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凤凰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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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凰轻轻笑了。
“三位妹妹,这样看我,可是哪里不妥?”
月冬谙最先回过神来。她毕竟做了几年相国夫人,深知人在宫中,行有礼言有矩,这样盯着东宫娘娘看,是极失礼之事。连忙起身,跪倒在地。
“臣妾无状,罪该万死。”
冥凰默默看着匍匐在她脚边的宫装女子,脸上慢慢浮现疲倦颜色。
“我不喜欢这里,从来未曾喜欢过。到了这里,人人自称奴才,动辄下跪,动辄万死,没有一天是快活的。你们都是月光般皎洁的女子呵,原应该是飞扬的,可是,到了这里,言谈行止,都不由自主……”
见冬谙一直伏跪在地上,冥凰不忍,轻一挥手。
“罢了,我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言罢,闭上眼睛,再不看三人。
“是,皇后娘娘。臣妾告退。”
“民妇告退。”
倾儇、秋悉、冬谙三人齐齐退出了古香斋重华宫,一路在永巷里前行,三人心潮翻涌澎湃,疑虑重重。
“……是她么?”冬谙忍不住问。
“……不知道。”倾儇摇头。无情是最最善良的,从小到大,即使被春知背叛的时候,她都没有对她们说过一句重话。所有的伤与痛,无情都自己扛起,却给她们一片可以自由飞翔的天空。那样的无情,绝不忍心见她们在尘埃里跪了一次又一次。这一点,今上如今视若珍宝的这位娘娘,倒是有些象的。
可是——
又不太象。
真正的无情,见了她们,应该欣喜的吧?应该拉着她们,笑语盈盈的吧?应该留着她们,齐肩并脚,彻夜不眠,一叙久别的吧?然则,并没有呵。
也许是有了一线希望,在绝望了那么久以后,所以,她们才更觉得惘然。
是?亦或不是?
“里头情况如何?”墨慎坐在御书房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明黄色的御案,沉声问身后的人。
“回皇上,三位夫人停留不久,仿佛是惹娘娘不快,被娘娘以累了为由,赶了出来。”伫于皇帝身后,一个墨衣男子谨慎地回答。
“没有留她们用膳?”墨慎以手中折扇,轻敲掌心。
“不曾。”
“说了什么?”
“属下不知。娘娘斥退了所有宫女太监。”墨衣男子低下头。并非不能施展轻功,藏身偷听,但不知恁的,那位娘娘身上,散发出来的气,竟和眼前的九五之尊相若,让人不敢冒犯。
“哦——?”墨慎轻轻地,停住了手里的折扇。身后的人,是禁宫之中,一等一的高手,宫中少有事情,能真正逃脱他的耳目。他说不知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非不能,乃不为也。
“三位夫人有什么反应?”墨慎转而问。
“相国夫人和另两位夫人皆不能肯定。”
“这样啊……”墨慎以折扇点了点御案,菲薄的唇边荡漾出一丝诡谲的笑纹。“朕原想多给她点时间的,现在,朕却不能等了。来人啊,传朕旨意——”
墨慎只觉得浑身上下,血液沸腾,他有些等不及,看见冥凰下跪接旨时的表情了。
他身后的黑衣人,垂下眼帘,狭长的眼中闪过碧绿幽光。
午睡方醒,还有些朦胧睡意未消,冥凰半靠在铺着明黄百鸟朝凤垫的软椅上,腰腹间盖着一条轻软薄暖的浅色毡子。听近身的女官说,这是以藏北之地,高山雪域里生长的一种羚羊的羊羔绒,精工细做,纺织而成,以其轻巧薄暖而闻名,需得五百只小羊羔,才能织就一张毯子。是只有皇上才有权利享用的贡品,整座大内,也不过一掌之数罢了,现在都置在重华宫里了。
冥凰伸出未染丹蔻的素手,轻轻抚上柔软滑顺如婴孩儿肌肤的毡子,心下不忍,收回手,左手拇指中指结印,默诵大悲咒: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利埵?伊蒙阿唎耶……
罪孽已生,她无力回天,只能持诵,替那无数哀鸣悲泣的亡灵超度。的289dff07669d
一时之间心中一片空明净澈,直到外头一声尖拔的通传声,把她自冥寂中唤回。
“娘娘可起身了?”一个尖细得几乎嚣张的声音问。
“回大总管,娘娘已经起身了,这会儿正在近泽榭中晒太阳呢。”宫女伶俐地回答。
“替咱家通传一声,圣旨到。”来人曼声道。
“大总管少等,奴婢这就去。”
冥凰听到这里,已经知道,有些东西,注定逃不掉。
抿唇浅笑,她等待,等待那命中注定的,一纸圣旨。
“圣旨到——”没过多久,穿着一身大内总管服制,双手捧着一卷明黄色提花锦缎绣上下翻飞银色盘龙的圣旨,踱着方步的太监便走了进来。“皇上口谕,娘娘免跪听旨。”
太监脸上有一丝勉强的笑,身为大内总管,服侍过三朝帝后,这是他生平所见,最不可思议的圣旨。只不知明日皇上着礼部与宗人府按祖宗典制着手准备大典后,会在朝堂上掀起怎样的波澜来了。
冥凰听了,还是淡淡起身,向来传旨意的太监微微颌首。
总管太监陆公公掩去眼底诧异,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位被皇上藏在深宫里的女子。早前皇上有令,任何人没有他的手谕,不得踏入重华宫半步,违令者立斩不赦。有个早些时候倍受皇上宠幸的华嫔,仗恃着一点点天恩,便自以为可以在禁宫中横行,带着宫女太监想要硬闯进来,一睹教皇上罢朝三日的新宠。守在宫外的侍卫连喊三次“娘娘请止步”,未能阻止华嫔冲进去一探究竟的决心,
只能亮出一把御赐青锋宝剑,将如花似玉,不过双十年华的华嫔,一剑刺死在重华宫门外。而所有陪同华嫔前去的宫人,悉数杖责三十,逐出宫去。而当时正在批阅奏折的皇上听闻此事,只是淡淡皱了皱眉,问:可扰了她午睡?然后便修眉微沉,吩咐不许将此事泄露给她知道,搅扰了她的好兴致。此事一出,一时之间,所有宫人内命妇无不噤若寒蝉。也让王公大臣嫔妃命妇意识到,
皇上并不是一时性起,而是真真切切地,要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心念百转,陆公公展开圣旨,把腰一直。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尔杭州冥氏女凰,贤良德淑,温婉恭敬,清闲贞静,德言容功,无出其右,朕心向往之,故封尔为正宫皇后,赐尊号永嘉和靖如月。钦此——”
这可说是历朝历代封后圣旨之中,最言简意赅的了。
冥凰有些无可奈何的沉默。
这就是帝王之家,一纸圣旨,已经决定了一个女子一生的荣辱幸福。
换成旁的女子,早高兴得跪谢接旨,涕泗横流了罢?
可她,只有深沉入骨的倦怠。
这样尔虞我诈,机心无边的日子,经历过便罢了,要教她一生一世都无法逃脱,比杀了她,还要让她痛苦呵。
她所身处的这座金碧辉煌、吊角飞檐、深广无边的宫阙,之于外头许许多多的女子,不啻为荣耀的最高点。可之于她,不过是一个金雕玉砌的樊笼。
陆公公举着圣旨的手已经有些微发抖了,眼前的未来正宫皇后娘娘,沉默的时间也太长了。长的,有些教人窒息。这是高兴得忘了接啊,还是——
陆公公不敢把“抗旨不尊”这四个字在脑海里浮现,只能冷汗涔涔地等着。
静谧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让人不安的张力,仿佛只要稍有声息,这表面上的安宁祥和就会在刹那间崩溃陷落成风云莫测的动荡。
直到,一声轻笑,打破这一室死寂。
“呵呵,不愧是朕钦点的皇后,矜持不动如山,喜怒不形于色。”门外,穿着一身便服,摇着折扇的当今天子慢慢踱了进来,身后跟着捧有宝匣妆奁漆盘的宫人。
“奴才叩见皇上……”陆公公和一旁的宫女太监齐齐往下跪。
永嘉皇帝挥了挥手中折扇,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表情为变,只是微微福身的冥凰,心情似乎颇佳。
“都免了罢。”隧对身后的宫人吩咐道:“把东西放下,你们都退下罢。”
“是。”
只有陆公公,一肚子的苦水,一身的无措,又不好表现在脸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圣旨还没有颁到正主的手里,他是走还是留啊?
“行了,陆得喜,旨意皇后娘娘已经听过了,你下去罢。”见冥凰没有伸手接旨的意思,墨慎倒也不恼,替陆公公找了台阶,把汗透衣襟的陆公公给赶了出去。
只留下一身月白色轻衣,长发散落的冥凰,与眼神深不可测,嘴角却越笑越邪肆的墨慎。
“让朕好好看看朕的皇后。”墨慎伸出手,握住冥凰的双臂,把她拉到自己的怀中。“唔——精神大好,只是,气色总不是最好。也不见你身上长肉,那些奴才都是废物,怎么伺候你的?朕叫人把他们都拖出去砍了……”
冥凰唇边勾起一丝模糊的苦笑,轻轻把自己的身体,靠在了墨慎宽阔的胸膛上。
他威胁她的手段,从来只此一招,却最行之有效。
“臣妾……接旨。”粉色朱唇,低声应旨。
“这才是朕的好皇后。”墨慎放开冥凰,将她带到那成堆的珠宝妆奁宫装前,“来,让朕替皇后打扮,好让朕的皇后以最美丽的姿态,随朕一起到太庙祭告祖先,斋戒十日,一起等待十日后的封后大典。”
祭告?斋戒?
冥凰平淡似水的脸上,只有一贯浅淡的表情。
只有披散在她背后,墨黑浓密的长发,无风微动,泄露了一丝,山雨欲来前的异动。
“回——避!回——避!”天子脚下,一架六马辕车,在青砖铺地,净水洒街的官道上一路奔驰而来。车驾前后有十二名玄衣护卫开道随扈。那些护卫一个个虎目狮鼻,太阳**隆起,腰挎一把御制阔背单刀,使人望而生畏,不敢贸然靠近。路人老远看见了,便纷纷走避,生怕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马车之上,垂挂着月色轻纱,底下缀着一色大小东珠,教那织着细密网眼的纱帷不至于因马儿急速奔跑带起的风撩了开来。外间只能透过帷幕的缝隙,隐约窥见一角烟雾般轻盈朦胧的水色衣袂。
等那马车一行去得远了,才有人小声讷讷地问:“这是什么人啊?架子如此之大?敢天街纵马?”
“嘘——小声点。”有见多识广的老丈赶紧捂住一脸不明就里的年青的嘴。“六马行辕,只怕是天子出行,才有如此大的阵仗。”
四下顿时一片寂静,旋又恢复了日常的生计,如今天下太平,天子虽喜怒无常,但老百姓生活总算和乐,其他的,他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四散的人群里有人意味深长地最后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
天空中一只展翅的大隼得意地鸣叫。
“爱妻,我们到了。”马车上,紫衣玉带金冠的邪美男子,对怀中一色如水的宫装女子耳语道。
被他紧紧搂在怀中不能脱身,也懒得纠正他对自己的称谓,一路都闭目养神的冥凰,此时不得不睁开眼来。看着眼前连睫毛都清晰可数的俊颜,她无声地太息。
忍一忍,再忍一忍便好了。她对自己说。他只不过是一个终于得着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玩具的,长不大的孩子罢了。
所有人,都长大,离他而去。
只得他,始终,不肯从那仅有的,一点点甜,一点点幸福的过去里,长大,走开。
“爱妻若再如此看我,我可忍不住,要在此间,与爱妻洞房花烛了。”墨慎笑得十分开怀,难得,她先一步,移开了那双总似藏着无限秘密的眼。
“来罢,爱妻,我带你去看看感业寺的圣物。”墨慎抱冥凰下车,决不假手他人。
十二个玄衣侍卫在他们身边,分布成环状,将两人保护在中间。
冥凰双脚着地后,看看身前这座气势恢弘,香火鼎旺的庙宇,心神宁定下来。
“佛门净地,叫那些侍卫都散了吧。”冥凰轻声对墨慎说。她看见那些护卫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把来上香的信众驱散,十分不喜。@@@@@@@@@##########$$$$$$$$$$$$$
得寸进尺!冥凰瞪了他一眼。
爱叫不叫。他只是笑眯眯。
过了一会儿,冥凰哑然失笑。怎么象两个长不大总是斗嘴的孩子呢?
“夫君。”她低柔地轻唤。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幻影,温柔地叫着他的名字,爱他,也被他所爱罢?她本不想给他虚幻的希望,可是,看着他脸上那孩子般无赖的表情,她忽然,不忍心在这一刻,教这个苦苦追寻过去的泡影的男子,失望。
“爱妻。”墨慎握住冥凰的手,紧紧的,不放松。另一只手轻轻挥了挥,侍卫们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开去。“我已经等不及大婚之日了。”
冥凰无言,果然不能对他好。
墨慎带着冥凰前行,早前见识了那些护卫的护主之举,前来上香的善男信女纷纷自动走避,免得冲撞了什么了不得的贵人。
纷乱中,一位老者被人群撞得跌倒在地,却没有人敢上前搀扶,因为墨慎已经扶着冥凰,走到近前。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那老人跌趴在青石板的地面上,不敢贸动,只是一边喃喃低语,一边用手摸索。

冥凰目力极好,看见离老人稍远的地方,落着一根明杖。连忙抢步上前,想去替老人拾起明杖,搀老者起身,却觉得手腕一紧。侧首一看,是一脸沉怒的墨慎。
“爱妻只要留在我的身边就好,其他一切,爱妻不必理会。”
冥凰看着他认真的脸,有片刻的犹豫,却还是将手腕一转一拧,脱出他的掌握,快步过去捡起明杖,然后走到老人身边,伸手扶起老人,将明杖交至老者手中。
“谢谢,谢谢。”老者摸索着从冥凰手中取过明杖,倏忽,有些脏污的手停滞在冥凰的掌心不去。
“还不快放开你的脏手!”墨慎怒炎狂燃。她的手,只有他可以触碰,那个老瞎子竟然敢——
“草民该死!草民该死!竟然冲撞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瞎眼老者蓦地双膝落地,跪了下来。
墨慎收住了欲一掌拍在老者天灵盖上的掌风,有趣地望着这一幕。
“你怎知是冲撞了皇后千岁?说得有理,饶你不死。说得不对,可是要治你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草民略通相术,因透露天机太多,一生孤寡,双目早盲。草民早已不留恋尘世。草民也一直奇怪,怎的老天不收了草民?原来老天要草民等的,是这一刻。”那盲目老者脸上露出奇异的笑来。“娘娘十指尖长如春笋,手骨柔润如玉,是乃聪俊清贵至尚至尊贵寿无边之相,且掌中天纹带印,龙纹相随,命中注定,
有统领一方之机智,入主正宫之福运,是百年一遇母仪天下之相。国若有娘娘为一国之母,定能国运昌盛,百姓安生。娘娘千岁千千岁!”
冥凰听了,轻轻退后一步。
难道,这就是所谓命运?
她只想过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却还是被天命引来,不能逃脱么?
墨慎再一次紧紧握住了冥凰手腕,进而放声而笑,有畅快和说不出的兴奋。
“好,说得好!世人只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可是,有时候即便是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真相。倒是你一个瞎子,目不视物,只能用心眼来看,反而比朕这明眼人看得更透彻。来人啊,把他带下去好好安置,朕要重重地赏他。”
即刻有侍卫上前来,把听言之后颤抖如风中枯木的老者拖扶了下去。
墨慎再不注意旁的,只把眼光一霎不霎地落在了冥凰身上。
“你还不承认么,朕的皇后?朕看上的人,怎么会错?你是无情吧?只有无情,才会有那老相士所说的一切特质,也只有无情,才会即使面对着朕,还能如此地不卑不亢,淡定自若。”
冥凰抬眼看着这张泛着邪佞狂肆颜色的俊颜,很想扬手,抚上那双充满期待的凤眼。
有母仪天下之贵,亦有孤星入命之险,更有天煞穷凶之堕。
曾经,有人这样替她批命。
她并非不信,只是不以为意。
因为师傅曾经告诉过她,命运一事,操之在人。
师傅还说,倘使这世上,真有值得执着,甚至不惜为之逆天而行的事物,那便去做罢,否则一时错过,便会是生生世世的擦肩而过。
师傅这样对她说的时候,悠远深邃碧蓝如洗的眼里,有着她从来也不懂的温柔和迢遥痛悔。
她从未想过,去刺探那表情底下,神人临世般的师傅,曾有过怎样,痛彻心扉的故事。
她只是不想让自己,在不经意的时候,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在垂垂老矣的时候,也露出那样的表情罢了。
她已经为家国天下活过一次了,今次,她只想为自己而活。
轻笑一声,她伸出另一只自由的手,抬腕,抽出两根插在发间固定发髻的金丝缠花宝石簪子,轻一摇头,任那满头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铺陈在水般丝滑轻柔的夏衣上。
“我来,只是怕你们受了乱臣贼子的骗,把未知的危险带进宫中。却原来,我来得错了。这阴谋,由始至终,都是为我所设呢。”她微笑,由唇角至眼底,真真切切地笑着。
墨慎的心里却无由地揪紧。
这是谁在笑?
是冥凰?
还是无情?
“你——是无情?”有少少的疑惑,更多的,是满心的期待。
“谁是无情?谁是我?”冥凰任墨慎紧握她的手腕,勾唇笑问,身后的发微微飘动。
“你是无情!你就是你!”墨慎忽地也笑了。管那许多劳什子做甚?他说她是无情,她就是无情!天下有谁能说个不字?
“我就是我,我决不会被‘无情’这个身份束缚困囿。”她恬淡地说,始终自由着的手,蓦地扬起,手臂轻震,将宽大夏衣的振袖在腕子上卷了两卷。
“你想做什么?”墨慎有不祥的预感。
这个女人,一直太淡定自若,一直太顺从配合,让他放松了警惕。
他怎么会忘了呢?
她曾经一手掌管着月冷山庄和霜寒阁,有统领一方之机智,她怎么会真的坐困愁城?
“我只想,得回属于我的自由。”她清冷地说,双眸如珠似玉,已看不见一丝浊黄。
她话音未落,便有尖锐的鸣叫,自天而来。来势迅绝快绝。
“保护皇上!保护娘娘!”一直远远地跟着的大内侍卫此时也顾不得太多,纷纷冲上来护在他们的左右。
墨慎却始终紧盯着冥凰的一举一动。
她脸上有快乐而奇异的笑颜。
倏忽,有一股劲风,伴着一个黑影儿,扑面而至,又在所有人来得及看清之前,在冥凰臂上一点,如离弦之箭般,扑向长空。
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荷香,幽幽弥漫开来。
闻者立时骨酥筋软,浑身无力,纷纷倒在了地上。
“不好!有毒!”
心头空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委顿在尘埃里。
墨慎强撑了片刻,却抵不过那清淡如水的荷香,终于踉跄一步,脚下一软,半跪在了冥凰脚旁。即使如此,他的手,仍死死抓着她的腕子,不肯放开。
“朕不会放你走!”他不放手,他已经放开太多人了!“不要再离开我,不要只留下我……”
冥凰垂眼看着自己脚边的这个男子——一朝天子,江山在握,可是此时他的要求,却是如此的卑微。
可是她,却无法满足他的要求。
如果爱,陋室亦是仙乡。
可是不爱,玉宇琼楼,不过是牢笼。
她轻轻的,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他望着她的手,眼里有绝望和狂怒。
因为慈悲,所以无情。她看着他的眼睛,不闪不避。
“他们留下你,是因为对你有期许和希望。他们把家国天下,交到你的手里,是相信你不会辜负他们。你有你的责任,必须担负。”她掰开最后一根手指,缓缓退开一步。
“我会杀了他们,我会杀了每一个你在乎的人!”他阴冷地发誓,“直到你自愿回到我的身边。”
她轻轻笑了,脸上有悲悯的颜色。
“我会恨你,但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回来。”
他浑身一震,强撑着不教自己倒在地上。
“保重——墨慎。”她又缓缓地退开一步,已经退出了他可以触及的范围。
远远的,已经能听见九城巡防带兵前来的喧嚣声。
冥凰俯身,拈起地上小小的一只香囊,拢到袖中,将淡淡清雅的香气悉数掩去。
最后看了他一眼,她足尖一点,便似一片青云,扶摇而去。
墨慎咬紧牙关,猛地站起身来,想伸手抓住她,却堪堪触到一片裙裾。
“无情——”他离她,离他的爱,曾经那么近。
她没有回头,不能回头。
空中,一只大隼,啸叫一声,俯冲下来,落在她的肩上,左顾右盼,得意非常。
她有些想念地以脸颊熨了熨大隼的羽毛,然后轻道:“阿大,带路。”
阿大转了转脖子,有些赌气似的。
“莫气,等今次事毕,再也不教你离开我这许多日,一起去捕兔捉蛇,可好?”她笑笑地哄它。
大隼这才展开翅膀,在前翱翔带路。
她在后面,足尖在房顶瓦檐轻点借力,不费吹灰之力地跟着,终于,落在了一处偏僻的小院里。
这是一个极不起眼的院落,有一圈土墙,院子里有竹枝搭的篱笆,圈着一小畦菜地。几只母鸡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觅食。院子的一角,有一方木桌木椅。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背对着她,正在慢慢地擦剑。
男子的手,很轻,很缓,充满着柔韧的力。
听见鸟儿落在篱笆上,扑喇喇收翅的声音,男子徐缓地收起剑,回头。
两泓碧绿如森如海的眸,似笑非笑,一眨不眨,看住了她。
“欢迎光临寒舍,冥凰——亦或是,无情。”
“都好,不过是个名字罢了,爵爷。”冥凰踱近他,并不装傻。她既然愿意配合他的营救计划,便不会隐瞒他。
沈幽爵把剑挂回腰间,起身迎视她。
“我以为你不会承认,你是无情。”
“是与不是,不过是一念之间。”她过去是无情,现在是冥凰,未来,倘使她愿意,她也可以是任何人。
他走近她,细细看她的眼睛。
“这是无情的眼睛呵——”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忍了忍,终是没有忍住,修长的指尖,落在了她的眉毛上。他怎会没有认出她来?
一旁看着的阿大,振翅叫了一声,仿佛不满。
他笑了,她也笑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他收回手,在前引路。
“走吧,阿大。”她招手,唤自己的鸟儿。的
小院的门外,已经停了一同样不起眼的马车。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一个被赶来的御林军救起的帝王,冷冷地下了命令。
“不许放任何人出城。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在京中乱做一团,人人自危之时,京郊感业寺内,却一派太平祥和景象,丝毫未受外头纷乱的影响。住持方丈愆悔大师的禅房之内,静静坐着四人,罗汉床的小几上,摆着一盘珍珑。方丈愆悔大师执白,一身黑衣的沈幽爵执黑,正各自沉思。
东西朝向的床上,坐着只著内衫的冥凰,一头长发悉数被绾起,以数跟荆木鸦头簪固定在头顶。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纤细修长肤色细腻温润如黄玉的脖颈来。
在她身后,坐着一个灰衣人,正以手沿着她的颈背,徐缓地轻轻游走。
这人,赫然竟是,在城外琅山之上,与沈幽爵有一席密谈的段怫。
段怫气息沉稳,只有频频闪动的眼睫,透露了他此时心中的些微紧张。
“阿弥陀佛,一切诸法,皆悉空寂,无生无灭,无大无小,无漏无为,如是思惟,不生喜乐。”蓦地,愆悔大师悠然吟谒,仿佛晨钟冲破迷雾,拨云见日。
“无情儿,以后再不许你这样调皮!”段怫轻轻一拍冥凰的颈背,那肌肤之下,仿佛有什么受了惊吓,隐隐蠕动。段怫深灰色的眼中锐芒一闪,一手指尖寒光乍现,往那隐约蠕动处刺了下去。
玉黄色细腻的皮肤上,起初仿佛一切如常,只是慢慢地,沁出一滴血珠子,映着冥凰的乌发黄肤,似一颗璀璨的红宝石。
然那红宝石似有生命般,颤颤抖动,看仔细了,竟是一只血色透明的蜘蛛,在勉力想将血珠涓滴不剩地吸进腹中。
“阿蛛,你真贪嘴。”段怫笑着,自袖笼里取出一只指节长短粗幼的竹筒,把血红的蜘蛛纳进其中,塞上盖子,复又放回袖笼中。
憩在房梁上的大隼阿大这时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仿佛同意段怫的话般。
“阿弥陀佛,施主功德圆满,总算不枉沈施主的一番心意。”愆悔大师这时长声一笑,放下手中白子。“老衲认输。”
冥凰——
不不不!
月无情,轻轻抬起头来。一双明晰清透洞彻无常的眼,再无一点早前冥凰的影子。
这一双眼,令沈幽爵心头大震。
这是无情的眼呵,是他日夜不曾忘的眼呵,是他感兴趣的倾儇的眼,是他渐渐迷恋无法自拔的,月无情的眼呵。
“施主一路劳顿,定是饿了,老衲这就去吩咐斋饭。”愆悔大师起身,踱出禅房。这红尘儿女之事,他这方外之人,还是莫掺和的好。他看里头那两个小子,恐怕没一个是好打发的。阿弥陀佛,名义上的师侄孙女,好自为之罢。
留下禅房中,两男一女,一时相对无言。
还是无情先微微笑了起来。
“我的晓呢?如果把她丢在宫里,只怕罗要找我拼命的了。”
“放心,一个也少不了你的。他的心思都放在了你的心上,一见你应了当他的正室,哪里还有工夫理那些闲事?救他们比救你不知容易几多。”段怫起身,下了炕,掸了掸衣袖。
“无情儿,想必沈爵爷有话要对你说,我先去填肚子啦。阿大,我们走吧。”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大隼虽有不甘,却又莫可奈何,只能跟着飞了出去。
无情着一袭内衫,却似穿着一身华服,毫不闪躲,迎上沈幽爵幽明探索的视线。
“你欠我一个解释,冥凰姑娘——不,无、情、儿!”他冷冷地说。
“是,我欠你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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