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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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推开门,照例是清冷一片,窗帘紧闭,拉得极其严实,月光透过玻璃窗户漫了进来,在银色的光芒下,客厅的家具沙发都显色阴森可怖,仿佛有了生命,面目不善的盯着她。之璐心慌,冷汗堆积在手心,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才安心。一人住独居或者独处,回忆总是不期而遇,往往在自己察觉之前就已经开始怅然。
刚刚拿起电视遥控器,客厅的电话响了,之璐诧异,尽管懒得动,还是不得不站起来,探出身子抓起电话。
结果这通电话是数月不见的李凡打来的,他一开口就出言责备:“之璐,你居然换了电话号码,够可以啊。”
离婚后之璐把家里的座机和手机的号码全部换掉,她不认为叶仲锷还会想她,即使他要找她,办法也多得很。换号的原因简单,只有一个,为了避开旁人的问讯。她做记者那会,朋友很多,家里的电话不少人都知道,时常打来,仿佛热线电话;不然就是突发新闻,电话一响就要往外跑。好几次刚刚睡下事情就来了。叶仲锷为此非常恼火,坐在床上冷冰冰的说,就你钟大记者忙,我不忙?之璐一边换衣服,一边回头说,当然不一样啊,我又不是单位的老板,我又没有那么多助理秘书。叶仲锷瞥她一眼,阴郁得可怕。
“李总你那么神通广大,还用得着我告诉么,”之璐打起精神说,“你现在拨的号码是什么?”
“我问你,你跟仲锷真的离婚了?”李凡问,“我今天才听说的。”
这种事情,能假得了么。之璐静了片刻,沉默也就是答案了。“原来真离了,开始还以为是假的,真的想不到啊。”李凡声音里倒听不出多少的遗憾。
“什么事?”之璐不想就离婚这个问题讨论下去,直接切入正题。
“今天市公安局的刑警找了我,说了许惠淑被人杀害的事情,你跟那对母女关系不错吧,我来问问你怎么样了。”
“我很好,谢谢你担心。”之璐立刻说。
李凡在电话那头笑了笑:“那就好。听我说,之璐,人都是要死的,伤心也没有用。如果你心情不好或者有事要帮忙,还跟开始一样,随时都可以找我。朋友一场,我一定拔刀相助。”
收了线,觉得胸口有阵暖意。李凡是之璐在一次大型活动中认识的,两人谈得来,关系也不错,在给许惠淑工作的事情他帮了大忙,之璐非常感激,为了表示感激请他去吃饭,结果在饭店走廊里遇到叶仲锷,方才尴尬的发现他们相识很久,现在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叶仲锷跟李凡握手,亲切的寒暄,怎么看都是关系还不错的朋友之间的那种寒暄,但回家后,叶仲锷的脸色就郑重起来,直接问她,你怎么会认识李凡?我告诉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之璐很不满意他的说法,立刻反驳回去,李凡人很好啊。你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干涉我交友了?我可告诉你啊,这可不是出嫁从夫的时代。
叶仲锷不说话,盯着她看,眼睛里有暗暗的光;最后他一把拦腰抱起她离开地面,把她的耳垂含在嘴里,轻轻的一舔,声音带着某个时候特有的沙哑感性,徐徐说,老婆大人,我会吃醋的。
她于是笑着吻回去。
那个时候,他们算不算相爱?只是太多的事情都经不起时间的磨损,最后只留下残破的记忆。
正想着,杨里下自习回来了。之璐倒了水递给她,同时问:“还不要吃点什么?我煮了点汤圆。”
杨里摇头:“在学校吃过晚饭。”
之璐想一想,把鲁建中的那番话一一转述给杨里听;听完杨里震惊极了,小脸一阵青一阵白,仿佛是又要哭出来:“之璐姐,没有啊。妈妈没跟我说过什么啊,都是些普通的事情,如果她真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那神情看得之璐心疼,她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没事了。我就是随便问问,平时有空,你再好好想看,什么细节都可以,想起什么就告诉我。”
杨里“嗯”了一声。她精神不好,有点恍惚,但还是去了二层的书房看书学习。之璐看着她瘦瘦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个时候说劝慰的话,毫无用处。哪怕言辞再为华美妥帖,那都是别人的感受,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之璐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杨里也已经想到了,就是像现在这样,让自己忙起来,很忙,就可以不用再想其他,不用面对,也不用追问。
是啊,人生的困境和伤痛已经让她们无处藏身,生活经不起任何的拷问。
睡觉前之璐开始看稿子。前几份毫无特色,最后那个中篇小说到相当有趣。作者叫吴姜,发表过数篇文章,在正统文学界还算是新人,善用另类的写作方法,都带着卡夫卡的特色。初看总是以为是侦探小说,细看之下才发觉不是,作者要写的,是一种诡秘的,失狂的,暧昧的,绝望的,无所遁形的生活。
小说到了最后,之璐浑身一惊。女主角被人杀害,四肢被人肢解,散落在房间各处,凶手被抓获。她盯着杂志上的字,很久之后那写字才有了意义——女主角的死亡方式,和许惠淑完全一样。
第二天一上班,之璐按照稿子上的电话,给吴姜打了个电话,听声音是个不算年轻的女子,说话声音不高,但很有礼貌。因为等不及,介绍自己之后,之璐立刻就问:“请问您的《蓝白色的日光》这篇文章有多少人看过呢?都是什么人?”
吴姜很清楚的回答:“这可真不清楚了。这是我一篇旧文改出来的。好多朋友都看过,而且我曾经把这篇文章帖到我的博客里,很多网站都有转载。”
之璐让自己平静下来,再问:“你的旧文里,女主角是怎么死的?”
“结局一个字都没动,”她说,“五六年前的文章了,那时候限于能力,没有写得很好,却又舍不得这个题材,现在重新改了改,虚构的成分多了,但是可能更真实一点。”
因为鲁建中负责这个案子,随后之璐一个电话打过去汇报情况,可很多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楚,她那么心急,趁着中午的时间去了公安局,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说了一遍,最后把吴姜前后两版的稿子递过去。鲁建中看后,沉思了一会,说:“有可能凶手是吴姜的书迷,从这个小说得到一些灵感;但也不排除巧合的可能性。不论怎么说,值得注意。”
“真是千头万绪,不论怎么说,鲁警官,这个案子拜托你了。”
她一蹙眉,眉心就会出现两条细细的纹路,鲁建中手心一动,就要抚上去,可到底克制了自己,只是温和的开口,让她带着杨里,把她母亲遗体领回去。他尽力把这件事情说的轻松,可好几年的刑警不是白当的,他深知,那一幕发生的时候绝对不轻松。
果不其然,好些天没有流泪的杨里在看到母亲遗体的那一霎那泪流不止,仿佛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都从泪腺那里涌出来。她只是流泪,却没有哭声,抱着母亲的残破的身体不肯松手,说不出来任何话,只是一口一个的“妈妈”,最后还是旁人把她拉开。
之璐抱着她,任凭她在自己的怀里瑟瑟发抖,同时也明白了,自己是怀里这个女孩子仅有的依靠了。母女俩在江州再无亲人,能帮忙的人几乎没有,不过这也有好处,至少繁冗的葬礼可以省略了。
那一天,她和杨里简直是一秒一秒的熬过去的。她以前也没有处理后事的经验,从来不知道会这么辛苦,忙乱的联系殡仪馆和公墓,花钱不说,还特别麻烦。离婚的时候是心累,以前做记者的时候是身体累;现在二者都占齐了,既是心累,身体也累,头重脚轻,记忆都浮了起来。她没有睡觉,几乎彻底虚脱,最后抬腿都觉得困难。如果没有鲁建中的帮忙,她怀疑自己是否会被累垮。
许惠淑是在清晨下葬的,时间很早,雾气没有全散,把他们的衣服都打湿了。葬礼结束后,她牵着杨里的手离开公墓。杨里沉默着,好像不会说话了。鲁建中执意要送她们回家,她这一天都没说什么话,直到回了家,她才抱着之璐,喃喃的重复:“谢谢你,之璐姐,谢谢,谢谢你。”
之璐拍着她的头发,带着她去浴室,放水给她洗澡,因为怕她昏过去一直守在外面,最后送她回了房间,关上门才出来。
时间还早,正是上午,阳光有些温暖的趟入客厅。回到客厅,跟坐在沙发里的鲁建中微笑“久等了”,说着她坐到另一只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刀子削水果。
鲁建中略略扫一眼这栋房子,很大,装修得非常漂亮典雅,是一个家的样子,可是却找不到任何照片。这样的地段,这样一套房子,一般人是不可能负担得起的。他想起以前查过的案子,独居的漂亮的女人,住着昂贵的房子,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么?他心里无端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情绪,沉思片刻,还是问出来:“杨里没来的时候,你一个人住这里?”
诧异的一愣,之璐无意隐瞒,费力的笑着解释:“我怎么买得起这样的房子,是我……前夫的。”顿一顿后她继续说,“离婚后,他把房子留给了我。”
这次轮到鲁建中心中五味翻腾,问:“你结过婚?”说完也觉得自己问错了,这样的女子,有才有貌,追求的人可以排成长队,自己怎么会认为她没有结婚?
之璐把削好的苹果放到茶几上,微微点了点头。
“为什么?”问完发觉失言,立刻补救,“对不起,我问错了。”
沉默很久,之璐回答:“他不要我了。”
那天她从外地采访回来,累得筋疲力竭,还是做了一大桌子菜等他,然后一等就等到了凌晨。叶仲锷喝得有点多,但看她时的眼睛还是明亮的,可见并没有很醉。她接过他的包,过去搀扶他,尽管没有必要,他也任她扶着,揽着她的腰,头不轻不重的压在她的肩上。
就在那一瞬,之璐闻到了他衬衣上格外性感诱人的香水味道。那香味很浓很密,浓得让她头晕,于是她摔开手退开好几步,在玄关的发白的灯光下看着叶仲锷,一眨不眨,脸僵得不会动弹。
叶仲锷站稳之后,缓缓侧头,起初面孔上是诧异,后来嘴角往上一扬,用狭长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声音毫无波澜,不带任何感情:“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
之璐站在原地,愣了愣,说:“啊?”
叶仲锷很久之后回到客厅坐下,喝尽茶杯里的水,阖上了眼睛,声音平和,纯粹是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征询意见。他说:“我们离婚吧。”
等了一个晚上,没想到等到的是这样一句话。若是以前,若是其他事情,她会问问“为什么”,但如果是离婚这样的大事,她反而无从开口,这个时候说什么好?心脏剧烈的跳动,仿佛血液全都堆积在了那里,最后沉默着,走回了卧室。她第一次觉得橘红色的壁灯光芒扎眼,照得她清清楚楚,逃离无路,无所遁形。她关了灯在黑暗发呆,半夜的时候听到卧室浴室的水声传来,片刻后他掀开被子,从另一边上了床。她恍恍惚惚觉得,洗澡后,他身上的那种香味仿佛淡了一些。
她想,是什么把他们变成了这样?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已经五痨七伤,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把“离婚”两个字说了出来,以前的承诺在此刻彻底沦落为一句空话。
[五]
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回去上班时,邓牧华发觉她又憔悴下去几分,问了事情经过,没好气的骂她:“你真是傻,这么大的事情,不会找人帮忙么?”
之璐笑了笑:“没事,都过去了。”
“我看你迟早有一天会被累死。”邓牧华摇头叹气。
她笑着低头看稿子。
这几天她失眠的症状比以往更厉害,以前吃了安眠药还管用,现在吃了安眠药却半点都不管用,好不容易挣扎着睡下,可眼睛一睁,天又亮了,不得不起来上班。杨里这时候体现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点,她起床起的较早,这几天的早饭都是她准备的。这个孩子确实太懂事了,之璐不由得想,好像回报也来的太快了一点。
正想着,邓牧华扔了个化妆镜给她,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皮肤白的好像鬼一样,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吧,吃完午饭我送你去。”
骇然,拿着镜子一看,肤色接近透明,血管仿佛都能看见,的确是不健康的预兆。之璐想起最近的失眠头晕耳鸣,点了点头,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数,也认为的确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出版社给各大主编都配了车,邓牧华也有一辆,小小的银色车子,她胆子不大,开得也不快,在路上温吞吞不紧不慢的走,被无数车子超过去。之璐好笑的摇了摇头,邓牧华瞪眼:“你嫌我开得不开?你自己开车试一试?”
“我不敢。”之璐摆手。
她拿过驾照,不过几乎没独立开过车,一上驾驶席手心直冒冷汗,没胆子自己开车;起初不忙的时候,叶仲锷会送她上班,几天后她觉得他那车子太过招摇,然后死活不让他送,宁可自己早起去两三条街外坐公车或者打车。她倔强起来谁也没辙,叶仲锷生气固然生气,但最后也只是叹气,不得不由着她。
到医院楼下时,邓牧华把车开到停车场,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再说“一会有人来接我们。”果不其然,来人是个书卷气很浓的医生,带着一副眼镜,脸上有和蔼的笑容。之璐会意,压低声音问,上次的相亲对象?还不错吗。邓牧华不好意思,脸颊一时竟有些发红。来人走近之后,很亲切的跟邓牧华闲聊两句,转头看向之璐,略略一愣。
之璐用眼角余光瞥一眼邓牧华,暧昧的笑;邓牧华佯作不觉,为二人介绍:“这是我的同事也是以前的师妹,钟之璐,你叫她小钟就可以了;这位是我的朋友,贺清宁贺医生。”
“您好,贺医生。”之璐笑着伸手。
贺清宁笑容格外礼貌:“你好,钟记者。我们倒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不过你有可能不记得了。”
之璐尴尬的“哦”了一声,她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位医生,真是有点窘迫;邓牧华也诧异:“你们什么时候见过?”
“去年的事情了,叶书记的夫人刘女士阑尾炎住院的时候,曾经见过叶先生和钟记者,那时他们天天进出医院,我怎么都会有点印象,”贺清宁笑着把头转向之璐,“对了,刘女士现在身体怎么样?”
“啊,很好。”之璐胡乱答了两句。实际上离婚后她就没有再去过叶仲锷父母家,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是通知他们二位离婚的事情,公公叶青茂对她向来都是和蔼可亲甚至偏爱的,那日脸阴郁的可怕,照例没有训她,只是把叶仲锷叫到书房里去骂了一顿,骂的什么她没听到,只看到叶仲锷垂头丧气的出来,他向来都是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唯独那次,心事重重的低着头,仿佛永远都不想抬起来。
一边的邓牧华却糊涂了:“什么叶书记?”
贺清宁反而吃惊的看着她,再看看之璐,说:“哦,你不知道?省委副书记叶青茂书记啊。”
之璐明显感觉到手臂一疼,半晌后才察觉邓牧华原来是狠狠掐了她一把。门诊大楼后是各大住院部,贺清宁走在眼前,领着二人往里走,邓牧华压低声音一路盘问,之璐苦笑,那么不愿意揭开的伤疤再次被人揭开了。她三言两语的把事情讲给邓牧华听,说:“师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瞒你,我来南方文艺工作的时候,恰好跟他离婚……”
说得邓牧华表情诡异的不停变化,最后只化为长长叹息,感慨:“这样的老公,这样的家世,哪个女人愿意离婚?哦,肯定是他对不起你了。那段时间你天天喝醉,也是因为这个吧?钟之璐你真是傻啊,离了就离了,借酒消愁有用么?早知道这样叫上我陪你喝酒,也有伴啊。”
之璐想说什么,习惯性的再次感觉到头晕耳鸣,恍恍惚惚中,下面要说的话也都忘的差不多了。
因为有贺清宁在一旁,熟人熟事,下午的常规检查进行得还算快速,五点半前已经全部检查完,结果都无大碍,惟有抽血要等到明天早上再来。
时间还早,他们一起出去吃晚饭。医院在市中心,附近有很多不错的饭店,档次也都不错。因为之璐明天一早要抽血化验不能吃太油腻,贺清宁于是请她们一家香粥店喝粥,粥店相当热闹,人来人往,喧哗声不绝于耳。正值下班时期,从二楼的窗户看下去,街道上人潮汹涌,马路宽阔,人群顺流逆流,无不行色匆匆,人人面孔上都带着相似的神情。
很久没有今天这样贴近生活,之璐没来的生出几分怅然,她一口一口的喝着粥,没有说话,仿佛整个人都精神全都被那碗粥吸引走了。邓牧华拍拍她:“要不要我唱三闾大夫魂兮归来?”
之璐一愣,尴尬的笑了,连声道歉。邓牧华跟贺清宁交换一个眼神,再慢条斯理的问:“想什么?”
这样的默契恐怕不是最近一两次相亲就建立起来的。之璐放下盛粥的青瓷小碗,说:“其实没想什么,如果你们一定要问,我正在想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邓牧华撑不住笑了:“我们认识倒是早,不过没想到相亲的时候又遇到了。”
贺清宁在旁边笑边补充:“《我最好朋友的婚礼》那部电影,看过没有?差不多这么回事。”
从他们的叙述中,很快直到了他们发展的的大概轮廓。就像那部电影一样,两人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曾经一次开玩笑说,如果到了三十岁还还是女未嫁男未婚,就跟对方结婚。说这话的时候,也不是对对方没感觉,但戏言的成分更多;再次遇到,两个人就有点认命的意思了。
之璐笑着低下头,没有表态,亦没有开口。别人想方设法的结婚,而她却被婚姻无情的一脚踢了出来,茕茕孑立,孤身一人,什么都没有了,早知道这样,那时应该听叶仲锷的话,要个孩子,也许有了孩子,他们就不会离婚……婚姻那栋围城,唯有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其中的苦乐,真的只有自己才能知道。有人可以如鱼得水,有人却如困愁城。
气氛正热烈时,邓牧华问她:“之璐,你别怪我多嘴。我也想问问你,你跟叶仲锷怎么认识的?”
之璐一愣。是啊,怎么认识的?
那个时候她刚上研究生,因为学新闻的关系,所以加入了校报的记者编辑队伍,她的确有新闻记者的天赋,没写几篇稿子就已经渐有名气,有篇反映大学生生活的新闻稿上了省里的日报。就是那个时候,她接到了采访叶仲锷的任务。
叶仲锷曾是本校师兄,年轻轻轻从美国名校博士毕业,回国后不到两年就在证券行业的闯开一片天地,加上长得英俊,哪方面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本来那场报告会是给经济管理学院的学生做的专场报告,结果到场的人数起码是预计的一倍,可以容纳六七起百人的报告厅给拥堵的水泄不通。他的报告很短,并且出色;随后的提问就太长了,根本没留给记者任何时间。钟之璐拼了命才挤到报告厅后台,终于追上正打算和经管院院长离开的叶仲锷。
她跑得太急,差点一头栽倒他怀里。忙忙的站稳,她报了自己的身份来意,要求采访,同时表示,如果他现在没空,可以约定时间。
他看着她,非常礼貌的问,请问你要采访什么?
之璐深吸一口气,说,叶先生,您认为银行系基金,即是银行自己发现基金在未来几年内可不可能实现,如果可能,将会对市场造成多大影响?

那个时候一般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基金,银行系基金更是前所未闻;叶仲锷明显没想到有人会提这样一个问题,眼角一跳,短暂的沉吟后问,你是金融系的学生?
之璐笑盈盈回答,叶先生,现在是我采访您,不是您采访我。您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再回答您也不迟。
说完看到叶仲锷眉尾嘴角同时一扬,缓缓**好看的笑意,深邃的五官生动得让人有抚摸的**;她站在他面前,抬眸看他,一样气定神闲的微笑。随后叶仲锷递给她名片,解释说,这个问题很复杂,目前我时间紧张,请你晚一点或者明天给我打电话。
第二天她按照他办公室的电话打了过去,原以为将会是电话采访,纸笔和经济学大辞典放在手边备好,可是却没想到他约她出去。她有种奔赴鸿门宴的感觉,不过为了稿子,硬着头皮还是去了。见面的地方是一家气氛极好且幽静的咖啡馆,有着单独的小隔间。他为她叫了咖啡,她并不喜欢喝,可出于礼貌,强忍着喝了两口。
叶仲锷不动声色的打量她,随后瞥到她的记事本,说:“原来你不是金融系的学生。”
“恩,”之璐此时无意隐瞒,“我本科学中文,现在学新闻。”
“以后打算做记者?”
之璐点头。
“那你怎么会对金融界的动向这么清楚?”
之璐抿嘴笑了笑:“我父母都在银行工作。”再说,既然要采访他,怎么都要做好准备工作。钟之璐有个长处,就是收集信息和概括综合的能力极强,她总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成为那方面的专家,加上善于引导话题,从来跟人有话可谈。不过这次即使她准备工作做得再足,可到底不是那一行,开始还能一问一答有来有往,可话题很快就被叶仲锷带着跑掉,被彻底的给卡在了中间,半句话也搭不上,只好摇晃着笔杆子刷刷记录,也不再提问。
叶仲锷解释完何谓投资风格对市场的影响之后,微微笑了:“怎么?采访完了,没问题了?”
“这到没有,我问题还多。”之璐莞尔,老实交待,“虽然我不太懂,不过也知道这些分析和别人想听都听不到,我记下来带回去造福大众,岂不是很好?”
叶仲锷眉毛一挑,身子前倾:“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想不到看来如此高不可攀的叶仲锷态度会那么的好,之璐欣喜的连连道谢:“啊,是吗?谢谢谢谢。其实也不是我的问题。是同学们托我来问你的……”说到这里她觉得惭愧,想起自己的平时信奉的职业道德,立刻改了口,“没什么问题。没有了。谢谢你,叶先生。”
她欠欠身,收拾包站起来要去结账,防不胜防的发现这个地方的咖啡价格比一般的咖啡店竟然贵出一倍,一下就傻眼了。愣神的时候叶仲锷已经走到了她前面,她唬了一跳,追上去,拿着钱包也要去结账。叶仲锷下意识伸手一挡,巧合的抓住了她的手。她手指手心微凉,却柔软得不可思议,他一时竟然不能放开;片刻后才想起自己失态,迅速松开手,说:“我请你。请你不要跟我争。”
“这怎么行,是我采访你,怎么能让你破费,”之璐一心想着付钱的事情,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依然是那副就事论事的神情,认真的说,“叶先生,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是说真的,这个是原则问题。”
后来叶仲锷说,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脾气比驴子还要倔。哪怕付了钱后她连第二次转车的钱都没有,最后走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学校,可还是要坚持付钱。
为这个问题,谈恋爱时两人为此争议很多次。在她的要求下,他们每次出去吃饭看电影坚决不去太贵的地方,因为她要求AA制;他给她买衣服她不答应,送她礼物她从来不肯要,唯一例外的是一条雕工精致的铂金项链。那也是在他发脾气后才收下的。
那时叶仲锷脸色刷的沉下来,声音凌厉犹如冰凌,钟之璐,你够了没有?你当我是什么?
她那时不知道这是多么伤人的举动,纯粹是从心理上不能接受占男人便宜的行为,她想一想,如实回答说,你想想,如果我们以后分手了,我岂不是要欠你很多东西?我喜欢公平公正,不想占任何人的便宜。
他气极,想发火可是看到她的脸却怎么都发不出来,最后把愤怒统统化为拥抱的力度,恨不得把她镶嵌到自己身体里融为一体。他一字一句的说,钟之璐,你听好,我们不会分开。
如此绝妙的反讽。
离婚的时候,这句话仿佛一记耳光煽了回来,这一下不光是打在脸上,也打在心上。老人们都说,话不要说得太满,说得好不如做得到,就是这个道理。半夜的时候想起来,她都不知道是该露出什么表情,是感慨自己的先见之明好还是为这句话大哭一场来得痛快。她没有勇气看镜子,所以从来也没有机会得知那时真正的表情。她宁愿不知道。
[六]
拿着化验单从医院里出来,之璐在附近的十字路口前停住了脚步。有人踩着斑马线穿过马路,有人跟她一样,驻足停在路口,表情不明。三月中午的天气,已经有点热了,阳光绒毛般灼人,树木绿得初有规模,来往行人终不复冬天的臃肿。
她茫然的看着绿灯亮起,半晌后紧一紧挎包,几步小跑追上了其余路人,来到对街。远处的公车站人来人往,她心怯,随即想起附近的有个地铁站,脚步一顿,换了个方向离开。
就是回头的一霎那,她看到了叶仲锷的车子正停在不远处的省电视台门口,那里并不是停车的地方,可见他更有可能去电视台里办事。想要不认得他的车子实在有些困难,何况车牌号实在是再熟没有的。车窗紧闭,车身线条简洁流畅,幽幽的闪着铬色光芒,车子太好,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他跟你没有关系了。她如是安慰自己,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可却怎么也没想到,几秒钟后她看到叶仲锷和一群人从电视台大门出来,之璐的双腿硬生生的就僵硬在路上。她识其中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名叫戴柳,因为曾经做过好几年的新闻主播的关系,气质相当出众。她跟叶仲锷并肩而行,低声交谈,其余人围在他们身边。从两人的动作来看,应该是很熟识的。尽管以前就知道叶仲锷跟她还有联系,不过亲眼看到,带来的刺激还是非同一般。
认识叶仲锷后不久,之璐第一次听说了戴柳。那个时候戴柳做主播做得风生水起,同时也跟叶仲锷走得很近。任何一个社会的背面都是暗流汹涌,各种势力此消彼长,年轻漂亮的女子能在强手如林的省电视台立足,稳稳坐着第一新闻女主播的位子,没有后台是不可能的,而戴柳的后台,就是叶仲锷。
那时她并不在乎叶仲锷跟谁交往,跟她半点没关系。再说,事情摆在眼前,她不会真的蠢到那个地步,以为在她出现之前,叶仲锷没有跟别的女人交往过。
唯一确定的,是叶仲锷一直在帮戴柳。去年这个时候她犯了错误,受到了上级严厉的批评,人人以为她会一蹶不振的时候,她转入了幕后,现在是电视台新闻中心的副主任,依然风光无限。在谣言中,这个“东山再起”的故事里,总是有叶仲锷的身影出现。之璐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正确,她从来没问过他。不论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她一直试图跟他和叶家划清关系,不让他们影响她的生活,她很少过问他的事,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收入是多少。
别的说法就更有趣了。之璐也是新闻记者,各类消息也都有所耳闻,关于戴柳的各类小道消息一直都没有中断,而所有的流言公认一个观点,戴柳之所以没有结婚,就是在等叶仲锷。
跟叶仲锷结婚后,之璐曾经在几次大型的颁奖活动中见到过戴柳,两人几乎没有说过话。但仿佛是给那些流言蜚语作注释似的,戴柳看她的目光绝对不能称得上友善。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正面接触,是前不久她去电视台面试,推开门,她赫然发现面试的领导就是戴柳。之璐觉得相当尴尬,还是硬着头皮坐下来。
仿佛正常的面试那样,戴柳问她一些基本的问题,她也作了相应的回答。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戴柳漫不经心的拿着她的简历哗哗的翻动,片刻后愉快的笑了,缓缓开口,说,钟大记者,你不用费劲了,我让你来面试,只是想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电视台不会要你,别的新闻单位也都不肯要你,道理你还不明白?没了叶仲锷,你什么都不是了。
醍醐灌顶。
所有的自尊自信一霎那被踏成碎片,之璐双手抽筋,扶着桌子站起来,伸出手说“请把我的简历还给我”;戴柳手一松,雪白的纸片从文件夹里飞出来,掉在了地上;之璐在她面前弯下腰,一张一张的收拢,然后离开。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快又见到戴柳,而且还跟叶仲锷那么亲密。戴柳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一步三回头的返回了电视台。倒真是深情款款。
在这个念头出现和消灭的时间内,叶仲锷侧过了头,目光随意的在空中一扫,最后在之璐所在的方向停了下来。之璐眉头一紧,但他似乎完全没有吃惊,远远的跟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对身边那几位同样西装革履的男士略一颔首,朝她走了过来。
原以为离婚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见到他,这次重逢,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之璐静静站在原地,垂下目光片刻,抬眸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他面前,叫她的名字:“之璐。”
“你好。”她客气的回答。
叶仲锷穿着一套杰尼亚的深色西装,系着条纹的领带,布料质地很好,纹路细腻独特;西装里是件浩白色的衬衣,手腕的袖口稍稍露出来一点,怎么看都气度不凡。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衣服衬托人,一种呢,根本不需要服装的点缀,什么都能穿的好看。他毫无疑问是后者。
以前之璐很少关心他穿什么,也不知道他衣服的牌子是什么,他的衣服从来都是送到专门的店里干洗。离婚前,她收拾他的衣物,才发现他原来那么挑剔,衣服基本上只限于两三个牌子。而她则跟他完全相反,有必要有空闲的时候她会刻意的打扮一下,但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简单收拾一下,做到整洁就出门。他们跟别的家庭截然相反。他们的朋友开玩笑时就说,不知道叶仲锷怎么忍下来的。
“吃饭了没有?”顿一顿后叶仲锷开口,声音低沉悦耳。
她回答:“吃过了。打算回单位。”
“我送你。”
之璐知道他忙,摇摇头:“不麻烦你了,地铁就在附近。”
叶仲锷看一眼她,说:“顺路。”
昨天晚上她照料没有睡好,吃了好几片安眠药才勉强的睡了一会,梦中依稀有脚步声在头顶上踩来踩去;今天早上若不是杨里叫她,她几乎连床都起不来。累得不想走路,更重要的是心里有个地方作怪,于是她点头:“哦,那谢谢你了。”
他拉开车门请她上车,礼貌得让人想赞美。之璐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怎么说两人也同床共枕了两三年,现在怎么客气成这样了?他没有问她在哪里上班,她也没说,可上车后他跟司机说“去东南出版社一趟”,之璐心下一动,看来他是早知道自己的新工作了。
他们坐在后座,后排的位子依然舒适,还是跟以往一样松软,有着淡淡的皮革香味。这么些天,之璐大脑第一次主动萌生出了睡意,忍不住想打盹,不知怎么的,却又不敢。理论上说,她什么样子他都见过并且了解,也不应该再有什么不好意思。可离婚两个字的存在,犹如王母的玉簪,硬生生的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条比银河还要宽阔的鸿沟。
她蹙着眉心,带着些焦灼疲劳。从侧面看去,她五官柔和,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显得楚楚动人。她是那种非常耐得住看的人,初看漂亮,细看更是有种惊艳的感觉,怎么都不会看腻。虽然此时她脸色发白,但如果抚摸上去,一定又软又热。
叶仲锷一心一意的看这个曾经是自己妻子的女子,许久后问:“这个时候,你在这里做什么?”
“拿化验单。”
叶仲锷脸略微一沉:“化验单?化验什么?”
“全身检查的结果,”说完后之璐补充一句,“昨天做了一个全身检查。”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眼睛折射出一点细碎的光,脸部的线条一下子绷紧,然后立刻问:“结果怎么样?”
“很好。”之璐看他一眼。原来,他居然还有点关心她。那一瞬间,他们仿佛回到最初。她躺在在医院里打点滴,而他坐在病床边,一直握着她的手。
他眼锋从她全身掠过,说:“怎么忽然想着去体检?最近出了什么事情?”
“没事。”之璐轻描淡写的微笑,她只能微笑。
她想起拿到化验单时贺清宁连连摇头,问她昨晚是不是喝了酒又吃了很多的安眠药。她承认了,贺清宁用医生语气警告她,你不是铁打的。身体是你自己的,要爱惜。你本来就轻微贫血,还这么糟塌自己?药即是毒,知道不知道?安眠药是那么好吃的东西么?更是毒药!
之璐无奈,讷讷说,贺医生,我不吃安眠药睡不着啊。我累,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睡不着。
贺清宁问,你以前失眠吗?
之璐涩然苦笑,没有。离婚之后才开始失眠的。
贺清宁摇了摇头,抄了个地址和电话给她,说,你的问题不是身体的问题,我看是心病,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心病还要心药医。不过你不能再喝酒,也不能再吃安眠药,身体受不了啊。
她拿着心理医生的地址和电话和一大沓化验单离开了医院,然后在医院外碰到刚刚离婚的丈夫和大概是她前情敌的女人。起初她并不相信贺清宁关于心病的那番话,可遇到叶仲锷了才不得不承认她的失眠和心病是大概是有关系的。不然她现在怎么就困成了这样,只想抱着他,在他怀里睡过去,最好是睡死过去,再也不用醒过来。
可惜她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车子开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单位楼下。她打强精神拉开车门下车,对司机说“谢谢你,张师傅”;然后又看叶仲锷,说了一句“谢谢”后哑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好在叶仲锷的心思并不在这里。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湛然,却没有说话。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霎那间,仿佛有东西在耳边振荡,她垂下眼睛,转身折回公司。
那下午之璐都神思恍惚,晚上单位为了庆祝杂志发行量增加,一帮同事用公款大快朵颐。邓牧华从贺清宁那里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很体贴的替她把所有的酒都挡下来。好容易熬到吃喝完毕,拖着又累又乏的身体回家。杨里已经回来了,趴在客厅里的茶几上写作业。见到她回来,到水又递拖鞋,再问她要不要洗澡。
之璐摁着额头,问:“为什么不去书房写作业?”
杨里轻轻说:“去了书房就听不到你开门的声音了。”
那瞬间真是觉得有火从心底烧起来了,叫人温暖。之璐笑,笑完了再笑了一下,不论怎么说,还是有人对她好的。杨里从茶几上那堆本子里翻出作文本,问她:“之璐姐,我作文怎么都写不好,考试的时候怎么办呢?”
之璐想了想:“八股文而已。写什么不重要,字迹工整,没有病句就可以了。”
杨里“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懂了;抱着书合本子上楼前,她站住,没有回头,开口:“之璐姐,我妈妈的案子……”这是她若干天来第一次提起她的妈妈,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别担心,我跟鲁警官一直有联系,”之璐觉得心口被块大石头堵上,艰难的说,“会查出来的。”说完觉得自己这话太没说服力。鲁建中并没有告诉她多少事情,只是说进展不大。按照规矩,只要案件还在调查过程中,查案过程就应该保密。案件没有侦破前,所有有关联的人,包括她都有嫌疑。
因为那晚没吃安眠药的关系,之璐躺在床上,手足冰凉,怎么样睡不着。她知道需要要休息,但是脑细胞不肯停下来,白天的发生的事情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出现,一个画面连着一个画面,轮番上演不休。她拿起书开始看,可看不下去。实在熬不住了,就抱着电脑笔记本坐在床上上网,搜索治疗失眠症的办法,办法倒真多,满屏幕都是,但一条有用的都没有。夜里安静,只有她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
一番徒劳后,最后她再次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上头,恨不得可以永不见天日。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忽然有了声音,很轻微很低沉的响动,有规律的响动着,初听像摩擦,细听又像是水滴。之璐警惕性还算高,或许是因为夜里无事可做,她坐起来,再凝神细听,声音又没了。睡下去后片刻,那种声音再次出现,这次仿佛急促了一点,匆匆忙忙。半夜忽然出现消失的声音总是让她害怕,但今天仿佛例外,她把头埋在膝盖里,悲哀的想,她都已经幻听了。
这样终于熬到了窗外渐渐发白,她眼睛睁不开,可是还是不想睡,只觉得这个时候比昨晚躺下去的时候累上了好几倍。这样熬下去,不知道还能坚持几天。
第二天是周末,杨里一大早去了学校补课;之璐考虑再三,拿着贺清宁给她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心理咨询公司。
她的心理医生名叫朱实,三十出头的女子,得体大方,看上去就叫人舒服。知道她是贺清宁介绍来的,表示出了相当程度的热情。她的确是个有办法的人,很快就把情况问清楚,然后给出建议:“你失眠已经有两个月,出现幻听,哪怕是幻觉都是正常的。最有效的办法,让你前夫回来陪你再住一段时间。”
之璐摇头苦笑:“我只是想要睡个好觉而已,别的办法不行吗?”
朱实沉思:“那我再给你开另一种安眠药,副作用小一些。”她写着药方,又问,“既然放不下为什么又要答应离婚?百年修得同船渡,夫妻一场不容易啊。不是天大的原因,为什么要离婚?”
之璐垂眼,很久之后才有勇气开口:“我想,他是没办法忍受我了。最开始,他想要孩子,我不想要,那段时间我执意就跟他分房睡觉;再后来,是工作上的事情,也是小吵不断。离婚前两个月,他跟我提出来,不希望我再做记者,说我连家都顾不到,我不答应,关系就越来越坏……朱医生,这些话我在其他人面前我都不能开口。我不瞒你,我们结婚快三年,但我几乎连他的内衣都没有买过……而且,那时候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觉得他不理解我,他跟我提出离婚后我才明白,一直都是我错了。他忍了我那么久,终于对我死心,不能跟我再过下去,是啊,我做妻子真的失败。而他,可以有很多更好的选择,我就想,那成全他好了……”
朱实安慰性的拍拍她的肩头:“你前夫是你第一个男朋友?”
“不完全是,我高中时有个男朋友,叫陶儒,”之璐想一想,声音不自觉戴上自嘲的味道,“他高三毕业后就去了国外,我等了他四五年,他倒是回来了,可要跟我分手,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学会怎么在乎别人。那时我不信,现在看来,他说得真准……”
朱实问:“你们还能不能复合?”
“不可能了,别说他不肯再要我,”之璐声音陡然低下去,“就算他愿意,我也没有勇气再做他的妻子,一次失败已经够了。就这样吧,还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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