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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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丫头甜甜睡去之后,他着衣而出。因为他远远地听到了歌声,那苍凉而嘶哑的歌声……
潺潺的流水,正如那逝去的青春,一去不回头,曾经的拥有,也已成空。只剩下那芳魂一缕,在心中纠缠不散,这正是痛苦之源。姜昭远屹立河畔,仰天而歌,仿佛在愤激地向天控诉……柳随风戚然,此刻,多余的话语根本不能抚平那带血的伤口。
所以,他递上了一壶酒……
姜昭远木然地瞥了他一眼,接过酒壶,仰天一顿痛饮,忽然放声长啸,如同受伤的野狼,接着便是号啕大哭,眼泪带着血丝从满是皱纹的脸落下,他的脸看起来可怖而悲凉……
柳随风的眼泪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终于,姜昭远止住悲泣,抱起酒壶狂饮,眼泪和着酒水、血水一齐入了肚腹,那种刀子扎一样的感觉,对他来说却是痛快极了。“好酒!”他回过头来,拍拍柳随风的肩膀,“真的是好酒!”他把酒壶递给柳随风,默默地去了,方向是封歧郡那唯一的建筑。
柳随风长叹一声,也猛灌一口,酒苦涩无比……
“叹人间,离合无常今方信,或许真的是这样,当姜叔叔和冷姑姑踏出风隐部落的一刹那,说不定两人还曾经交换了轻松而甜蜜的一笑,可是他们又怎会知道,前面是怎样的悲惨命运等候着他们……就像今日我柳随风和几位爱妻相守的时候,又怎会知道明天是怎样的?云儿活不过二十四岁,早已成了预言,而星儿的音讯全无,也已经成了事实,到头来只能是生离死别,摧肝断肠……命运,难道我真的不可抗拒?”
愁绪满怀的柳随风,边行边饮,忽然他又仰天一笑,“我怎么又会掉进这个陷阱?这些陈旧的问题对我来说,不是早已有了答案?!身为风神,又岂能一直甘心命运的主导?我一定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他人的命运!改变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心结顿解,柳随风举目望去,满目疮痍,干裂的土地,低矮的房舍,满脸菜色的百姓,他忽然想起了最为现实的问题,“这样一片贫瘠土地,怎样才能发展起来,成为稳固的根据地?……”
※※※
忽听前方歌声隐隐,清越悠扬,听来甚为美妙。柳随风暗自诧异,“怎会这么巧?姜叔叔以歌述怀,而此君又是为何?”细耳倾听,隐约听歌词说:“天地反覆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山野有贤兮欲投明主,明主求贤兮却不知吾……”
此乃上古时代的隐士之歌,有一贤士曾经当街歌此曲,借此以动明主之心,明主遂倾心相交,两人同车而还,贤士终于辅佐明主成就功业,也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此曲故传唱至今。
“莫非他……”柳随风心中一动,觅歌声而寻。
不过,眼前所见令他错愕不已,那位“贤士”卧在道边的枯树下,头发蓬乱,和胡须纠缠在一起,衣不蔽体,全身污秽不堪,厚厚的泥垢几乎遮住了他的脸。可笑而又可气的,这人边捉着身上的虱子,边饮着葫芦中的酒,这下酒菜太也吓人。这人边拍酒壶,边高歌两句,眼睛眯着,看起来倒也惬意。
柳随风苦笑:“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并非明主,而他恐怕也不是贤才……”就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那乞丐忽地睁开眼睛,双目精光闪耀,倏地又不见了。柳随风几乎以为是花了眼。他故意不再停留,不顾而去。只听那乞丐的歌声又起,“明主求贤兮却不知吾……”反复咏唱这句,声音由高亢转为无奈,忧伤……
柳随风心中暗笑,“果然不错,只是他何不直接找上门,何必用这种办法来试探我?真是奇怪的人!”想到这里,他回转身来,走向那位歌者。那人依旧眯着眼睛,嘴巴里哼着,仿佛自得其乐,但柳随风明显地听到对方呼吸的节奏变化。他躬身行了一礼,礼貌地问:“请问先生大名?”
“醉不死!”那人翻开一只眼睛,而且是白眼。
柳随风不以为忤,笑道:“先生既有此号,酒量当是不凡,我有好酒,愿请先生共饮。”
那人睁开双眼,却是睡眼惺忪的模样,笑道:“公子真是好客。”柳随风看他牙齿白皙如玉,吐词简洁,心中愈加肯定,于是不动声色,笑道:“请先生到我家中,在下愿陪先生痛饮。”那人指着柳随风手中酒壶,笑道:“公子手中既有,何必远求?”柳随风莞尔,将残酒递过,那人深深一嗅,赞道:“果然是好酒!”说着,便仰天狂饮一阵,又把酒壶交给柳随风,然后微合双目,睥睨而视。
柳随风明其意,也不惧壶上污垢,大喝了一口,含笑将酒壶交给了那人。就在这一瞬间,那人双目燃起了火焰,蓦地起身,躬身长拜:“陆雪舟既喝了大人的酒,望有所报答,愿投入大人帐下,以尽微薄之力。”
柳随风虽不知他是何人,但见对方如此,知其自视甚高,何况他能识破自己身份,可知不凡之处,于是双手将其搀起,微笑道:“先生请起,你可知我是何人?”
那人微微一笑,落魄之像全消,悠然道:“天下间再无似阁下这等丰神飘逸之人,陆某虽然愚钝,但也决计不会认错。”柳随风这才断定,对方是有意投效,遂邀他同归。
柳随风和陆雪舟以酒相交,日后也是以杯酒而终。
※※※
回府后,柳随风便让侍女准备热水,引此人沐浴更衣,在客厅召见。除去了一身的尘埃之后,这陆雪舟与此前相比,简直有天渊之别,犹如宝玉生光,只见他面容文秀,儒雅有出尘之态,双目粲然,似有宝光流动,潇洒自若,望之便知不凡,年龄大约四十岁许。
“希望我没有看错,希望在他平和的性情、惊人的仪容、敏锐的眼光背后,还有睿智而精密的思维,和威临天下的志向……”褪去了伪装的陆雪舟,偷偷打量着这个年轻的主上。
柳随风也暗暗惊叹,令侍女上茶后,微笑着问道:“我看先生器宇不凡,值此乱世,必有诸侯争相延请,先生却为何要做此打扮,遁迹红尘?”
陆雪舟叹道:“陆某二十岁便云游四海,访明师益友,小有薄名,见帝国浮华背后,已有颓败之势,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官不成官,地方豪强渐起,不受朝廷节制。而临江实力渐强,长此以往,五百年之天华必毁之一旦,遂数次投书礼部,陈述些许浅见,均不为所纳,最后一次竟被乱棍打出,差点折了左腿……”
柳随风叹道:“纵然朝廷不纳先生之言,也不致于如此对待。”
陆雪舟苦笑道:“因为在下建言提防临江狼子野心……礼部中有人为了讨好临江王,消除‘恶劣’影响,所以……”
柳随风肃然道:“不知先生是何建议?”
陆雪舟道:“要想消除隐患,可凭借北羯挟制临江,再挑拨安平与临江的关系,最根本的是需要帝国自强,整顿吏治、兵制、法治!选拔人才要彻底废除门阀的限制。”他忽然起身离座,朗声道:“早听闻大人在北羯整顿军纪,任人唯贤,提拔出身寒门的陈星寒为大将,便知大人决意根除帝国弊病。大人虽然年轻,却有此识见,必能成为开创霸业的一代明主!”
“开创霸业!我真的这样想过吗?”柳随风心中凛然,他双手将陆雪舟扶起,柔声道:“陆先生与我,可谓志同道合,能得先生相助,实柳某之幸。”
“方才属下冒犯,还望大人不要怪罪!”陆雪舟恭敬地道。
柳随风笑道:“先生异人异行,有古人之风,我深以为敬。”
“惭愧,惭愧!”陆雪舟哈哈一笑,脸上有几分得色,心中暗想:“果然合我胃口,又颇有眼光,只是有些胸无城府……现今天下纷争,正是枭雄趁势而起的良机,他应该是我最佳的选择……”
此刻苏丫头已经醒来,浑身乏力,见枕边丈夫不知所踪,心中怅然,恰听到竹香几个议论,说柳随风带回来一个乞丐,不禁讶然,竟不顾疲惫,於窗外看个究竟。结果令她感到意外,只见其人气宇轩昂,气度不凡,哪里有什麽乞丐。
“没想到夫君还能於瓦砾之中识别珍珠呢!”苏丫头心中欢喜,於是出而与之相见,有意考较其能。
柳随风扶她在身边坐下,笑著介绍道:“这位是陆雪舟陆先生,这位是我爱妻苏舜云。”
苏丫头微微笑道:“能得先生相助,是我夫君的荣幸。”
陆雪舟起身行了一礼,“久闻夫人女师之名,今日幸得一见!”
苏丫头微笑道:“陆先生请坐!”三人坐定,苏丫头方出言道:“不知先生何以得知我们身在封歧?”
陆雪舟笑道:“世人皆以为大人托庇於北羯,以避灾难,我却知大人相助北羯,因其关系天下安危。如今北羯战事结束,大人必定考虑南下归国,以平定帝国之乱。由於西北有叛军盘踞,若大人南下,必取道东北。於是陆某於北五郡专程等候大人到来。有一日我在越风发现了些许异常之处,一路追踪至此,终於得见柳大人……”

苏丫头奇道:“有何异常?”
陆雪舟看了苏舜云一眼,笑道:“因为城里多了几个美若天仙的女子,皆是国色天香,世之罕见……”
柳随风和苏丫头都略显尴尬。
“此人的确有心,”苏丫头心道,“我再问他……”
她正要说话,忽然柳随风站起身来,双眸明亮而有神,似乎腾起了一团火焰,全无平素和蔼的笑容,只听他缓缓地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先生!……帝疆北郡虽外有山川之固、友邦之援,内有我将士英勇善战,上下一心,然领内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无兵源,无粮草,无税收,若拒守此地,恐难以持久,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苏丫头留心听对方的回答,对她而言,这也是相当关心的问题。
陆雪舟知道柳随风有意考较自己,肃然答道:“诚如大人所言,现今之际,只有依靠外援才能勉力维持,但非长久之计。臣下世居越风,深知北方五郡之所以贫瘠,并非土壤不够肥沃,而是因为缺水导致土质退化。封歧郡和东平郡地处大河之北,条件便利,只需开沟凿渠,一路引水北上,开挖深井,便能改变这种现状。如此以来,便可获得大量良田,然後低价招租给外郡百姓。只要有人,便不愁兵员、人力。另外,封歧、越风诸郡素来是通往北羯的通商要道,只因几十年来盗贼横行,才一度衰落。如果我们能扫清贼寇,打通南下北上的道路,繁荣商业,那税收也不会成为问题……”
柳随风微微点头,说道:“先生之言是矣。然现今之际,以战为先。繁荣农商,虽长治久安之计,但耗资巨大,收效甚慢,恐不合时宜。况且这里一旦沦为战场,百姓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吸引前来?何况我们也不会在北方耽搁太久,如果一旦在此立足,便出奇兵迅速占据中京城,为公主殿下正位,继而以帝国正统的身份,分化、瓦解、拉拢各方势力,最终消灭篡逆之臣。”
苏丫头不禁暗自蹙眉,心道:“初次见面,怎麽夫君就对他推心置腹,将心中的计划尽数相告?”
陆雪舟流露出欣赏的目光,心道:“果然见识不凡,只是稚嫩了一点!”他拈须微笑,“不知大人需要多长时间占领帝都?”
“问到要害了,看夫君怎麽应答。”苏丫头微笑地凝视著自己的丈夫。只见他剑眉紧蹙,陷入了沈思。半晌,他忽然抬起头来,郑重地答道:“一年,或许更长的时间……”
“是了,以两万之众,根本不足以成事,更不用说奇袭坚固的中京城,何况还有那个秘密的组织盘踞在那里。因此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去健全自身,逐渐获得广泛的民心,创造和等待有利的时机!”苏丫头能理解丈夫做出的判断。
“我明白了,先生之言是也。”柳随风微笑道,“在作战的同时,不能忘了内政的建设,因为这关系民心,关系後勤保障。不过要想发展内政,需要以雄厚的资金为後盾,更需要大量的内政人才,目前我们两个条件都不满足……”
陆雪舟微笑道:“这个请大人放心,资金的事,臣下也可代为筹划。而且臣下交往之人中,倒有一些人颇有才能,而不能为帝国用,也不愿为诸侯所用,所以闲居山野,我愿将他们招来为大人效力!”
柳随风喜道:“陆先生果然能请他们前来相助?”
陆雪舟点点头,笑道:“他们对帝国素有忠义之心,然不为朝堂所容,故而流落江湖,我若以书信召之,他们必定不会推辞。”
苏丫头一直静静不语,此刻忽道:“不知陆先生可读过雪隐先生的《治国论》一书?”
陆雪舟笑道:“也曾看过,不知夫人何以提及?”
苏丫头微微一笑,“因为书中也曾提及,引大河之水北上,浇灌北方干旱之地,开通南北要道,繁荣商业,以解帝国北疆之穷困……”
陆雪舟笑道:“夫人可是怀疑在下照搬他人结论?”
“我并无此意,先生心中自然明白。”苏丫头嫣然道,“雪隐先生号为宇内三贤之首,才学甚高,见识超卓。小女子深感佩服,却无缘亲受先生教诲,一直引以为憾……”
陆雪舟尴尬地一笑。
柳随风却似乎无动於衷,沈吟道:“帝国的衰败,其实源於精英阶层的衰败。曾经的门阀制度,如今造成了法律秩序的混乱,军队和人事任命的不合理。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这种制度注定是灭亡的,帝国的向心力也会逐渐丧失。”他猛地抬头道:“云儿,我要你负责全面修整帝国的法令,重新构建政府的框架。”
苏丫头盈盈而起,肃然道:“请夫君放心,为妻一直有此心愿!”
柳随风露出爱怜的神色,又道:“这项工程委实巨大,非一时之间能够完成,陆先生,希望你能从旁协助。”
陆雪舟欣然道:“属下必当尽心竭力!”他心中暗忖,“看来他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君主,只是初次见面,他就如此信赖我吗?不可理解!不过,总算找到一个尽情施展才能的地方了,相信不久的明天,我应该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模样,苏丫头心道:“以他的声名,为何要隐姓埋名,前来投靠夫君?此人虽才华恣肆,但思想偏激而怪诞,在书中对帝国颇有怨恨之言,对贵族阶层更是仇视,还呼吁以人民政体来代替王权。他又怎会甘心对夫君屈膝?看来我不能不防!不如让玉儿探探口风,要是萍儿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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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晚,柳随风设宴招待陆雪舟和封歧郡太守邵云,此人乃柳随风旧识,那还是他和紫玉、雪儿北上寻找精灵之弓时候的事。陪同者只有苏丫头、紫玉两人而已。
席间,柳随风似乎随口问道:“陆先生,一旦我们入主此地,必定天下震惊,我们是否应该立刻奉公主殿下登基为女帝,以提高我们的号召力?”
陆雪舟停下筷箸,答道:“臣下以为万万不可,现今我方实力不足,不宜太过张扬,否则必定成为攻击的首要目标。不过我们可以发布号召,令帝国的臣子讨伐篡逆的伪帝。这样一来,对伪帝素怀异心的郡县就找到了反叛的借口,进而分割伪帝的力量,对其构成牵制,不能再专心对付我们。待击败伪帝後,再从容收拾他们!”
“先生所言,实合我心意,而且说理透彻,不愧是贤士!”柳随风大笑而起道:“为陆先生的高论,大家干一杯!”
“看来夫君已对此人极为器重……”苏舜云饮完杯中酒,觉得有一点点的苦涩。
此後的几天里,陆雪舟不离柳随风左右,先後呈上了十三条建议,涉及各个方面,囊括了政府的构建、军队的编制、人才的延揽等诸多方面,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建立评议院,是给予民众监察政府的权力,和言论的自由。柳随风深以为然。
但也有例外。
陆雪舟认为,贵族是帝国衰败的根源,而平民才是新生的力量,因此,把打倒腐朽的贵族阶层作为口号,用以号召民众的广泛支持,同时剥夺他们的财产为己用,不用自身辛苦地积累。
柳随风却笑著说:“我就是贵族,我的妻子也出身贵族,是否要先铲除我们?”看著陆雪舟难看的脸色,他又道,“於我而言,需要废除的是贵族的特权,同时切断他们不正当的财富来源。其实这个曾经优秀的阶层里,也有许多可用之才。无论出身,我会一视同仁。”
陆雪舟深感主君的胸怀,当即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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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舜云开始对帝国现有的行政、人事、财政等方面的制度进行初步的评估和重定,对陈规陋习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作为今後政府组建和施政的准则。这便是天风帝国法典的雏形。
越到出兵的前夕,越是不敢大意。“访问”内应官员的任务,就交由紫玉和梅若华安排了。
来自风隐部落的魔法师们,开始频繁出动。连姜昭远也亲自出马,到那些官员家里串门。当然,主人并不知晓。
要对付那些凡夫俗子,实在不是困难的事,然而要对付上万的士兵,那就很麻烦了。知道了这个道理,众人都有一种玩火的感觉。於是更加小心谨慎。
当初苏丫头”箪浆以迎王师”的豪语,如今看来并非是一句虚言,五郡之中,西陵、封歧、越风几乎都被暗中操纵在手中,当大军南下的时候,若不出意外,当能顺利入城。
时间紧迫,柳随风不能再作多余的停留,现在是该回宁远的时候了,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带来的将是一场暴风骤雨,这里也将成为全大陆为之瞩目的焦点。
只是,道别的话,他不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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