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鹭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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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中掠过一声响。
阵风过脸,掠发如云,爬过的瘴气方才现了原形,足下的泥土随即和应一轻,瞬间陷人一如流沙之景。剑鞘削地,步履轻移,寒鹭正打算不予攻击全身而退,不料那污物却缠人不休,沾上衣袖就展出半朵腐花来。熏人异臭四散而开,他忙舍了半袖华裳,动作间不觉举剑往对头一挥,那浊气剎那如斗旋即吸入鞘末,银光半浸,它不息的往鞘上伸延,眼见就要沾上血肉一报深仇,忽地浑身一抖,只余下一旋蓝染雕花结在鞘上。
寒鹭喘定一口气,把剑身横垂齐手而抬,审视那花纹真个是凝定下来了,才又放心的往四周一瞧。
这里是山前鸣涧后,四野渺然无人迹,故也不待飞鸟惊起叶轻落,溪流急涌又瞬即回归平静。深陷的地面如被火灼成焦,就是黄沙随风轻盖也掩不了苍茫,寒鹭没办法的轻叹一声,唉,这种事儿到底要到何年何月方才罢休?
他无聊的拈花而立,手摆过剑又想起从前。彷佛间寒鹭又回到了十五六的年纪,在师门荫下无所忧虑从心而行,尽情快酒轻歌,醉倒在柳树之下逍遥快活,就是偶然被师娘责难几声,低笑数响又可抛诸脑后。金枝头结上绣段花,他又忆起往日同携师弟出门,看那华妓半抱琵琶独倚楼头,观那新奇玩艺驻街而戏;听,乐音悠悠香细飘,又是一片迷蒙仙境惑人心智。寒鹭带点向往,又是怀念,忽然脚下又生差错,踏上的焦土隔靴灼人,一下,又把游走的心抓回牢宠。
也罢,何必再对尘世心生依恋?
寒鹭提了剑往前走,失掉的半边袖裾下透出鲜艳花样,不经意为青磁素服添上一重生机。布是在下村新裁的,桃花托在金线之上,嵌空了里色只留外框,又把橙黑相间的艳色布纹囚在里头,旁边衬上点白线间落絮,这幅细工作成的衣裳就是某户富贵人家聊表心意的一点礼物。
——「少侠你仗义除魔退妖,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他笑了,犹在心头,那些感恩的笑脸很快就变作徨恐不安。已经察觉到了吧?不是妖魔尽为寒鹭所灭,而是他身上的腥气引得它们失控进犯。一旦被发觉了定要不告而别,提剑而起悄然退出华席,然后在风中听人们欣慰又愉悦的祝贺声。走过的村里山庄不下数百,反反复复,他厌倦了。既然人味和华美的**尽不是他可踫触的,就应该寻个崖壁一跃而下,了此残生别无牵挂。
从前不是这样的。
寒鹭提了快剑出门闯荡,就是想立下名堂光耀师门。遇鬼杀鬼,见贼夺臂,在这昏扰世道,再坏的恶贼也不过是刀下一亡魂。年少轻狂,志高气傲,他哪里要怕,不过是薄眉一戚,剑运手里自可顺心如意。从前他也没有觉察神鬼妖魔的道士功夫,可不是一样在江湖上过得爽心逍遥,那为什么?
那是命。
——「尔将为吾等所随,化作六鬼佳肴。」
曾经是什么时候呢?某个被诛灭的邪巫向他下狠咒,自此以后邪魔随身尤如兄弟。杀去一个又生出一个,死在他手下的恶徒不计其数,一一游脱六道换了形体,藉由怨念化无为有,散开瘟病又或是厄灾。地上的骨骸纷纷朝寒鹭爬起,不论是有恨还是无怨的,都以他为发泄的出口。从此寒鹭就是一个鲜美的饵,当结在剑鞘上的雕工越趋细腻精妙,为它所积压的怨灵亦更添沉重无道。他累了,可又舍不下救世的志向,从此以往,亦只能孤身力战以至骨肉尽枯。

暂别师门不过十载,寒鹭实在不敢相信当日那个前程光明的少年,今日竟能落泊如斯。师父好吗?师娘好吗?多年来过门而不入,他就似是被逐出师门的废人,遥看这山那山却始终不敢不忍重回故土。
这等乱神怪力之事,本就师门所不屑的,可在寒鹭眼内,鬼魅们所带来的伤害却是真实的。不单是惊徨或者恐惧,就开初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个中厉害,贪杯恋酒在一小镇上多留了几天,不幸就隐下了味道待鬼来寻。后来再访,那里又岂有再人烟?瘟疫干干五谷不生,当初一户户人家迁到圆丘土垫堆,立起一幅牌子来就权充生卒血印。无所见,白骨遍,从此他就不敢了,瘴气缠身万鬼纠缠,每一步跨过都是惊险。也罢,也罢,赶路走好。
今天,又该向何家借宿?
溪流百转千回,山路崎岖不平,到了百鸟归巢的时分,寒鹭就立于一间山寺外头。寺的屋檐是赤色的,单幢,除此以外触目所及再也别无人家。轻把木门趟,飘荡香火随即扑鼻而来,他往寺里探视一遍,木造的地板来来回回还是只响着他的足音。他虽感奇怪,不过寺僧出门化缘也实属等闲,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寻了个竹垫盘腿坐下。举目细看,只觉寺里陈设简洁分明,堂上置一尊泥像,前设檀木几案供奉祭物,上悬线香烧出淡淡清馥,也不知是为取悦何方神明,可置身其中欲使人舒心自在。寒鹭把剑往膝上一阁,掌心不自觉地感受着那些花纹的刺突,今日的事着实是稀奇古怪,往日妖物来犯不战上三数百回损其灵气,是絶不会轻易就范的。再者自那以后,再也无别的鬼怪现身挡路,却又是怪煞。
大抵是为此地土地主所庇荫?
看着眼前尊像,寒鹭合起掌来半弯下腰,收起警戒的神情无声作一深鞠。香火烧出白纹流云,旋了一圈又从眼前成线散开,偏偏往事就不能如云烟,寒鹭追想这些年来的遭遇,说来也真是稀奇古怪。他与妖魔对阵也不是生涩的事儿可对它们习性却还是不很了解,就连这一柄剑为何可收复妖魔也不甚明白。冥冥中他只是浮世中作业的一个人,知道该如何去做怎么去做,却对那因果缘由一无所知。
也许真该另寻个道士修道去也,哈,师父要是知道了定会暴跳如雷,说这个不肖徒儿……寒鹭的表情似笑非笑,他人虽存于现世,可心却总为过去纠缠。午夜梦回,时时不知道身在何方,今夕何年,只以为自己仍是师父座下的一个劣徒,正等着明朝**摘果风流快活去。别多想了。寒鹭低喃一声,才真个发现这双手是不能闲着,看,不过一息安宁静下,竟又不觉揉出万千愁。
闭目而驻,寒鹭凝了四肢打坐以待,逝去的时辰如片石落溪瞬间无痕,到他再张开细长双目,四周早己黯寂无光了。奇怪?寒寺在心中低吟一声。寺里的师父们怎么还不回来?凭借暗淡的火星确认位置,他自原地转了一圈,忽然感到背后杀来一击深沉险峻的厉气——
提剑及肩,他沉住气往那片黑暗喝去:「你是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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