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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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固执了,素心。」他摇头。
「你呢?忘了我们有相同的固执?」她盯着他。
他迎着她的视线。
「算了,我们不要为这种小事争论,」他先妥协,「还有一大堆节目等着我们享受呢厂
「不是争论。斯年,我始终觉得你在逃避,你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逃避的机会,」蕙心脸上有着激动的红晕,「我知道你很矛盾,可是,你也不必用别人来做挡箭牌,因为我也是人。」
「蕙心——你误会了!」斯年皱眉。
「希望只是误会,」素心深吸一口气,「现在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推来推去的皮球。」
「怎能这么说呢?」他抓住她的手臂,「我只是觉得这李柏奕人很好,对你又真诚,你们——」
「如果多几个这样的人,你会把我推向谁?」她盯着他。「你完全不顾我的感受?」
斯年呆愣半晌,轻轻叹口气。
「是我不对,慧心,」他放柔了声音,「即使我内心再矛盾,今后也绝不做这样的事了。」
「你可知道,惟一不能大方的事情就是感情。」她说。
「知道,而且我也很小气。」他无奈地说:「我刚才那样对李柏奕说,其实我心中嫉妒得很。」
他的矛盾是情有可愿的,是不?
斯年在宿舍里看书,他似乎巳恢复了以往的气质。态度,或者是当「学生」的心情令他放松吧!在蕙心面前,他绝曰不提「神父」这两个字。
刚翻一页书,电话铃响了起来。
「傅斯年。」他顺手拿起电话。
「斯年,是我,慧心,」她愉快的声音,「我在你宿舍楼下的会客室。」
「怎么不先通知我去接你?」他站了起来。「你等我五分钟,我马上下来。」
「不必急,今天我放自己半天假,」她笑,「我想轻松一下,出去走走。」
「怎么突然兴起这念头?」他一边套上羊毛衣,一边讲电话,「你听来心情愉快。」
「是,你猜谁打电话来?」她问。
嗽?」他不自觉地皱眉。「李柏奕?」
「怎么会是他?」她不以为然。「他又怎能影响得了我的情绪?」
「那么——我猜不出,啊!文珠、费烈?」他突然醒悟。「他们也到美国了?」
「你以为有这可能?」盖心笑起来。「现在不是六年前,他们哪能说来就来?而且有了孩子,有了家庭,环境已改变了厂
他呆愣一下,是啊!环境已改变了!他怎能忘了这一点呢?
「那——是谁尸他问。
「已经超过五分钟了,你下楼我才告诉你。」她说。
斯年放下电话,急急忙忙出了门,想着蕙心就在楼下等他,心中有一抹难以言喻的温馨。
有人在等待是最幸福的事,对吗?
他几乎是冲进会客室的,一眼就看见慧心笑盈盈地坐在那儿,一副心快的样子。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谁打电话来了吧?」他问。
斯年那气喘喘的样子令慧心笑得直摇头。
「你一定猜不到,是家瑞。」她终于说。
「家瑞?陈家瑞?」他又呆愣一下。「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会是他?他现在是香港分公司人事部负责人,他来纽约开会。」她说。
「哦——」他若有所思地。「他已到了美国?」
「你为什么这样讲?」她疑惑地望着他。
「哦——没有,我只是有点意外,我没有想到会是他。」他摇摇头。「他还说了什么?」
「有空的话,他会来波士顿看我们。」她微笑着。
「看我们?他知道我留在这儿?」斯年问。
「不,我没告诉他,我想让他惊喜一下。」她说。
斯年又皱皱眉,沉思一阵。
「如果他知道我还在这,恐伯他不会来。」
「什么话?怎么可能呢?」蕙心叫起来。「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
「等见到他时,你自然会明白的。」他笑。
「斯年,不要故弄玄虚好不好?」她盯着他看。「什么时候你变得爱拐弯抹角呢?」
他也凝望着她,好半晌才微笑。
「拐弯抹角可不可以到达目的地?」他问。
蕙心呆住了,他可是这么问的?可以到达目的地?
「那要看——你的目的是什么。」她说。
他沉默,他不能这么说的,是吧!
「记得以前我是勇往直前的,对不对?」他转开了话题。「所以常常撞得头破血流,而且遍体鳞伤。」
「曾经如此吗?」她笑。
她怎能不笑呢?她几乎完全明白他心中的感受和细微的变化,她只有笑。
「如果没有,今天的情形又怎会如此?」他耸耸肩。「我们出去吧!」
走在古老庄严的校园里,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刚才的话题接不下去,又找不到新题。
「其实——哈佛也不过是名气大于一切。」他突然说。
「哦?」她呆楞一下。
哈佛是名大于实?但是在美国,哈佛两个字是落地有声。大多数的学生,尤其家世好的,还没出校门就巳被各大财团,各大公司订了下来。据说有某个名门望族的儿子,二十六岁尚未拿到博士学位,就巳被美国某大银行内定为下一任的董事长人选。而且放眼华盛顿政经界,哪一个大人物不是哈佛出来的?听说尼克松为一代政要,却被人如此弄下台,就因为他不是哈佛校友。
「真的。」斯年加重语气。「其实念商、念经济,或念商业管理,西部的史丹福绝不比哈佛差。但,哈佛有它的历史和传统来支持,所以名气更大。」
「至少当总统非哈佛不可。」她笑。
「里根不是。」他也笑了。
「所以他很难为一般纽约财团、各大家族所接受。」蕙心耸耸肩。「他的女儿也不为世家子看在眼里。」
「美国人有他们不同的势利眼,」斯年说,「大概人类都是如此。」
「不要谈这么大的问题好吗?」慧心轻轻拍一拍他。「我们这么渺小,自顾不暇呢广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恨自然地。
「你的口吻和六年前不同,」他说,「六年前,你似乎想征服世界。」
「那是我幼稚天真,」她苦笑,「而且——我替自己划定的世界也太小了!」
「你真的成熟了!」他用力握一握她的手。
「谁不是在挫折、失败中成长的?」她笑靥如花。
两人紧握着手,走了一大段路。
「我们到底去哪里?总要有个目的地,是吧?」他说。
她凝望他,摇摇头。
「日的地对我来说巳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她轻轻地说。
他一震,惊然动容。
重要的是他们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是这样吗?他们可能这么一直走下去?
纵使心中震动,他却不敢在这个时候有任何表示。他本身渴望和她永远这么并肩、携手走下去,但,有的事是身不由己的。
他觉得自己身不由己,他只能沉默。
「我的念头很傻,是不是?」她叹口气。「但我真是这么想。」
他放开她的手,拥住了她的肩。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只能这么说。
「我甚至想——我可以在这儿一直念书,不回香港。我不想工作,也不想再往上爬,我只想留在这儿,」她望着天边,「因为——你在这)[。」
「回香港有什么不好?」他问。「我也回去。」
「但是——我的工作,你的职位,我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她无限遗憾。「而在此地不会,大家的身分都是学生,在感觉上接近得多。」
「这只是个梦想。」他摇摇头。「永不能实现的。」
「怎么——说这样的话?」她听出话中有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也不算什么,」他淡淡地摇头,「这次我留在这儿三个月,香港教会方面——很不谅解。」
「是吗?」她并不太意外,她知道所有的神职人员,都该服从教会的指派,不能自己乱作主张的。「他们会怎么样?要紧吗?斯年。」
「我不知道,」他神情有点恍憾。「而且——很奇怪的,我并不介意。」
她心中一动,这——岂不是好现象?对她来说。
「他们会惩罚你吗?」她再问。
「我想不会,又不是小孩子。」他缓缓摇头。「其实,我留在这儿的主要的原因是——和香港那边的一些人意见不合,我不想回去。」
「哦?」她诧异地。「你是说与其他神父相处不好?」
「不是神父。」他无奈地笑。「教会是想兴建一些很大、很漂亮、很堂皇的学校,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对,但是——我经过仔细调查,发觉这和目前香港的情形和需要并不配合。」
「我不明白。」她坦然地。
「香港政府目前的官校办得不错,而且也会继续办下去,没有必要由教会再帮忙。我们应该设立一些目前香港急需的公益设施,比如——养老院。」
「这就是你目前的工作?」她望着他。
比起她来,他所做的的确有意义得多,是不是?
‘「是!我到香港,九龙、新界都作过资料搜集,我发觉需求大多相同,学校反而不太欠缺。」他说:「可是sg(525婴」Sy汇k笠s£缥g校可提高教会名气、地怔,但坯异主寻—u厂」」「一,」皿社会吗?」
「你做的事的确有意义,我真的没想到。」她由衷地。
「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人,我的建议不获接纳。」「」:?壬」三二翌坐黑k。。。。
「你不觉得这一辈子你逃避了人爹狄’她HJO—」」中带有尖锐。
他呆怔一下,变了脸色。
「逃避并不是办法,」她诚挚地望着他。「有的时候,。。——Z叩翌二。。,,。。。,
u我想我的矛盾、我的叽绍足附叫卜—口人’」’」人’「我用我自己的手把它越缠越紧了厂
「怎么失去了信心?」她不以为意。
「以前我是个信心十足的人,我以为天下事只要我傅斯年出马,没有不成功的。我也有过成功光辉的日子,可是——我还是失败了,我认为信心帮不了我。」
「这没有道理,斯年。」她叫起来。
「世界上的事,只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苦笑.「而且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讲理的。」
「或者你有理,可是我还是不同意。」她摇头。「斯年,我真希望你能恢复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可能吗?」他苦笑。
她想一想,摇摇头。
「我愿做任何事来换回以前的你。」她真心地说。
「我感激你的心意,可是-黄/、邪怕(tA止望。」他黑眸中隐隐有着悲哀。
「我不怕牛塑牛朝一》—」’「‘————「「直做到成功为十"肌侣「、、。。。。。_。____一辈子的时间。」
’」惠心——」伪殡姜灿砒介——H——。,lL.l-—、、,,,看的人盲的-芒皿甲勿「「‘「「—「「’‘」—-以至弄到今天这种地步。
「我这么做不只为你,也为我自己,」她说,「斯年.找在为自己争取幸福。」
幸福,在他的感觉上,是很遥远的一个字眼。
家瑞果然来到波士顿,他是兴高采烈来的,能见蕙心,能见到一个老朋友,这的确是件开心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把蕙心当成老朋友,并不因为慧心将是公司下一任的老总,而是当慧心第一天走进公司,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做他的助手,他就觉得她是老朋友,可以交往,彼此了解的老朋友。
他对她始终有一丝特别的感情,不同于对任何人的,甚至不同于对文珠,他的太太。
但是,一眼见到和蕙心在一起的斯年,他似乎吃了一惊,甚至表情有点尴尬。
「啊!斯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完全不知道。」他哺哺地说,脸上莫名地红了起来。
「我知道你要来,蕙心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斯年笑。「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见面。」
「真的。我们只知道你没回香港,却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家瑞说:「我们还以为你回比利时去了。」
「斯年在这儿陪我念书。」蕙心看斯年一眼,笑得好满足、好安详。
的确,在这世界上只有斯年能令她满足、安详,只有斯年,只有斯年。
家瑞颇含深意地看斯年一眼,斯年却神色自若。
「念书总是好事。」斯年说。
「是的,工作会令人厌倦,婚姻会令人疲倦,只有念书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家瑞说:「我很怀念。」
慧心和斯年都震惊,家瑞怎会讲出这么一句话。工作会令人厌倦,这没错,婚姻——怎能令人疲倦?莫非
他和文珠之间出了问题。
「家瑞,你和文珠——」蕙心忍不住说。
「别怀疑,我和文珠绝对没有事,一切正常。」家瑞笑。「我说的是一般性,夫妻结婚几年后,蜜月期过了,孩子出世,每天面对烦人的家事,加上孩子的吵闹,情绪自然不安宁,我说的疲倦是指这些。」
「真是这些?」斯年也关心的问。
「当然——每天面对相同的一张脸,就算爱情再深,也会麻木。」家瑞说。
蕙心皱皱眉,爱倩会麻木?她不能想像的事,即使叫她面对斯年一辈子,她也绝不会减少一丝感情的,她自己知道,她绝对有信心。
「怎么会这样?」她再问。
「我也不知道,」家瑞苦笑,「只是——婚姻是现实的,并不如想象中美丽,如果一个人实实在在的或许会满足,但——爱幻想的人,还是只谈恋爱的好,恋爱能满足所有一切的幻想,结婚不能。」
「哪有这样的事?家瑞。」显然斯年也不同意。
有了爱倩才有婚姻,不是吗?婚姻是爱情的延续和归宿,是把恋爱中的一切付诸实现,怎能像家瑞说的那样呢?怎么可能呢?
「我也不明白,只是——我有少许疲倦。」家瑞看看斯年又看看慧心。「离开香港,我有——喘一口气的感觉,真话。」
「家瑞,你该利用长假去旅行。」慧心说。
「我能一个人去旅行吗?文珠呢?」家瑞苦笑着。「除非是公事,否则她总是要跟在一起的。」
蕙心皱眉,婚姻真会有这样的问题吗?令人疲倦。但是结婚的目的,不是就要两人长相厮守吗?怎么会弄得两人都厌倦呢?
「文珠有没有这种感觉?」慧心问。
「我不知道,我没问过,」家瑞笑,「她有很多朋友,很多约会,活动范围较大,也许——她没有问题。」
「这么说应该怪你自己。」慧心笑。
「是吧!我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往往把自己局限干一个小范围中。」家瑞说。
「不好,不要钻进牛角尖,」斯年反对,「如果弄得像我一样,后悔都来不及了。」
家瑞眼中光芒一闪。
「你——也会后悔?」他问。
「每个人都会后悔,无论是谁。」斯年摇头。「因为没有任何人能保证这一辈子不做错事。」
家瑞想一想,点点头。
「你说得对,很对,」他再点头,「我们作任何决定前都必须三思。」
「也应该接受好朋友的劝告。」斯年微笑着。
家瑞也笑了起来。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是吗?」他说。
斯年看蕙心一眼,点点头,默认了。
「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坐下来慢慢谈。」他
说。
「不只一餐,我今夜就住在这儿。」家瑞说。
「没问题,来我宿舍挤一挤。」斯年拍拍他。「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同学时曾彻夜长谈的事?」
「现在不行了,要我一夜不睡,第二天连眼睛都睁不开。」家瑞说。
「文珠、费烈他们怎样?」慧心问。
「很好,一切都好,」家瑞说得有点夸张,「尤其费烈,就快做父亲了,心情紧张,比他谈恋爱时更没空,每天都陪着太太,形影不离。」
「他不觉得疲倦。」慧心故意问。
家瑞呆怔一下,然后苦笑。
「他应该还在蜜月期。」他说。
「或者他是个比较没有幻想的人。」斯年打趣着。
「我看家瑞也不’是爱幻想的人。」慧心说。
「人不能只看外菱,要家瑞自己才知道了。」斯年笑。
家瑞没出声,脸却红了。
家瑞今天总是脸11,他以前绝不是一个爱脸红的人,他严肃、正派、认真又善良。
今天他爱脸红,有原因吗?
斯年把他们带到学校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小小的,却很舒适,里面多半是学生。
「我不吃‘披萨’。」慧心坐下就说。
「为什么?伯胖?」斯年望着她。
除了关心之外,他眼中还另外有些什么,家瑞看得出来,那和他在香港时不同。
「我希望胖一点,却受不了那股味。」慧心摇头。「我吃火腿通心粉好了!」
「我们吃‘披萨’好不好?」斯年问家瑞。
「好,对吃东西我没有意见。」家瑞说:「什么方便就吃什么。」
「对结婚你不是这样吧?」斯年又打趣。
他今天仿佛有意和家瑞作对似的。
「那——怎么可能?」家瑞迅速看慧心一眼。「哦,香港的朋友托我问你们好。」
「我们?」斯年摇摇头。「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
「他们问候蕙心。」家瑞又有些不自在。「若他们知道你也在,会漏了你吗?」
「你在香港找过我吗?」斯年忽然问。
「文珠和费烈都找过,」家瑞说,「教会的人都说你不在,没有人说你在这)[。」
慧心望着斯年,斯年却皱眉。
「怎么?有什么不妥?」家瑞疑惑地。
「留在这儿——是斯年自己决定的」慧心说。
「是吗?我以为是教会派他来的。」家瑞恍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大概不会,我也不清楚,」斯年摇头,「反正已经留下,有什么问题也是没法补救的事。」
家瑞凝望斯年半晌,眼中掠过高兴,却又有一丝失
望的神情。
但是——他为什么失望?
「我若是你,也会这样做的。」家瑞说。
斯年感激地点点头。
「我——很矛盾。」他说。
「这是可以理解的。」家瑞正色地说,这一刻,他的神色巳恢复了正常,像以前的他了。「自己的幸福重要,当年你做神父只是一时冲动,并不真诚,其实——不做神父,你也可以侍奉神为工作的。」
斯年想一想,不置可否。
食物在这时送上来,他们开始低着头吃,似乎——每个人都在想着心事。
「蕙心,」家瑞轻咳一声,「听说你在这边念完三个月就可以拿到MBA,因为这是最TOP的课程,浓缩而精要。」
「大概是吧2我觉得所学的一切都很有用,可能是因为我有六年的工作经验,所以,念起来并不感觉吃力。」
「有人说在我们公司工作十年,就绝对有资格拿一个P.H.D学位。」家瑞说。
「这就不知道了,」蕙心笑起来。「其实这些头衔什么的我已不觉得重要,也不过如此罢了。」
家瑞定定地凝视她半晌。
「你这改变实在可喜。」他说。
蕙心微笑望着斯年一眼,满是感情地。
「人总是会变的,受一次挫折,学一次乖,随着年龄的成长,我们会觉得以前想的太可笑,然后就会改变,一切纳人正轨。」她慢慢地说。
「是否还会留在美国实习一个月,」家瑞问。
「是。」慧心显得毫不在乎。「斯年会陪我。」
她说得极为肯定,十足的信心和把握,似乎——斯年早已答应她似的。
或者这是一种心灵相通。
家瑞转头望斯年,他几乎没考虑就点了头,谁说不是心灵相通,有默契?
「我会陪她。」斯年肯定地说。
「教会方面——会同意吗?」家瑞问。
「我会写信回去,而且——那一个月的时间我也会申请在纽约教会做点工作,绝不会浪费时间。」斯年说。
「一切都似乎安排好了。」家瑞笑。
「从末安排过。」斯年看着慧心。「不过——应该如此,是不是?」
「是。」慧心开心地笑。「当然是。」
「已经有了春天。」家瑞由衷地说。
自从他神色恢复后,连讲话也风趣多了。
但是——他为什么神色不正常?
「春天?不,是秋天。」蕙心笑得好开心。「因为秋天最美,美在意境和味道,秋天最缠绵,而且——我应该处于秋天——以时间来计算的话。」
「秋天最缠绵?」家瑞望着斯年。
「歌是这么唱的。」斯年不置可否。
家瑞看看斯年,然后把视线停在蕙心脸上好一阵子。
‘哪么——我是不是该在这秋天的季节里回香港?」家瑞说。
「婚姻的疲倦是否过去了?」斯年问。
家瑞只是望着慧心,若有所思。
三个月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意心和斯年的课程都已结束,慧心的成绩恨好,指导教授对她赞不绝口,在学校为他们这批「特别」学生举行宴会时,他还这么说——
「沈,这次你来哈佛,受益的不是你,而是我和我那一班哈佛学生。」他十分诚恳、认真地说:「你的经验,你那深奥的东方哲学,都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该接受谢意的是你。」
慧心开心得不得了,这句话代表一份殊荣,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教授这样赞许的。然后,朗尼为他们饯行。
仍在朗尼的家里,只有慧心和斯年两个客人。
「三个月不见,气色比以前好得多。」朗尼凝望着他们。「除了学问之外,你们一定有所领悟。」
意心微笑着看斯年一眼,他也正在看她。
「当然有,至少我们两人都快乐多了。」她说。
「我看得出来,你又有六年前那种笑容。」朗尼说:「那非常吸引人的。」
「我笑——并不想吸引人,」慧心半开玩笑,「只是心里快乐,自然就这么笑了。」
「我明白的,」朗尼看斯年,「斯年,不必再远来哈佛念书了,你教学生有余了。」
「我对教书没有太大的兴趣。」斯年淡淡地。
「你只喜欢做神父?」朗尼问。
「不——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斯年摇摇头,「以前喜欢做生意,每做一笔大生意就很有满足感,不因为赚了多少钱,而是——我终于做成了。后来,我想,做神父也不错,起码可以使心灵平静,可是——」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可是什么?」朗尼不放过他。
「可是做神父也只是种逃避,」斯年说,「我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朗尼想一想,笑起来。
「没有人可以替你指出你该做什么,路是必须自己去走的,」他说:「我有信心,这次你走得对,走得好。」
「谢谢。」斯年垂下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
「明天——回纽约?」朗尼忍不住问说。
「是,我还要实习一个月。」她说。
这阵子纽约好冷,圣诞节快到了,将会很热闹的。朗尼说:「在纽约过圣诞吗?」
「以前没试过,今年可以。」蕙心看斯年一眼。「我是打算过了圣诞才回去。」
「节目安排好了吗?」朗尼热心地。
「没有——不过斯年会安排,他熟悉美国的一切。」慧心很有信心地。
斯年看蕙心,眼中有着奇怪的神色,不过他仍然点头,再点头。
「跳舞狂欢?」朗尼问。
「还没想好,」斯年吸一口气,「这可能是我和蕙心惟一相聚的机会,我们一起留在纽约,所以我希望安排得——较有意义些。」
蕙心满足地笑笑,即使没有任何节目,她能和斯年在美国共度圣诞,已是很美的事了。
「我先祝福你们。」朗尼举杯。
「谢谢。」斯年和蕙心同时说。
「朗尼,这三个月你怎么从没来找过我们呢?」斯年突然问。
「不想打扰你们,」朗尼眨眨眼,笑。「还有我也忙,我到乔治亚州去了两个月,教一个特别班。」
「你也兼乔治亚的教授?」蕙心意外地问。
「不,哈佛在那儿替那边的大公司开了一班特别的课程,由我负责而已。」他耸耸肩。
「你们这些大牌教授真是舒服,一年教两次特别的课程,剩下来的时间就能休息了。」惹心笑。
「大牌教授?不辛苦吗?」朗尼大笑。「我们若不继续进修,很快就会被淘汰的。」
「做了五年教授,不是终生职业了吗外斯年说。
「别说终生职业,那会令你没有上进心,没有斗志。」朗尼摇头。「我们的头脑、思想要永远跟得上时代才行。」
「教授的职位看似稳定,没想到,其中的挑战性原来也这么大。」斯年说。
「对做教授有一点兴趣了吗?」朗尼笑。
「我会考虑。」斯年沉思良久。
「这是好现象,斯年。」朗尼大喜。「沈,你要鼓励他,这真是好现象。」
「我不鼓励他来美国,」蕙心摇摇头。
朗尼呆愣一下,然后说:「沈,有得必有失,我看你要衡量轻重。」
慧心呆住了,然后笑。
「你误会了我意恩,」她说,「我对自己的事业并不再看得那么重,做不做老总都是小事,只是——我觉得斯年并不适合哈佛当教授。」
「为什么?」朗尼好意外。
「斯年不是美国人,你们对东方人多少还有一点成见,」蕙心很理智地分析,「而且斯年淡泊,他不想和别人争名夺利,来哈佛,他会紧张、会疲倦。」
斯年睁大眼睛望着慧心,她真——那么懂他?她怎么完全说出了他心中的话?
蕙心,她是惟一的蕙心。
「那么——你到底有什么计划?」朗尼天真地。
「没有,」她微笑摇头,「我不能替他计划,你说过,路是要自己走出来的。」
「斯年——」朗尼想说什么,但又摇摇头,终于没说出来。「来,我们开始我们的晚餐。」
朗尼的中国管家居然替他们烧了很不错的中国菜,还煮了饭、炖了汤,令斯年和慧心惊喜不巳。
「好久没吃过正宗的家乡菜了。」她说。
「我是沾你们的光。」朗尼搓着手开心得很。「她从不烧中国菜给我吃,她叫我——‘鬼佬’!」
这一声「鬼借’把斯年和慧心都笑坏了,朗尼讲得字不正,腔不圆,又怪又滑稽。
饭桌上气氛十分融洽,斯年和朗尼仿佛已是好老。好老的朋友,他们几乎无所不谈。
晚餐后,他们移到灯光柔和的客厅。
「一个月后你们回香港时,我会来纽约送你们。」朗尼真诚地说。
「如果你忙就不必了。」蕙心说。
「难得找到像斯年这么好的聊天对手,」朗尼摇摇头,「我们应该在六年前就认识,对不对?慧心。」
斯年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若干六年前相识,就不会有斯年当神父这回事了,但——命运,谁拗得过?
「总之我们已经认识,已经是朋友,」斯年凝望着他,非常真诚的。「将来我们会有许多时间交往。」
「你来哈佛?」朗尼大喜。
斯年看蕙心半晌,终于说:「有机会——我想试试。」
蕙心大震,他说想来试试?斯年,那表示——表示
在纽约的总公司实习,蕙心就觉得轻松多了,到底有六年的工作经验,又是她所熟悉的业务,而且实习——也不会真要处理什么事,比起在香港那种繁忙,她觉得简直和休假没有什么分别。
斯年也很闲,他总是在酒店他的房里等蕙心,他不是说要在纽约的教会帮忙做一点事吗?
他从来没提过这事,慧心也没问——她是不敢问,因为斯年看来像有心事。
蕙心刚从公司回来,斯年的电话就来了。他总是能准确地算定她回来的时间。
「今天工作仍然愉快?」斯年问。
「除了等足了八小时比较苦之外,其实我只是到每个部门找熟人聊天。」她笑。
「那有什么好实习的?不如回香港。」他说。
「这是公司的制度——斯年,你想回香港了?」她说了一半,猛然惊觉。
「没有。」他考虑了一下。「不过很无聊。」
「斯年——」羞心想问教会的事,却忍住了。「我马上过来,我们当面谈。」
「出去走走,好吗?」他问。闷闷地。
「好——但是去哪里?」她问:「天快黑了,我们有勇气站在纽约街头?」
「其实也不一定会被抢,那要看个人的运气。」他终于笑了。「我们去兜风。」
「新泽西州?」她的心情跟着他的笑声好起来。
「只要走走,地方并不重要。」他说,笑声消失,又有点深沉。
「好——我五分钟过来。」她开始不安。
斯年怎么了?难道——又有什么挫折?打击?
「我过去,」他说,「我去接你。」
放下电话,她胡乱地摆摆头发,抓起厚大衣就往外冲去。斯年住在隔壁,走过来这里一定很快。
打开房门,他果然已在站那儿。
相对凝视一阵,两人都心意相通地笑起来,他们实在已太了解对方。
「走吧!」她挽住他的手臂。
两人默默地走进电梯,落到大厅。
「今夜恐怕要下雪了。」他望一望外面的天空。
天空看来阴沉沉的,出了酒店门,寒风立刻包围看他们,那种冷——很刺骨。
「下雪——我们还去兜风?」她问。
「还没有下,下的时候车开慢点就成了,」他让门童去替他们取车来,「下雪的时候气氛很美,非常宁静,你能听见飘雪的声音——而且一开始飘雪,天气就不会那么冷了,融雪时才冷。」
「好!我们来一次雪中夜游。」她的兴致来了。
「正好碰上而已。」他说。
「偶然相遇,总比刻意安排好。」她看他一眼。
他思索半晌,点点头。
「是。」他的声音低沉。
他今夜——惰绪怎么如此低落?为什么?
门童把车开过来,斯年塞了三块钱给他,他立刻殷勤地替他们开车门,笑容堆了满脸。
「祝你们有个愉快的晚上。」他还在车外叫。
汽车平稳地向林肯隧道驶去,慧心望望窗外,天空的阴沉就是雪兆?那和我们下雨前的雨兆差不多,是吧!转回头,她看见斯年脸上的阴沉。
「斯年——是不是教会方面有麻烦?」她忍不住问。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能——帮点忙吗?」她再问。
「没什么可帮忙的,」他勉强微笑一下,「你不要胡思乱想。」
「斯年,看你情绪低落——我会心乱。」她真诚地。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摇摇头,却是默然。
「今天——发生了一点事?」蕙心再问。
「没有。」他说得很费力。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话?」她柔声问。
他再摇摇头,无奈地苦笑。
「我突然很怀念比利时那间在河边的教堂。」他突然说。
慧心一愣。那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那段日子是我近几年来最稳定、最快乐的日子。」他又说。
近几年来?他是说当了神父之后?那么——他现在不稳定?不快乐?
「抱歉,我知道是我令你如此。」她垂下头。
「怎能怪你呢?」他叹息。「教会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中间虽有些矛盾、痛苦,却不是我说的——不快乐,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的不快乐是什么。」她关心的问。
「是我本身的问题,」他摇头,「可能——-我原本就是个不快乐的人。」
「怎么会?以前你比谁都快乐,比任何人都更热爱生活,你忘了吗?」她急切地。
「怎么会忘呢?」他说:「那是以前。」
「你可以变回以前的你。」她说。
他眼睛直看着前面的马路,似乎没听见她的话。
「我是说——」她想再说一次。
「原来——我心目中的神父和现实的并不一样,」他忽然笑起来,把话题岔开,「或许是以前看电影的错觉,以为神父只要努力进修,做些教堂里的事就行了,非常满足快乐。可是,现在不同。」
是他对神父形象的幻灭?她不知道。
「你——不习惯?」她问。
六年了,不习惯的也该习惯了。
「我格格不入。」他苦笑。
「但你怀念比利时。」她说。
「那时不一样,我只在修道院,主持神父是我当年的教授,我们很融洽,也没有一些现实问题困扰。」他解释得很困难。
「现实问题?」她问。
「其实现实问题可能并不存在,只是我个人——我可能把一切太理想化了,所以会觉得格格不人,会觉得很不快乐。」他说。
「那么——可想换一个环境?」她小心地问。
他没有立刻作答,想了好一阵子才说:「回香港的时候,我不送你回去了。」
「你要——留在美国?」她心中一动。「朗尼那边有消息?哈佛会请你教书?」
「不——我想回比利时。」他放开了她的手。
「回——比利时?」她心中一颤,再也讲不出话。
他回比利时表示什么?一了百了?包括香港的教会、蕙心,包括那一段看来刚有一丝希望的感情。他真想这么做?他真想放弃一切?
「是的。」他声音里有着悲哀。「只有那儿才能令我平静,我实在——不该走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再出来?」她心中开始发冷,她原以为有希望的——
「我——」他轻叹一声。「是我软弱,我始终想——再见你。」
「这是你回香港的惟一目的?」她问。
她能感觉到他矛盾得那样痛苦。但,她完全帮不上忙。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六年前你来比利时找我,你流泪而去的模样我永远不能忘记。」他缓缓地说:「后园中虽长满了‘悠然草’,我却不能此心悠然,想再见你的念头越来越强,所以,我终于申请再进哈佛念书。」
「但——为什么是哈佛?」她心被揉碎了。斯年和她一样的不能此心悠然。
「那是一个过渡时期,我用一年多的时间适应外面的世界,同时——也设法看看可不可以不再想以前。结果——我还是回了香港。」
还是回了香港!这几个字里包括了多少挣扎,多少感情,多少痛苦与欢笑。还是回了香港。
「斯年——」她觉得胸中的温柔扩大,直涌上喉头。涌上鼻子,变成了酸酸的感觉。
她的眼睛红了。
「但是——我完全帮不了自己,」他的叹息更深,「面对你,我陷得更深、更沉,我怕——无力自拔。」
「斯年——难道——一定要自拔?」她的眼泪已流了下来。「你觉得我们之间——毫无希望?」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突然把汽车停在一条转弯的小路上。
轻飘飘的雪已经开始落下,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四周,车厢里只听见他们的呼吸声。
「我以为你可以——但,你还是要回去。」她用手背
抹一抹眼泪。
「这是我最大,最对付不了的矛盾。」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仰起头。「我做了神父,又后悔,我——难道我生命中只是无尽的出尔反尔?无尽的后悔?我是一个男人,我怎能如此懦弱?我怎能——」
「斯年,」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不要那么激动,我——也不好,也许我给你太大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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