他因公要巡察江淮一带,让盂城驿派船去接他。
当时,岳天昊上任才两三个月,对有些情况还不太熟悉,既然巡抚大人要巡察江淮一带,驿站派船接送是理所当然的,因而就同意了,并按沈不佥的要求派了一条最大最好的船。
几天以后,派出的船回来了,但船上根本没有什么闵大人,而是满满一船的太湖石。而且因为装的是石头,整个驿船里里外被糟踏得一塌糊涂,有的地方甚至还有破损。
当岳天昊得到禀报以后,气得跑到水驿码头找到正在指挥卸载太湖石的沈不佥大吵了一架……
尽管这样,沈不佥却不怕岳天昊,小小一个七品衔的驿丞算老几?自己身后站着的却是堂堂一省之巡抚,是三品朝廷大员,属封疆大吏!
所以他来到盂城驿后仍然是颐指气使,对接待他的驿书袁守成说:“把你们岳驿丞找来,本管家有事!”
袁守成道:“岳驿丞正在皇华厅工地上,不知管家有什么事?能否让小的转告?”
沈不佥两眼一瞪:“让你转告?你算什么?贻误了大事你能负责么?”
袁守成吓得不敢再说话,连忙到工地上找来岳天昊。
这岳天昊也确实年轻,看样子也就二十一二岁,如果不是一身驿丞官服穿在身上,还以为是个普通的秀才。
他进来后双手一拱,不卑不亢:“沈管家这次来是要船呢还是要马?闵大人又要巡察江淮么?”
沈不佥翻了翻小眼睛,阴恻恻一笑:“嘿嘿,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岳大人怎么还记着这码事呢?”
“我怎么会忘?你的谎言不仅让我犯了上任以后的第一件渎职错误,而且让敝驿为修复该船多花了几十两银子!”
沈不佥道:“几十两银子对于你们驿站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又不是掏你个人的腰包,这么心疼干什么?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我们闵大人为了补偿你,想请你去喝杯寿酒!”
“寿酒?谁的寿酒?”
“闵大人的老太太今天过六十大寿。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
“你说本驿是真的呢还是假的?”
沈不佥看了看岳天昊,见他满脸疲惫之色,双眼也布满了血丝,衣服上还有溅上去的石灰点和泥浆点,确实不像装假的样子。但心里却说,真是土包子一个,这样苦干有什么用?你就是苦干十年,还不如抱闵大人的粗大腿一次管用。放在眼前的捷径你不走,惹恼了闵大人,以后有你的好果子吃!
想到这里,他说道:“我不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现在闵大人让我上门来请,你究竟去,还是不去?”
岳天昊想了想,道:“不知者不罪,知而不去则不应当了。况且闵大人给我这么大的面子,又是沈管家你亲自来请,我怎能不去?不过……”
“不过什么?”
“闵老太太六十寿辰,岳某人再穷,也不能空手前往祝寿,总得表示表示对不对?不知已去官员们贺单上的标准一般是多少。沈管家你可别多心,岳某也只是随便问问,了解一下大市行情。出高了,岳某人刚出道半年,没有多少积蓄,拿不出来;出得太低了,又怕拿不出手,显得过于寒碜!”
沈不佥一听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岳天昊会问这个。说不知道吧,自己身为管家,钱物都经自己的手,不可能不知道;说知道吧,岂不是把闵大人大肆收受财礼的总数目和盘托出?他不知道岳天昊这小子问这些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从上次为借用驿船私运太湖石闹得不欢而散的情况看,这小子与他的前任黄郏是不一样的人,不能中了这小子的圈套。

想到这里,沈不佥嘿嘿干笑两声,道:“哎呀,岳大人,你这就太客气了。结婚送礼也好,过生日送礼也好,不在于多少,关键在于表达个心意。古人不是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吗?再说了,我们闵大人一向为官清廉,从不胡乱地收别人的礼物。这次收一点,主要是出于孝心,让老太太看着热闹热闹、高兴高兴,图个顺遂,讨个吉利!事后大都是要一一退下来的。”
岳天昊见沈不佥十分狡猾,滴水不漏,不好再追问下去,便顺着他的话音说,沈管家说得对,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样吧,我也送个小礼封子,表示一点心意怎么样?
沈不佥道:“行行行,别磨蹭了,快走吧!”
岳天昊道:“沈管家先请,我到房里去封个礼封,顺便换件干净衣服,马上就到!”
沈不佥、岳天昊一前一后来到闵府大厅时,闵府的寿宴已经开始。
大客厅里喧闹不已:杯盘声、说笑声、戏谑声、劝酒声交织成一片,而其中以崔闭月那嗲声嗲气、有几分做作的娇笑声尤为突出,老远就能听到。
闵鹤元所坐的首席有这样几个人:
中间面南而坐的是老寿星闵老太太。她的右首是闵鹤元及其原配夫人陈氏。再下面依次是二姨太董氏和女儿闵国梅、三姨太万氏和儿子闵国桢、四姨太崔闭月。同桌的外客有两江总督朱元珑、江淮发运使徐克明等。
闵鹤元为什么把两个外客与自己的内眷安排在一道?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今天到场的宾宾客中,就这两人的品级最高、背景最深;二是与自己的关系最密切,自己的许多事情既离不开他们也有求于他们。朱元珑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是同宗同族,算起宗族排行来是当今圣上明成祖朱棣的堂房叔叔。那徐克明是开国功臣、大将军徐达的堂房侄子,徐达的女儿是当今圣上的皇后,这样算起来,徐克明就是国舅爷。这两人跟当今圣上虽不算至亲,但对外也可称作皇亲国戚。
两江总督府与江苏巡抚府都在江宁,平时闵鹤元与朱元珑的来往较多,因而四姨太崔闭月与朱元珑也比较熟悉,两人以前也有过一两次短暂的见面。这会儿朱元珑被安排在崔闭月的旁边,自然是一次十分难得的机会。所以乘闵鹤元站起身向来宾答谢、敬酒的时候开始了“小动作”:上面是挤眉弄眼传达情意,下面是腿与腿摩来擦去。
崔闭月在闵鹤元的太太中排行老四,今年只有二十岁,比三姨太董氏要小十四岁,所以很受闵鹤元的宠爱,平时只有她住在闵鹤元的巡抚府里。正因为如此,在闵府中,她不怕闵鹤元的原配夫人陈氏,也不怕二姨太董氏和三姨太万氏,唯独顾忌行将就木的闵老太太。要不是闵老太太坐在对面,她还会做出更出格的举动来。
崔闭月的上首是三姨太万氏的儿子闵国桢,是闵鹤元的唯一的儿子,年龄虽才十九岁,但对男女风月之事却并不生疏,真正算是继承了闵门家风,府中有两个稍有姿色的丫环已着了他的道儿。崔闭月与朱元珑的“小动作”已被他看在眼里,但他并没有声张,而是暗暗地思谋着如何抓住这一把柄,发挥它的作用。因为自他稍解人事,并与府中两个丫环上过床以后,他总感到那两个丫环就像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杏子一样,吃在嘴里尽管新鲜,但有股酸涩味,不像崔闭月那样有股迷人的韵味。他用肘部轻轻碰了碰崔闭月,刚要“点”她一下,却见父亲已经回到座位,岳天昊跟在沈不佥的后面走了过来。
岳天昊来到闵鹤元面前后,单膝下跪,两臂前伸,双手抱拳,低首道:“卑职盂城驿驿丞岳天昊因故来迟,还望闵大人见谅!”
闵鹤元坐在那里,身子一动也不动,显得十分傲慢,只是用眼睛瞥了一下仍然单膝跪在那里的岳天昊:“岳驿丞不必行此大礼!你属兵部垂直管辖,而老夫是地方官员,老夫虽忝为三品,却管不到你这个七品的!”
岳天昊抬起头,两眼直视闵鹤元,朗声道:“大人言重了,卑职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不要说像大人这样的朝廷大员,就是跟卑职差不多,甚至更低品级的官员,卑职也是十分尊重的。今天闵老夫人六十华诞,卑职一来闭目塞听,事前一点不知;二来委实是因为公务太忙,无暇顾及其他。不信大人可问问沈管家,他去找我时,我正在皇华厅工地上!”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礼封”递了过去:“老太太六十华诞,这是卑职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闵鹤元这时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一点:“起来说话吧!”
“谢大人!”
“你们驿站近来公务就这样忙?不就是转递公文、迎来送往么?”
岳天昊道:“禀大人,大人刚才说的‘转递公文、迎来送往’只是驿站的日常工作,但近来朝廷对全国各地的驿站进行整饬,盂城驿因为地处水陆要冲、两京通津,凡州县之漕运,使节之巡行,要闻之奏报,皆取道于此。故有司裁定,盂城驿要扩建驿舍、重修皇华、增购马匹、打造船只、招募夫卒。不久,有司还将逐站考察检查。而且,驿路上近来也不太安全,特别是东南一线,我们都是双人双马递送。因此,卑职夙兴夜寐,不敢稍有懈怠。”
“驿路上不太安全?怎么回事?浙江闹倭寇还不至于影响到盂城吧!”
站在身后的沈不佥这时插嘴说:“老爷,东南一线恐怕是有些问题。小的刚才看了一下来客名单,泰州、通州、如皋、如东等几个州县基本没有人!”
其实,在闵鹤元决定为母亲举办这个寿宴之前,沈不佥就根据小道消息,向闵鹤元呈报过东南上不够太平的情况,建议他是否小规模办一办,应一应景。
可闵鹤元说:“东南上不够太平?我怎么没有得到朝廷的塘报?十年一个整生日,你看老太太那身体,能够活到七十岁吗?也许这是给老太太所做的最后一个整生日了,小规模办一下怎么行?那样做,不仅老太太不高兴,就是我也会遗憾终生的。做!按我的要求去准备。到时候,我把我的亲兵营全部带回去好了!”
现在,闵鹤元听到岳天昊又提到这事,仍然不以为意,总认为他们是杞人忧天。他笑道:“岳驿丞为朝廷如此鞠躬尽瘁,精神实在可嘉。其实老夫身任江苏巡抚之职,盂城驿又在老夫辖区之内,理应为盂城驿的扩建劳点神、尽点力。这样吧,今天这事就谈到这里。沈管家呢,给岳驿丞安排个座位!”
沈不佥东张西望,见盂城知州许啸斗的旁边还空着一个位置,便把岳天昊带到这里,打了个招呼走了。
岳天昊是认识许啸斗的,刚到任的那天,许啸斗作为盂城知州还率领全州所有大小官员设宴为他洗过尘,接过风。因而岳天昊笑道:“这么巧,真是与许大人有缘,又跟你坐到一起来了!”
许啸斗举起酒杯:“好,为你的‘有缘’两字干一杯。”
酒宴进行到一半时,不知哪个宾客提议:“闵老太太六十华诞,赞颂的贺诗贺联太少,不如现场再让有兴趣的宾客撰题,也可造造气氛、添添热闹。”
这一提议得到闵鹤元的首肯,他让沈不佥随即当众宣布这一提议。
沈不佥搬了一张凳子站上去宣布:“各位大人、各位来宾,刚才有人向闵大人提议,说老太太六十华诞,赞颂的贺诗贺联太少,不如现场再让有兴趣的宾客撰题,也可造造气氛、添添热闹。闵大人认为此举很好,欢迎各位一展身手。不过我觉得,所写题材也可扩大一些,闵大人忠于王事、勤政爱民、和睦同僚、体恤下属,这些有目共睹的内容也同样可以反映反映。”
这显然是一个拍马屁的极好机会,所以当沈不佥的宣布一结束,文房四宝安排好后,立即有两三个人上去挥毫疾书起来。
不一会,已写好的几副对联便被张挂起来。
岳天昊注目看去,第一副、第二副是写给老太太的:
玉芽久种春秋圃,
青液频浇甲子花。
花甲齐年臻上寿,
芝房联句赋长春。
第三副、第四副是写给闵鹤元的:
大丈夫不食唾余,时把海涛清肺腑;
士君子岂依篱下,敢将台阁占山巅。
看今日,勤政爱民,功贯江苏称第一;
祝明朝,入阁拜相,才兼文武世无双。
宾客们开始对那几副对联评头评足,有的夸内容好,说内容精当、寓意深长;有的夸书法不错,说龙飞凤舞、老辣生动。
岳天昊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在他看来这几副对联除了书法尚能欣赏,内容无一可取。写给老太太的两副平平淡淡,毫无特色。写给闵鹤元的两副,第一副是文不对题,第二副是吹牛拍马。
许啸斗见岳天昊的微笑中含有几分轻鄙和讥讽,便怂恿道:“我听说岳大人在今科会试中名列二甲榜第五名,这可是不简单,是不是也上去露一手?”
岳天昊连忙推拒:“不不不,卑职那是写策论文章写诗赋,联对并非所长,免了免了!”
许啸斗道:“岳大人太谦虚了,诗赋写得好,联对肯定也不错!”
岳天昊不断摇手:“许大人,卑职确实写不好,真的!这样吧,我罚两杯酒怎么样?”
正巧沈不佥从这里经过,听到他们的对话,以为岳天昊大概不会联对,因而一再推辞,有心想出出他的丑,便举起手臂,双手拍得山响:“诸位诸位,下面请今科会试二甲第五名进士、盂城驿驿丞岳大人现场作对,大家欢迎!”
宾客们响起一片掌声。
岳天昊没法,只得站起身打招呼:“各位大人,今天是闵老夫人六十大寿,小可理应凑凑热闹,但小可实在才疏学浅,有碍各位大人法眼,还请各位鉴谅!”
宾客中有的起哄道:“刚才沈大管家已经介绍说阁下是今科会试二甲第五名,阁下就不必谦虚了,露一手让我们开开眼吧!”
岳天昊这时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得道:“那就献丑了。”说罢便向放文房四宝的书案走去。在到书案的十几步路程里,他脑子里紧张地思考着写什么内容。从刚才前面四副对子的撰写和评论看,被邀请而来参加今天宴会的恐的大都是一些尸位素餐、阿谀奉承之徒。自己被逼来参加宴会,闵鹤元却傲慢骄横地对待自己,再联想到这几个月来所听到的关于闵鹤元的种种议论,他决定借此机会写一副含而不露的对子讥讽一下,出一出胸中这股恶气。
主意想定,人也刚好走到案前,便提笔蘸墨,略作思索,一挥而就:
西望瑶池降王母,报十二时吉祥如意,鹤翔蓝天上,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东来紫气满华堂,庆六十载富贵寿康,元生人世间,尽孝悌忠信礼义廉。
沈不佥连忙招呼两个家丁,将岳天昊写好的贺联在最显眼的地方挂了起来。
随即有奉承者高声朗读,读完后又摇头晃脑地评论了一番:“哎唷,这一副长联竟把闵大人母子二人都写到了,不错不错,岳驿丞的文才真是名不虚传呀!”
两江总督朱元珑是武官出身,肚子里的墨水远不如他喝的酒多,但上面这几十个字还是认得的。为附庸风雅,显露自己的水平,此刻也评论起来:“瑶池降王母,紫气满华堂,好,好,老太太像天上的王母娘娘一样长生不老呀!”
坐在旁边的江淮发运使徐克明不甘示弱:“那后面两句也不错,鹤翔蓝天上,元生人世间,不仅预祝闵大人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而且把闵大人的名字也嵌在其中,妙,妙呀!”
闵鹤元见母亲笑咪咪的,心里也高兴起来。他举起酒杯:“诸位,为家母的吉祥如意、富贵寿康,为岳驿丞的这副好对联所带来的好口彩,大家再干一杯!”
众宾客纷纷起立,又是一阵碰杯声、喧闹声。
站立起身的时候,岳天昊道:“卑职班门弄斧,许大人请勿见笑!”
许啸斗道:“字写得不错,楷中带行,笔力沉稳,颇有晋人王羲之遗风,佩服!佩服!”
坐在许啸斗旁边的许如兰似乎想说什么,被许啸斗使了个眼色止住了。
许如兰早就听父亲说盂城驿来了个年轻英俊的驿丞叫岳天昊,没有想到他真的很年轻。岳天昊被安排到父亲身边坐下后,她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父亲推荐岳天昊上去写贺联而岳天昊推辞不愿上去时,她甚至暗暗埋怨父亲真是多事。岳天昊被沈不佥当众宣布并拖上台后,她还担心岳天昊写不出来,当场出丑。
可是当岳天昊龙飞凤舞一挥而就写好贺联,贺联被张挂起来后,她先是惊讶于他才思的敏捷,就那么转瞬之间,他就能构思好这副长达五十六个字的贺联,且对仗工整、平仄相协。继而惊讶他的一手书法,的确像父亲评价的那样,楷中带行,笔力沉稳,颇有晋人王羲之遗风,没有若干年的苦学苦练,写不出这样的好字。细细推敲内容以后,她更惊讶了:这个岳天昊竟如此大胆,公然巧妙地借这副贺联来斥骂闵鹤元!
她看出这副对联的前面几句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关键是上下联的最后两句:
一二三四五六七;
孝悌忠信礼义廉。
上联“七”后应是“八”,没有写“八”,就是“忘八”,谐音为“王八”。在盂城及周边州县,“王八”是老百姓们用来骂人的话,一般骂人家“王八蛋”或“王八羔子”,就是骂这个人的老婆在家偷野男人。
下联“廉”后应是“耻”,没有写“耻”,就是“无耻”。很显然是骂闵鹤元是个不知廉耻的小人。
不知怎么的,在惊讶之后,她竟为这个年轻的“大人”担起心来。她悄悄向四周打量,还好,一阵评论和奉承以后,人们的注意力又转移了,没有人站出来揭发这副对联中所深藏的奥秘。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偷眼想看看岳天昊的反映,却发现岳天昊也正在打量她。她脸一红,赶忙低下了头。但心里却在想:这个岳天昊不简单!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许如兰没有喝酒,但此刻却像喝多了酒一样,脸儿红扑扑的,一颗芳心也跳得好像与平常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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