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山在虚无飘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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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中生出那人钻出地窖,在静室中寻了那老人的几件衣裳,穿在身上,又寻了一根木簪别起长发,转过身来,倒也风度翩翩,潇洒得紧。
他走出静室,穿过院子,来到前堂,忽听门外有人高叫道:“申公老友!申公老友!”他心头一动,外面来人所喊申公者,便是自己吃掉的老人,来人声音似乎十分熟悉,忙将身体缩成数寸大小,轻轻一跳,挂在窗户上方,这一切他做的轻车熟路,自然而然,仿佛生来就会。小人挂在窗上,往外看时,见外面松阴之下,山石径上,摇摇摆摆,来了二人:一人三柳长须,面如冠玉,身穿白衣,手摇折扇,作文士打扮;一人苍髯道髻,是个道士。那二人说说笑笑,一路走来,小人见来人相貌,听来人语音,自然识得是申公生平老友,白衣秀士乃卧龙先生,乃是个白花蛇妖;苍髯道士名凌虚子,乃是个铁背苍狼成精,这二人成精作怪,已有数千余年,也住在这附近山中,与申公臭味相投,常相来往,时时在一起饮酒取乐,高谈阔论。
说话间那二人已走到屋前,见茅屋门户大开,道士笑道:“老头儿今日起得倒早!”也没什么忌讳,径直走进前堂,小人忙缩身藏在屋顶梁橼间,凌虚子高声喊道:“申公老友!大喜大喜!东海碧游宫截教圣人通天教主近日大开宗门,凡三界修道之士,不拘人妖禽兽,只要虔心向道,一意求仙,均可拜入门下,得窥天地至道。老友老友,我等在这山中苦修,纵然修得千年,终究是闭门造车,难有寸进,今日有此机缘,你我三人何不一同去拜在碧游门下,也修它个金仙正道,与天同寿,岂不是好?”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外。两人风风火火,堂前屋后,喊了一圈,始终无人应声,又见守院巨蟒小宝已成为一堆皮骨,凌虚子道:“这老头儿这数日好像每晚去轩辕坟吸食人血,莫非还未归家?小宝却又为何变成这副模样?莫不是有对头前来蒿恼?”卧龙先生摇头道:“不像不像,不像对头,小宝如此形状,**分还是老头儿自己的手笔。”凌虚子点头称是。二人又寻了一圈,只不见申公踪影,凌虚子焦躁道:“老头儿生来做事小器,且喜藏藏掩掩,莫不是已经得知消息,故此取了小宝内丹,自个儿偷偷先去东海了?我二人不要找了,作速赶去碧游宫,若去得迟了,诚恐没了位次。”卧龙先生道:“正是正是,莫管这古怪老儿了,我等自去,若老儿未去时,我等学得几分,再来邀申老儿拜师不迟。”
二人略一顿足,腥风刮过,妖雾弥漫,二人起在空中,显了原形,只见一条白花大蛇,一头青背巨狼,各有百余丈长短,藏在重重黑云烟火里,半风半雾,往东海去了。
小人听二怪去得远了,轻轻从屋顶跳下,心道:却有这等好事,闻那碧游宫截教乃三界道法正宗,我且也去碧游宫学他几年道术,只莫叫他二人发觉了。遂变作一团小小乌丸,远远缀在二人黑云后面。
他三个二前一后,行彀有三四个时辰,早望见东洋大海,只见那海水:
烟波荡荡,巨浪悠悠。烟波荡荡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脉。潮来汹涌,水浸湾环。潮来汹涌,犹如霹雳吼三春;水浸湾环,却似狂风吹九夏。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近岸无村社,傍水少渔舟。浪卷千年雪,风生六月秋。野禽凭出没,沙鸟任沉浮。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海底游鱼乐,天边过雁愁。
那二怪喷云吐雾,一径赶过海去,长风浩荡吹来,甚是猛烈,二怪乃多年老妖,哪里放在心上,小人身躯轻微,跟在后面,便有些禁不住,被那风吹得摇摆不已,约莫那二怪去得远了,看不到自己,方也现了真身,弄起法来,也有数十丈妖云裹住身体,觉得有些稳当了,再往前看时,二怪云雾已成为天际一个小小黑点,眼看就要消失在视野中,他生恐没了这二怪引路,自己寻不到地头,忙忙地又赶上数十里。
蓦地里头顶阴风怒号,电闪雷鸣,狂风骤起,一道道浊浪拍天翻腾,霎时间不辨南北,他虽有妖云护体,此时也架不住风雾,被狂风吹得在空中翻翻滚滚,跌将下来,心中只叫得一声苦也!便见眼前一座如山巨浪,仿佛千丈高下,滚滚涌至,骇得他尖声长叫,自己耳中却听不见半分声息。巨浪轰然砸下,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说来也怪,这壁厢风浪猛恶,仿佛翻天覆地一般,那蛇、狼二怪不过领先数百里,却就浑然不觉,一直往前,又行了四五个时辰,两怪腹中饥馁,身上疲累,没奈何只得寻一座小岛落下,至海中捉了数尾大鱼,生生吃入肚中,歇息一番,起身又行,也不知经过几万里路程,忽见前方五色云起,祥光接天,无边波涛之上,素气云浮,凝于空中,轻轻托着数座海岛仙山,如五瓣莲花,舒展开张,山中楼台掩映,怎见得好景色?——
珠树玲珑照紫烟,清虚宫阙接诸天。
青山绿水琪花艳,玉液锟鋘铁石坚。
五色碧鸡啼海日,千年丹凤吸朱烟。
世人罔究壶中景,象外春光亿万年。
卧龙先生在空中喜道:“看这景象,正是碧游圣地到了,今日方知传言不谬,世间果有这等仙山胜境也!”凌虚子也道:“果然,果然,今番若蒙截教圣人收纳门下,那时节我等跳出三界,超脱五行,摩星弄月,优游四海,可不羡煞旁人?”二怪却也知礼,见到了地头,不敢擅闯,都将黑云妖火收敛了,依旧变作两个秀士与道人模样,扭扭捏捏,乔张作态,落到山前,抬头看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见山中一道白玉长阶上弯弯曲曲,通向远方无数宫阙所在之处,玉阶上乌泱泱的人潮涌动,妖气弥漫,各式男女,古古怪怪,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一个个恭恭敬敬,一步一叩,拜上山去,想必都是来朝礼碧游圣人的。
苦也!不想八方妖魔异人已来了如许之多,我二人却不知能否得圣人青眼也!两人连连叫苦,只是既到地头,怎能空回?无可奈何,只得也混入人流,跪在地上,一步步拜上山来。
多宝道人手持拂尘,立在碧游宫前,看着山下攒动的人头,微微皱眉:我教虽说有教无类,不拘人、妖,向来一视同仁,不过掌教师尊此次大开宗门,却也未免有些过滥了,这来的许多,倒有大半是为害生民的妖魔之辈,怎能入我门下?旁有金光仙、虬首仙、灵牙仙三仙,本是洪荒异兽成道,今日见了这许多同类妖兽,却不管那么许多,喜笑颜开,数十名妖仙将三仙围在中间,“爷爷”、“祖师”的乱叫,三仙拍拍这个,揪揪那个,胡乱应承,开怀大笑。
卧龙、凌虚随着众人,拜了许久,将膝头都磨红了,终于拜到宫前,游目四顾,见众人所在处好大一片广场,约有数万丈方圆,两侧每隔百丈,就立有一根通天白玉柱,细细数来,广场两侧共立有三百六十根白玉巨柱,柱头火光熊熊,乃是采自天尽头的极光天火,终年不熄,照得天地一片通明。

广场前方,就是碧游宫主殿,截教圣人所居,两人抬眼观看,但见:
朱甍耀日,碧瓦标霞。起千尺琉璃宝殿,甃九层白玉瑶台。隐隐雕梁镌玳瑁,行行绣柱嵌珊瑚。琳宫贝阙,飞檐长接彩云浮;玉宇琼楼,画栋每含苍雾宿。曲曲栏干围玛瑙,深深帘幕挂珍珠。青鸾玄鹤双双舞,白鹿丹麟对对游。野外千花开烂熳,林间百鸟啭清幽。
一丛人等,大惊小怪,赞叹不已,碧游宫前嗡嗡震响,闹成一片,卧龙、凌虚两人都想,圣人家里果是不同凡响,好大的气派,不枉了我等拜跪一场,求道之心益发坚定。
此刻日到中天,群妖毕集,万仙皆至,就听得宫内金钟响亮,连鸣十二下,截教圣人法驾将出。多宝道人挥手示意,广场上万籁无声,多宝道人、金光仙、虬首仙、灵牙仙侧身恭候,三百六十对金童玉女提炉掌扇,持幡仗幢,鱼贯而出,分列丹墀之下,随后是教主座前七十二名亲传大弟子:峨眉山罗浮洞赵公明、三仙岛云霄、碧霄、琼霄三娘娘、西城山菡芝仙、彩云仙、蓬莱岛混元一气仙余元、羽翼仙、东海金鳌岛九天君、白云岛金光圣母、火龙岛焰中仙罗宣、丘鸣山火灵圣母、西海九龙岛四圣道人、九龙岛声名山吕岳道人等诸仙,一对对整整齐齐,排班而出,分列两旁。
不一时,玉罄九响,三十六名童子,一般身量,一般的年可总角,一般的白衣飘飘,一般的唇红齿白、双抓鬏髻,扶着黑木沉香榻,缓缓步出宫门,沉香榻上坐截教圣人,头戴九重碧玉莲冠,身披八宝万寿缕金羽衣,腰系黄绦,手执龙虎玉如意,气概散朗,有神游八极之表。金灵圣母、龟灵圣母、无当圣母、乌云仙、毗卢仙、长耳定光仙、痴仙马遂神情庄肃,在后跟随。
沉香榻落下,诸大弟子都在蒲团上坐了,金钟又响,数名仙童执拂导引,广场上十余万仙妖同时下拜,口称:“教主万寿无疆!”声如雷鸣,海潮震动。教主垂目环视全场,微开金口,朗声说道:“汝等或人或妖、或精或灵,入我门来,须得一心向学,皈我碧游正道,护我截教宗门,矢志不移,厉劫不磨。”数万仙妖高声答道:“我等愿皈碧游大道,终身不渝。”教主点了点头:“如此,我必不负汝等向学之诚,慕道之切。”旁有无当圣母迈步上前,用石蓝花枝蘸了天一神水,往空一洒,只见广场上虹霓缤纷,雨露点点落下,那原是妖的,妖气尽消;原是仙的,道行陡进,众人喜不自胜,跳跃鼓舞,又齐齐拜伏,叩谢圣人大恩,复坐起身来,教主轻拍云板,阐扬妙诀,演说无生,广场上群仙听得一个个如痴如醉、摇头晃脑。
也不过讲了半个时辰,教主还宫,万仙拜送,龟灵圣母升座代师续讲,多宝道人、金灵圣母、无当圣母等数名切己大弟子随教主入内,坐于静室。教主抬眼看诸大弟子,教主问道:“众弟子,汝等以为,我这广开宗门之举如何?”多宝道人在下面蒲团上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教主笑道:“多宝弟子,心中有话,但说无妨。”“老师,弟子以为,大道尊贵,不可轻传,我教虽然门户广大,有海纳山藏之量,但传道授法,亦应视其根骨品性,有所拣选,方为稳妥。”说着拜伏在地,“老师,弟子大胆失言,请老师责罚。”教主笑道:“你且起来,你并无过错,我为何要责罚于你?众弟子,汝等心中其实都有此想法,是也不是?”无当圣母等人心中其实确实都有同感,默默无语。教主又笑道:“汝等随我年久,道德高深,难道都不知我用意?”“老师,弟子斗胆,敢请猜上一猜。”“但说无妨。”“老师此举,名为传教,实是意在将四海邪魔妖灵都纳入门下,受我碧游教规约束,使之不能为害于天下,亦可保固成汤江山,扬我正教清名;况此辈左道之士,如真个能向慕正法,发起道心,弃往日之非,从我教之正道,倒也是一场大大的功德。”教主拊掌微笑:“金灵弟子可谓得我心者,所言却有七八分意思。”多宝道人、无当圣母、毗卢仙、长耳定光仙都拜下身去:“我等不知老师用心如此良苦,先前错会师意,乞老师恕罪。”
且不言万仙朝礼碧游宫,截教圣人述说微言大义,那豹人被狂风巨浪打晕过去,昏昏沉沉,随波逐流,也不知漂流了多少个时辰,方才悠悠醒来,睁眼看时,见上方青郁郁一座高山,从高天之上无穷云气中直垂下来,气势雄浑之极,再转头往旁边看时,只见那山山势连绵,向两边远远伸展出去,更不知何处方是尽头。
“这里却是哪里?不知离那碧游宫有多少路程?”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稍稍一动,便觉浑身三百六十骨节酸疼难当,痛呻一声,复又重重躺倒下去,溅起一片水花——原来自家半边身子却泡在海水里。
他便这样躺在海里,随着浪涛半浮半沉,微微起伏,喘息了半晌,觉得精力稍复,疼痛稍减,挣起身来,向着那高山刚走了几步,忽地里长天鹤唳,眼前一暗,两肩剧痛,双足离地,已被人一把提起。耳际呼呼风响,刮得人肌肤生疼,顷刻间已到半天云里,骇得他高声尖叫,急抬头看时,见上方一双白色羽翅展开犹如车轮,奋然鼓动,原是一头硕大无比的白鹤。那白鹤两支铁青色长爪如钢钩一般深深扎入他肩头血肉,戛然长鸣,扶摇直上,冲入云气之中。
无移时,云雾忽散,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山崖回转,飞瀑悬流,林木森森,楼台掩映,千宫万殿,层层叠叠,散布左右,流丹耸翠,气象万千,不带半分红尘俗气,上方星天苍茫,时有极光在天上绚烂伸展。
那白鹤又长鸣一声,双爪一松,豹人重重摔落在地,痛得两眼翻白,几乎晕死过去,只听耳边一个清脆童音道:“师父,这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恶物,浑身妖云煞气重重,竟敢擅闯我昆仑圣地,被弟子抓来,请师父发落。”又听一个老人声音道:“待我看上一看,到底是什么妖物?”“仙长,我不是妖物,我是求仙修士。”豹人忍痛高呼。“修士,修士身上焉有如此重的妖气血光,分明是一头恶豹成形,不知在下方害了多少生灵,尚敢在我面前支吾。徒儿,这般妖物,你还提它出去,掼在海眼漩涡里便是,莫污了我玉虚胜境。”“是,师父。”“仙长,仙长,我真的不是妖物,求仙长网开一面,饶我性命!”豹人吓得魂飞天外,高叫不已,腰间又是一阵剧痛,却是那白鹤抓住了他的腰肢,便待提他出山。
毕竟不知他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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