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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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您和夫人先走。”魉忠仗两柄精钢短剑,似门神般矗立在门口。
那样寒光四射的利刃,短而菲薄,竟是近身格斗才使用的武器。
他们,竟然是做着殊死搏杀的准备。
鬼一则大步朝我们走来,单臂扶持起渊见,不费吹灰之力的轻而易举。
“夫人,请跟紧末将。”他言简意赅地说。
我颌首,顺手将头发绾起,以青帻扎紧,穿一袭本应属于“祝英台小姐”的白色玄襟儒衫。王府里带来的女装固然轻薄优雅,丝滑似水,然美则美矣,可惜在逃避追杀之夜则未免显得太过累赘。
弯腰将儒衫下摆撩起,掖在青色汗巾里,免得逃命时牵绊脚步。如果今夜能顺利逃脱,我立刻自制三五七套打太极拳穿的唐衫功夫装,分发给众人。轻捷方便,好穿易洗,最适合月黑风高,漏夜逃亡之用,是居家必备的圣品。
一边暗暗闪念,我一边跟随鬼一,看他毫不费力,象夹青菜萝卜一样扶挟着渊见。我从心底里佩服。这时候就凸显出内外兼修的上乘功夫的好处了。以我的水平,能够自保而不拖累他们,已经阿弥陀佛,上上大吉。
推开雅舍轩窗,鬼一似一只黑夜里矫捷迅猛的猎豹,无声无息地跃了出去。
我则很没形象地攀爬翻越出去。没办法,我可是尝过暗夜昏乱中登高爬低不慎跌倒的苦头。后果真不是一般的让人惊讶。
碍于有我跟随,鬼一放慢速度,奈何我仍需拼尽全力才能跟上他。可怜我爆发性良好却没什么耐力。早知今日,我当年就应该去学长跑,而不是跆拳道空手道柔道。希望今夜可以速战速决。如果是持久战,对不起,我不奉陪。第一个自请出局。
身后隐隐传来短兵相接的金属碰撞声,然却不闻一点人声。估计是双方都不愿意声张的缘故。
这样说来,是武侠小说和电影电视误导我了。
原来,不是敌人见面分外眼红,断喝一声“纳命来!”或者“接招!”,然后兵戎相见,厮杀成一片。而是根本一言不发,分清敌我,直接动手,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难得我在逃命途中,还有心情想些有的没的。不是不怕死,而是已经怕到无路可退,只得阿Q一点,想点旁的,分散注意力。
当我们穿过一排雅舍后的游廊,闪身进入不知是哪一座院落时,我还分神望了望天。
真是怪异,我极力回想。
天上是一轮满月,看起来应是十五或十六了。只是这轮满月,颜色别致,竟是赤月,散发着妖异诡谲的赤红色,衬着深沉如墨的天空。群星黯淡,只有这一轮赤月,似要滴出血来一般。辉照人间。
我上一次看到赤月,是几时呢?似乎,是还在现代,暑假前的某个夜晚,一次全中国广大可见度良好的城市,都能观测到的月全蚀。
心头涌上极不安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事要在今夜发生。不仅仅关乎生死。
“渊见。”我几乎是用气声在唤他。跑出这么远,他竟一语未发,我有些担心。
“我没事,傩。”他低低回应我,虚弱,但神志清醒。
我安了心,继续跟在鬼一身后,没命狂奔。
罗拉快跑算什么?我这个才劲爆。所以人是需要动力的,倘使奥运会百米短跑比赛时在跑道上释放饥饿的猛兽,大抵更能激发运动员潜藏的爆发力,向9。0秒大关内昂首挺胸迈进。
求生本能真是伟大。我仰天长叹。
一路穿院过殿,鬼一把我们带进一座塔林。
这座塔林,高低佛塔错落,中间小径交织,竟象一个迷宫。
看鬼一左转右折,东奔西突,我眯了眯眼。
八卦阵!有生之年,能亲身经历八卦阵,算不算是一种意外收获?如果不是此情此景,我会认真仔细停下来,好好研究。诸葛先生孔明,世人传其所设九宫八卦阵老早遗失,想不到竟在这座古老的寺庙里让我亲见。幸甚、幸甚!
来到塔林中央,是一小块开阔地,正中建有一座舍利塔。塔身表面布满雕刻,有菩萨、菩提树、金刚杵、四大天王等图案以及姿态各异的鎏金小佛像,雕刻精致,巧夺天工。让人见了,就肃然起敬。
“爷,夫人,此处暂时安全无忧。”鬼一将渊见轻轻放在舍利塔的座基上。
我自然而然伸手去切渊见的脉。没办法,就象呼吸一样,这已经成了我日常行为的一部分,随时随地,我都会下意识这么做。
赤月之下,渊见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仿佛在竭力压抑痛苦。
他的心跳,杂乱急促,气息粗浅,分明是有心事而不得纾解之相。
在我收回手的一刹那,他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傩……”他的声音略形沙哑,带着莫明的不安和无法描述的复杂情绪。
“我在。”我在你身边呵。连我的声音,都显得干涩紧绷。
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让人有透不过气,整个人仿佛正一寸一寸被扼杀的感觉。
“……对不起,傩,让你卷入这场非生即死的争斗。”他拉我坐在他身边,有些疲惫地阖上眼。
我悠然浅笑。还不到秋后算帐的时候呵。我不喜欢在生死关头揪住旁人的衣襟指责:都是你连累了我!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沦落到今日这地步!要死你一个人去死!
不!我固然贪生怕死,却不会在这时候,精神上先行崩溃认输。
将头倚在渊见肩膀上,我轻吸一口气,淡淡吟唱:
“还没好好的享受,雪花绽放的气候,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夜风,将我的歌声,吹散,拂远。
感谢在话剧社经受的三年非人的折磨训练,我可以将一管极中性偏低沉的声线以真假声转换,运用自如。唱起柔情似水、空灵婉转的《红豆》,也不费吹灰之力。
“傩,我竟不知你有如此美妙的歌喉。”渊见轻笑,“清澈似水,优雅已极。”
“你若喜欢,我以后常唱给你听。”娱人娱己,何乐而不为?
渊见笑而不语。
晚风掠过,带起小小漩流。空气中弥漫着树木青草和泥土特有的芬芳,厚实、沉稳,象母亲的气息,给人安全感,让人放心依赖。
忽然,鬼一浑身绷紧,稍早的冷静,转瞬化为凌厉杀气。
该来的,始终要来。这一场,或早,或晚,都要面对。
而真正棘手的敌人,来了。
那种杀伐、冷漠、残酷、血腥的气味,连我都能感觉出来,何况久经沙场的鬼一?
他,横剑,护在我们身前。
风中,有轻笑声,带着些得意和放肆,是那种让人听了,就颇有上去踹该人两脚冲动的,小人得志的笑声。
未几,三个穿一色式样夜行衣的人,缓缓步入塔林。
三人手中,各持一件密宗法器。
三人,三种密宗法器。
我在晚上本就因视力不佳而半眯的眼,缓缓的,又眯了眯。
独股金刚杵?鎏金四股十二环锡杖?八叶莲花法轮?
事情开始比我预料中要复杂得有趣得多了。
我跟随优罗难学医三年,并未正式入教,然受其影响,对密宗做了深入研究,有极详尽了解。这三人里,为首者执一柄独股金刚杵,圆柄近虎口位置隐约可见一裸女坐骑于上,取女驭***之意,是密宗欢喜佛代表法器。本源于印度,应是失传久矣。毕竟男女双修的密宗欢喜佛在讲求无欲无求、明心净性的佛教徒看来,太过秽乱荒淫,且不符合中国五千年传统礼教。
所以,此人所持法器,殊不简单。
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优罗难由天竺而中土的真正原因。
渊见身上的伤,应该就是那柄金刚杵造成的了。我暗忖。
塔林中央,没人说话,就这样在赤月之下两相对峙。
令我忍不住想起古龙的小说,高手过招,往往只在一刹那,其余的,是意志力和定力的较量。先动者,死。
兵器在挥出、收回间,只得一招,便足以致命。
目前的情形,十分贴合古龙先生的描写。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夜风轻轻撩起黑色衣袂,空气迟滞凝重,杀意凛凛。
若再“扑剌剌”飞过数羽白鸽,就很得吴宇森暴力美学的精髓了。
我十分粗神经地无声微笑,渊见却缓缓揽紧我的肩头。
隔着薄薄一层夏衣,我感觉到他的手,冰冷沁凉。
忽然,黑衣人一振鎏金锡杖,上头的金环“琅琅”作响,三人同时发动攻击,两人扑向鬼一,而手执金刚杵的人则直直向渊见飞身扑来。
他的来势又快又狠,仿佛饥饿的猛兽,带着必杀的狠毒,凌厉而无情。
那是最直接亦最有效的攻击方式,决不拖泥带水。一击不中,立刻换招,不将一招使到尽、使到老,不给对手以喘息机会。绵绵不绝,务求置人于死地。
这决不应该是出家修行者应有的行为。
他们,不是修心养性的僧侣。他们没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慈悲心。
而,我不是此人对手。他扑身过来的一刹那,我已经有了这样的认知。和他的歹毒狠辣相比,我过去所学的每一项搏击技巧,都不过是游戏。
我以为我们会死,而我只能眼睁睁等待死亡来临。
不料,渊见竟起手,卷袖抵挡。在黑衣人换招之际,立身错开他的攻击,也将他带离我左近。这三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竟全看不出素日里的颓病虚弱。
“你装病?!”黑衣人讶异且不可置信地咬牙切齿道。
怎么可能装病?脉象是骗不了人的,何况他还呕出那么多血。
不!渊见不可能装病!我难以想象他会机心深沉到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装病十几二十年之久以欺骗世人。
“装病?”渊见淡淡轻嗤。“本王若不病,怎能教你们后头的主子放心?本王若不病,怎能掌握兵权至今?谁会对一个命不久矣的人抱有太大戒心呢?可惜你们终是忍耐不住。”
他呵呵轻笑,在这样的夜里听里,格外邪肆,带着噬血的残酷。“本王只是不教自己彻底好起来罢了。奈何那些心中有鬼的人总是对本王不太放心。”
说话间,他们已拆了数招。黑衣人对内力极弱的渊见,竟没占到丝毫便宜。
他快,渊见比他更快;他狠,渊见比他更狠。
渊见,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躯体为饵,露出破绽,诱黑衣人对他出招,而后还以致命攻击。
竟是意图两败俱伤般的决绝。
而两个黑衣人对鬼一,也未占上风。
如果不是事关生死,我会鼓掌兼吹口哨。
可惜不能。
生死攸关,稍一分神,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
我只能屏息观战。
束手无策,惟有希望不至于拖累别人的滋味,并不好受。
我已紧张得汗透衣衫,连手心里都是汗。
突然,正与鬼一缠斗的两人中的一人,抽身向我飞扑过来。
我连忙闪身。我只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为什么要袭击我啊?
我想束手旁观还不行吗?哀怨地躲过“琅琅”做响的锡杖这致命一扫,我考虑要不要直接投降,然后当场向他们灌输日内瓦公约精神。转念一想,如果是古巴关塔纳摩那样的待遇,我连口舌都不必浪费,弗如血战到底。
啊啊……锡杖呼呼生风,横扫向我的腰腹。如果生受一记,唔唔,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小命!
本能地后退,想要避开这样毫不心慈手软的击打。
可是,脚下不知绊到什么物件,我整个人倏忽失去重心,向后倒了下去。
要命!不会是现在罢?不要是现在啊!
我挥舞双手,想抓住能帮助我保持身体平衡的东西。
拜托,不拖累旁人,不代表能认命赴死啊……
我在心中惨叫着,狼狈地继续往下坠落。
脚下,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的震撼。
父亲,求你在天上的灵庇佑我,教我不致丧失性命,求你让我度过今日的危机。
已无法避免跌落尘埃的下场,在心中祷告着,当锡杖长柄尖锐的底端刺向我时,我闭上眼,任身体坠落。
“傩!”
渊见的呼唤,仿佛从迢遥无比的异域传来。
我缓缓、缓缓地睁开眼,感觉自己完好无恙,连疼痛感都没有。
这就是死亡吗?什么都感觉不到?
慢慢的,将视线调远,我浑身的血液突然在刹那间都冻结成冰。
眼前的景象,残忍得让我有置身地狱的感觉,血腥而诡异。
世界,似乎就定格在这一刹那。
一截锡杖柄,穿透渊见的肩背,自前胸透出。
血,一滴、一滴,沿着鎏金杖柄,滴落在青石铺就的地面,又,溅开血色的鲜花。
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般,带着滴血的声音。
滴答!滴答!
敲击我所有感知系统。
我轻轻眨眼,我累了,太累了,过度紧张导致产生如此恐怖幻觉。一定是这样的。
奇怪,摔倒在青石板上,为什么不觉得痛呢?
不去理会眼前的幻象,我低头检视。
白色儒衫下摆撩起掖在汗巾里,灰色里绔裤脚沾有血渍。

谁的血?
轻轻转动颈骨,我甚至能听见关节间“咔咔”作响。
身后,是一片忙碌景象,似是事故现场。仿佛发生大地震,又或者火车出轨?有无数救援人员,在来回奔跑搜救。
而我的上半身,正跌落在大堆救援物资间。
急救包、氧气帮浦、绳索……
全数是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才能看见的东西。
这是不是一场错乱无比的梦?
被钉在锡杖上,生命渐渐随血液流失,似一个精致的死亡玩偶;繁忙混乱的事故现场,来来往往,对我视而不见的救援人员。
这一切,只是一场缭乱诡异的梦罢?
我仰起头,夜空中,仍是一轮赤月,一线月光笼罩着舍利塔,塔尖折射出一缕神秘的淡淡白光。
我的上半身,沐在其中。
“王爷!”鬼一巨大的呼喊声,打碎我的迷思。
“阿弥陀佛。”洪亮庄严的佛号,同时宣响。
我将视线落回渊见身上。
掌下是急救包尼龙质料的真实手感。
面前,是渊见苍白的容颜;身后,是我应归去的时空,只需要一个后滚翻,就可以全身都沐浴在白色光芒中,回到属于我的世界里去。
周围的一切声音,在我意识到过去与未来,在我身上交叠时,仿佛都消失了。
静寂的,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血液被心脏挤压运送到血管的声响。
“……傩……”渊见轻轻呼唤我的名字,似是人世间惟一亦是最后的呢喃,带着血液冲涌上喉头的汩汩声。
“……傩……”红色妖异的血液,自他唇边,缓缓地流淌下来。即使如此,他仍勾着一抹释然的徐淡微笑。
他向我伸出手,只差一点,就可以触碰到沐在白光中的我。
却,就这样悬在白光边缘。
他幽魅冷肆的眼神退去,染上淡而又淡的感伤。薄唇已血色全无,轻轻抿着,一语不发。
他就这样静静凝视着我。
傩,莫负我。傩,莫负我……
他向我微笑。
我多么想带你走呵,傩……
他眼中温柔的光亮,渐渐涣散,终至黯淡消失。
他的手,蓦地垂了下去,人往前栽倒。
我看着锡杖的尖柄,一点一点,由他的胸口脱出。
而他,就,倒在我的脚边。
“阿弥陀佛。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回头才是岸,去去莫迟疑。”一管润雅如玉,温朗儒淡的男声,吟诵佛偈,悠悠响起。将我堕落在异度空间里的心神,拉回到现实中来。
“师傅!”我几乎想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放声大哭一通。
可惜腿软不已,一时竟动弹不得。
“阿弥陀佛。一世三十载,再世不知年。生灭存一线,惟观汝去留。”感业寺的老方丈也出现在塔林中央,脚边瘫软着两个黑衣人。而执杖行凶的黑衣人,不知何时也被制伏,倒在一旁。
“王爷!”鬼一冲到渊见身边跪下,捧起他的头。“王爷!”
“傩,此去乃汝唯一机会。之后,终汝余生,亦不可逢也。”优罗难白衣胜雪,负手而立,黑发随风,深邃幽广如宇宙的眼,静静注视我。清朗澄澈,无波无澜,慈悲无情。
“夫人,求你救王爷!”鬼一放平渊见,向我叩首。
归去,还是胡不归?
救,还是见死不救?
独活,还是同生死?
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二选一题目,我却无法轻易取舍?
我的脑海里快速闪过无数纷乱影象,母亲继父,继兄姐,学校同学朋友;优罗难,渊见……
记忆里的影象交织成难以抉择的眷恋,两端的人与事,拔河,不相上下。
渊见胸口的血,仍不停地向外涌,仿佛永无止尽,在我脚边形成鲜红色湖泊。
他的胸膛,已停止起伏。
时间似永恒静止在他苍白却安详的脸上,凝固停留,不忍前行。
“傩,去留随心,切莫迟疑。”
优罗难的话,有如纶音,冲破我脑海里纠缠不休的僵持。
在这一刹那,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的我,终于有了动作。
也就在这一刹那,舍利塔顶折射下来,笼罩在我身上的白色光芒,瞬间崩析飞散,幻化成点点晶莹星辉,向四周辐射散逸,转眼已消失在黯沉夜色里,不复可寻。
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我知道,归去之门,已经关闭。
连,曾经触手可及的,我的世界,似乎亦不过是我的幻觉。
不!不是幻觉!我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手心里,死死抓着一只橘红色尼龙质料的急救包,证明我曾经,只需要向后一翻,就可以彻底回到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去的事实。
可是,已想不了那许多了。
我的双腿似有自主意识般挪动,奔到渊见身边,跪了下来。撕下腰间的汗巾,堵住他胸口的血洞,一边以手搭他的颈动脉。
他的脉搏,已然停止。
不!我知道失去我,母亲固然伤心,可是有继父陪伴她,她会度过。可是,我不能再让一个我在乎的人自生命里就这样消失成一缕青烟,一如父亲。
我才开始了解他啊!开始愿意同他一起去看风景,开始尝试爱自己以外的人,他怎么可以抛下我,独赴黄泉?!
他说过的,即使死,他也要把我一起带走。
他怎么可以食言?怎可以?!
我解下外袍,卷成枕头,垫在他颈下,保持气管通畅姿势,深吸一口气,捏住他的鼻尖,以唇对唇,吹气。
一次,二次,三次……
然后我左右手交叠,按压渊见的胸膛。
一分钟二十次胸外按压,我做了足足五分钟之久。可是,他始终只是闭着眼,静静躺在地上,象是坠入梦乡的王子。表情那么安详释然,仿佛,很高兴死亡终于征服了他,可以摆脱这喧嚣浮华充满倾轧的尘世。
“我放弃回家的机会,选择留下来和你同生共死。可是,我还不想死!你怎么可以死?”我咬牙切齿,太狡猾了!他太狡猾了!“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何苦留下来?别让你成为我人生中唯一的后悔!”
五分钟,心脏停止跳动五分钟,就已是大脑缺氧的临界点,若是西医,就会两手一摊,肩膀一耸,宣告脑死亡。
可是,我不放弃。凤凰卫视的刘海若在英国,已经被宣布脑死。专机送回中国,全靠中医,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渊见的客观条件不比她逊色,传授我医术的优罗难,寿王府里有无数珍奇药材,还有希望他活下来的人。所以他可以,他一定可以!
“除了你,别人休想取走我的性命,除非死亡自己来临。所以,我不会与你黄泉相随,你听到没有?活过来,你回来啊!亲自带我下地狱啊!”
可是他,仍无声无息地,将所有人,都抛在人世。
我一边敲击他的胸膛,一边低声咆哮。
“你还没有看过天堂,我要带你去看的天堂,渊见,回来……”
我想起春风缭乱花似雨的王府庭院里,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沐在金色光芒中,亦幻亦真,似要随风而去的情景;想起他幽冷缅邈的太息;想起,他只求莫负于他的低回祈求……
“傻瓜!白痴!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即使只余一日生命,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享受美女佳肴,歌舞笙箫,你救我做什么?我这么怕死的人,怎么会轻易死去?我可以躲开的!你救我做什么……”
我眼泪鼻涕齐流。
大傻瓜!十年前舍身救德妃,因为她是他敬爱的嫂母,无可厚非。即使落下终身顽疾,也是应该的。可是,刚才,他又冲出来救我。
“……我不会感激你啊……渊见,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感激你……”我一点也不感激你这个笨蛋男人,你听到了吗?你若死了,我必定做尽负你之事,你听到了吗?
我拼命诅咒着,纵情哭着,也全力做着心肺复苏术。
咳咳……呃……
突然,我听见细微的喉音,然后,是液体涌入气管的汩汩声。
那么细小,可是却有如天籁般在我耳中形成巨大轰鸣。
我抬起头看渊见的脸,一丝血沫自他口中溢出,伴随着咳呛喘息。
掌下,原本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又恢复了微弱怦动。
扑通、扑通、扑通……
“渊见!”我已全然顾不得形象,嘶声呼唤,坚持住,求你坚持住!
“难道……老夫来迟了不成?”一管困惑不已的声音,天外飞来一问。
“不迟。来,便不迟。”优罗难润雅好听的声音里有淡淡笑意。“白先生,来得正好。”
听到优罗难这样说,我知道,渊见,不会这样死去了。
整整五个时辰,灰衣老者白先生、优罗难还有我,在感业寺中一间干净禅舍里,为渊见施行“开心”手术。
白先生主刀,优罗难以金针为渊见止血度气,我做两人下手。
我死死抓在手里的急救包,恰逢其会,派上大用场。手术刀、止血钳、酒精棉、抗生素、生理盐水包、葡萄糖包、肾上腺素针剂、杜冷酊和一次性针筒等一切必备物品一应俱全。简直是小型移动急救室。
白先生没有对我手边这些现代医疗器械和药物有太大反应,只是“啧啧”称赞铸造工艺之精巧。然后,他毫无异议地听取我的建议,采用自体输血技术,抽取渊见的血液在适当时候回输给他,并在手术过程中为他输液,稀释血液浓度。以尽量减少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大出血时的危险。
切除三分之一个曾前后两次遭受重创的左肺叶,修补他的心脏瓣膜,这是白先生和优罗难及我在有限医疗设施情况下,所能执行的最佳方案。也将缠绕他多年的痼疾中最可能致命的那部分给彻底根除。
当我看见渊见的血液重新流回他体内,胸口上的血洞和刀口都被缝合,而他的心脏在这一过程中始终保持跳动时,竟两腿一软,委顿于地。
“傩,你没事罢。”优罗难俯瞰我,唇边有笑,眼中有莫测而神秘光芒,似让人永远无法触及的神祗。
“小女娃是弦紧则断,紧张过头了。”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白先生扶起我。“这后头的事,还全要有劳小女娃你呢。你可得坚持住啊。”
我含泪而笑。“多谢前辈指教,晚辈知道。”
术后四十八小时是危险期,最怕感染并发症,在如此落后简陋医疗环境下,渊见没有第二次机会。稍一疏忽,所有努力都会化为泡影,灰飞湮灭。
后续的消毒消炎,护理照料,营养补纳才是关键。
我知道。
“师傅,徒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师傅应允。”我有许多问题想问,可是,不在现在,不是这个时候。
优罗难深邃的眸中精光一闪,微微颌首。
“今夜来袭三人,决不能放他们轻易归去。傩知道佛门清净地,不可造杀孽,傩亦无意违反。可是,弟子要他们生不如死,有口难言。请师傅莫阻止徒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三人身份本就大有问题,行为更是罪不可赦,死不足惜。
“呵呵,女娃儿发脾气了。”白先生一捋长须,笑眯眯对优罗难眨眼,一副老顽童型格。“呵呵,多年不见,先生风神依旧似当年。让老夫很是欣喜啊。走走走,老夫既然被先生寻了回来,自然要同先生把酒言欢。来来来,你我饮茶下棋叙旧去。这儿就留给小儿女罢。”
“阿弥陀佛,药王请。”优罗难双手合十,眼中笑意渐浓,那是故人重逢的喜悦。
“先生请。”
望着两人推开禅房的门,并肩离去,我微笑。原来,是优罗难寻到这位医术直比扁鹊华佗的白先生;原来,优罗难早就预知了此情此景。可是,天机不可泄露罢?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而是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留我在渊见身边,一次又一次救他于生死边缘,而他自己,则四处去寻找那位药王。
那位白先生,也真乃不世奇人也。一个古人,能掌握如此先进的外科技术,足以让他青史留名,流芳百世才对。可是,他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和蔼风趣的小老头罢了。
若非此时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我会向他讨教许多问题。
返回渊见身边,我坐在床沿,握住他没有进行静脉滴注的手,贴在脸颊上。
他苍白容颜上,一派平静,浓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浅淡阴影。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手术后四小时不能饮水,我只好以脱脂棉花条沾上水,湿润他的口唇。
我望着他平静祥和的表情,知道他现在还处在杜冷酊药效中,待药效退去,疼痛将会席卷全身。好在有感业寺药僧提供的生肌活肤冷香膏,敷在伤口上。药膏清凉活血去淤生肌,还可消炎止痛,促进肌理生长。刀口愈合越快,越能减少感染发炎的几率。
渊见,我留下来,所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
其他的,要靠你自己呵。
轻吻一下他的手背,我展开最灿烂微笑。
我舍弃亲友,舍弃过去,舍弃一切的一切,留在这个时空里。可惜,我从来不是无私奉献型格的女子,不求回报地对一个人好,更不是我的风格呢。
所以,渊见,你要活下来,任我予取予求。
这可是我应得的报偿哦。
不知,他有没有听见我的心声,可是他的嘴角,仿佛荡漾开一丝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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