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万圣王;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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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夥颐!夥颐!”傲来城中海市大街,店铺食肆鳞次栉比,小山、九公、猴王一行三人走在路上,猴王左顾右盼,见此地如此繁华,不由自主发出连声惊叹,夥颐这个词却是他前几天小山讲史记,他跟着学的。
小山抿嘴微笑,幸好这傲来城不比中原,她和九公两个人带着一只猴子,而这只猴子又会说话,却并未引起惊异骚动,只因傲来城中本就是鱼龙混杂,怪物众多,休说是会说话的猴子,便是会说话的驴子、猪狗,也是在所多有,因此无人觉得这二人一猴有何特异之处。
二人一猴在城中且逛且走,小山为猴王买了几件衣服,猴王穿了,向小山作了一个揖,道:“老师,学生有礼了!”又对九公道:“老伯,小可有礼!”九公与小山哈哈大笑,往傲来王宫前而来。
一个时辰后,三人已到宫前,见万圣王宫金顶黄墙,气象辉煌,数百名大角卫士手持枪矛,列队巡弋,宫前有喷泉广场,十余股泉水围着中央一股大喷泉,冲起数十丈高,阳光映照之下,艳丽之极,广场上人群流连闲游,怡然自得。
“休看此处乃是海上蛮荒,万圣王甚有法度,他的神通又大,人怪皆服,千百年来,治得这傲来国堪称是日不拾遗,夜不闭户,除了偶有醉酒斗殴之事外,如中原那般劫盗欺骗之事,傲来国是再也没有。”九公感叹道。
三人到宫前台阶下,看一名卫士仿佛头领模样,躬身施礼道:“将军,小人等三人从南赡部洲来,欲求见国主,乞将军代为通报。”其实那卫士不过是个百人队长,离将军还差着三级,见三人称他为将军,乐得见眉不见眼,一溜小跑进宫通报去了。
不多时,那队长出得宫门,招呼道:“大王请三位相见。”三人微微一愣,倒没想到这万圣王气派很大,架子却小,说见就见,当下跟着那队长到大殿前,那队长打一躬:“三位请进。”自己提着铁矛仍旧去当值。
三人举步进殿,殿内极广,殿顶极高,有一种幽幽的昏黄光晕充斥在空气中,却不见左右侍臣,唯见远远的宝座之上,坐着一名身穿紫袍的王者,顶上似乎长着一根独角,两颊隐隐有金鳞闪动,背后却有一条长尾高高举起,在空中曲折挥舞。
原来这万圣王也是龙蛇之物成形,并非人类,小山心中暗道。九公常来海外,虽是第一次看见这万圣王,却也听人说起过,故此不以为异,猴王本身就是异类,见万圣王也是异类为王,也不觉有什么特别。
三人也非万圣王臣属,因此也不跪拜,只是躬身行礼:“外邦之民多九公、唐小山与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见过万圣大王。”
“花果山,水帘洞?”万圣王低声自语,似乎有些吃惊,随即缓缓说道,“三位远来,不知有何事见教?”
他的声音低沉,却甚为古怪,开口说话之时,四面八方一齐振响,若在黑夜之中,可就不知这位万圣大王到底身在何处了。
“闻听大王有长生之术,故我等专诚前来向大王请教。”猴王躬身道。
“唔,原来是你欲求长生……不过我这里并无什么长生之道。”万圣王呵呵低笑。
“大王说笑了,大王执掌傲来国,历千百岁,无衰无变建立常然,若无长生之法,焉能如此?”
“我是实话,你却不信,唔,也罢,我就让你们看上一看。”万圣王说着,五指张开,做了个手势,数百尺宽的殿门轧轧作响,缓缓合将拢来,殿外阳光再不能透入,殿内的光线却似更加明亮了,照得三人发毛俱是昏黄一片。
三人转头相视,暗暗提高了警惕,不知这万圣王将门关上,想做什么。
万圣王坐在宝座上,两手按着扶手,仰天张口,长声而呼:“呵——”只见他上身越来越长,越来越长,顶着一颗头颅徐徐升起,越来越高,升入大殿穹顶。这副景象实在是诡异莫名,九公拄着手杖,身躯微微发抖:按说他六十年海上生涯,什么怪物,何等奇景未曾见过,此刻见这万圣王现了原身,却仍然不自禁地有些害怕。反倒是小山镇定得多,稳稳而立,又恐猴王惊怕,抓住他手掌,转头看去,见他两眼圆圆的,一眨不眨,只是盯着空中看,哪里有半分惊恐之意。
这猴儿倒是比我们胆子都大,小山心道,也向空中看去。
万圣王头颅已在穹窿之中,一条长尾却还盘在宝座上,他身上穿的袍服早已消失,一身鳞片作四方菱形,密匝匝的,或黄或黑,交错层叠。
“莫怕,我无伤人之意,只是叫尔等看一看我的本相。”万圣王在空中垂下头颅,千百缕龙须飞舞飘扬不已,低声说道。
“呵——”万圣王再次仰天长呼,随着这声长呼,他满身鳞甲都立将起来,鳞甲下浓稠的黄光如水一般流淌出来,浑黄、浓浊、沉重,充满了大殿的每一处角落和空隙。
这不是世间欣欣向荣的生生之气,这是死亡的气息,浓重的死亡气息,仿佛来自九幽之下,黄泉深处的死亡气息。
“啊!”小山和九公低声惊呼,猴王却只是静静看着空中的蛟龙之首,似乎在思想着什么。
“呵呵。”蛟龙低笑,降下身躯,绕着大殿蜿蜒游动了一圈,将头颅探到猴王面前,两眼就像西沉的落日般苍茫如血,“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我只是不死,却非长生,世人都以为长生就是不死,不死就是长生,其实他们错了,大大的错了。”蛟龙轻轻摇头,闭上眼睛,盘旋着游回宝座,全身万千鳞甲慢慢合上,浓黄的光消失了,王者的衣冠重新出现在万圣王的身上,大殿里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幽幽的昏黄。
“那么,长生之人究竟在何处呢?十洲三岛么?”猴王问道。
“十洲三岛?不,不行,从前那些是有许多仙人的,可是后来都不见了,如今十洲三岛,都是妖仙居住,他们虽然与我不太一样,却也不是真正的长生之道。”
“那么,长生之人究竟在何处呢?”猴王又一次问道。
“海天之外,自然是有真正的仙人,不过那些地方,凡人与妖仙是去不了的。”万圣王低头思索,“欲求长生,你须往西,渡过大海,去到中土,南赡部洲和西牛贺洲,我听说有不少隐世神仙。”
“嗯,我们中土道门兴盛,应该是有不少神仙的吧。”小山道,“看来这长生之法,还是要回南赡部洲寻访。”
“嗯,就去南赡部洲。”猴王点了点头,向万圣王躬身作礼:“多谢大王指点,我们告辞了。”
“不必谢,不必谢,三位慢走。”
三人转过身来,只见殿门不知何时已然洞开,外面已是正午时分,阳光十分灿烂。三人走下台阶,那百人队长提矛赶来:“三位走啦!好走,好走,不送,不送。”小山微笑和他作别。
既是预备要走,三人便到城中买了些应用之物,到码头来寻船搭乘,幸喜正有一艘大船要回南赡部洲,尚有舱室未满,可以搭人,九公与船主讲好价钱,便与小山、猴王上得船来,船主着小厮领着他们安顿了。
众人用过午饭,那船便解开缆绳,扬起风帆,出海往西。
这船却比九公自己的船大了十倍不止,首尾有三百丈长,宽百余丈,上下共五层,露出水面的船身约高二十丈,遇上等闲风浪,那是晃都不会晃一下。
三人自登此船,连日东南风紧,船上十余面大帆都吃饱了风,行驶甚速,一日可行六七千里,十日之后,十余万里航程已是走了一半,眼见这风如果再吹十余日,即可抵达南赡部洲,二人一猴十分喜欢,终日在船上谈谈说说,或听小山谈史,或听九公讲故,颇不寂寞。
这一日清晨,船上乘客用过早饭,都在船舷边看风景,太阳升起未久,海面上碎金荡漾,紫霞缤纷,数千海鸟在船头飞来飞去,海中又有无数白鱼跟着船儿游动,不时高高跃出水面,掠过船头,再次落入海中。
小山来时,因是九公自己的船,船上有诸般事务需要料理忙碌,因此舟行数月,却不曾好好看过海上风光,此刻三人都做了乘客,九公与小山都乐得这数日安闲,小山一边说话,一边以笔墨记画沿途所见,十分兴奋。
众人正看海景,前方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长鸣,海面上冲出一道白色水柱,直入空中有十余里高,随后哗然散开,无数水珠迎风飞洒,落将下来,便如平空突然下了一场大雨,众人十分惊异,彼此议论,不知这是何物。
“糟糕,我们遇上鲸神了!”九公低声咕哝。

小山与猴王不解:“鲸神,什么鲸神?”
“一会便看见了。”
众人正议论间,海面滚开一般的沸腾起来,浪花翻起百余丈,滑剌剌向两边分开,座船摇晃不已,大海中央一座雪山徐徐浮出水面,周围有数十里方圆,缓缓向座船移来,众人不由连声惊呼:“鲸神!鲸神!”只是这惊呼声中,倒没有多少恐惧之意。
“九公,这是……”
“这就是那鲸神,其实是一头无大不大的大白鲸,不知什么年代出现在这东洋大海之中,来往海客常有遇见的,便称之为鲸神。”
“这鲸神会撞船吃人?”
“那倒不会,这鲸神虽然力大无穷,性子却十分温顺平和,海船若遇上大风恶浪,鲸神还常常会随行护航哩!只是……”九公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小山追问道,这时那白鲸又发出一声长鸣,庞大身躯已来到近前,绕着座船,慢慢转圈游动。
船主名唤朱若水,见这番光景,忙叫众水手将船上牛羊等物扔下海去,喃喃祷告:“鲸神老爷保佑,保佑我合船平安,终归中土!”那白鲸巨口微张,数十头牛羊随着海水哗哗往口中流入,顷刻消失不见。白鲸吃了牛羊,却并不离开,只是在众人座船前后游弋,不时发出低沉的长鸣。
“返生香!鲸神要返生香!谁带了返生香?快拿出来献给鲸神!”乘客中忽然有人叫道,船主恍然大悟,也应声提气高喊:“鲸神最喜返生香,谁带了还请献出,也好保合船老小平安!”
小山与猴王听了,看向九公,九公神色忸怩,低声道:“且是流年不利,才弄到这几斤返生香,指望老来有靠,也好给你备些嫁妆,却不想遇上鲸神,这番好了,却是两手空空回去也!”小山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船上数千人要紧,还是那几分钱财要紧?九公且不要耍赖,快去取出来吧。”
九公无奈,只得低头奔回船舱,不一时钻将出来,手中提着一个大包,自然都是那返生香了。却见船那头也有一名乘客奔出,手中也提着一个包裹,想必也是返生香,只是他那包裹却比九公手中那个小得多了,料来只有一二斤之数。
两人提香上得甲板,船主迎上前去,作揖道:“有劳二位将返生香投入大海,献与鲸神。二位受损不小,小可甚是过意不去,此番回去,船钱半文不要,聊为小补。”船上众人都把眼来看二人,众目睽睽,殷殷期盼,二人无奈,只得将返生香扔下船去,只见水波一旋,两个包裹顺着水流入白鲸口中。
那白鲸吞了返生香,又鸣了一声,听来竟颇有凄怆之感,破开水路,往南游去,众人拍了拍胸口,庆幸此番有惊无险,九公却垂头丧气,十分懊恼,小山与猴王上前安慰了几句,又问:“鲸神为何独爱返生香?”
“我哪里知道为什么啊,我只听说,数百年来,只要船上有返生香,鲸神多半便会出现,向人索要返生香,若坚持不给,那船可就走不脱了,不想今日教我碰上了。”
小山想起那白鲸离去时发出的悲怆长鸣,心中一动,说道:“难道这鲸神也患了失忆离魂之症,欲借返生香恢复记忆?”
“鲸神,失忆?”九公哑然失笑,“它虽被大伙称为鲸神,左不过一头畜生,如何会患上什么失忆之症?你这说法未免也太过离奇了。”
猴王在旁边听了,却是默默无语,仿佛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小山拍拍猴王肩头:“喂,徒弟,怎么啦?”猴王忽道:“先前听九公讲这返生香功效时也未曾留意,此刻想来,我仿佛也丢失了什么记忆,这返生香如果有此神效,为何我日日在洞中闻着,并不见有何作用?”
小山一怔,说道:“对呀,九公,返生之说既是夸张,恢复记忆的说法也未见得作准吧?”
九公摇头道:“不,返生固然并无可能,但此香能够治愈离魂失忆,却是决计没有差错,我昔年便曾亲眼见过几例,若此香真的全无效用,又焉能如此昂贵?”
猴王一听,也有道理,只是自己脑中好似每有破碎记忆,为何洞中日日闻着返生香,并不见效,这白鲸吃了返生香,显然也无作用,不然何至于数百年来一直求索不已?猴王抱头苦苦思索,小山不忍,正欲出言开解,忽听船上众人又发出连声惊呼:“啊!朝歌!朝歌!”
什么朝歌,那是千年之前的商都呀,不是早就陆沉了么?小山讶然抬头,只见不知何时,周围天色已十分昏暗,大片大片的乌云不绝从海底涌出,翻卷回旋不已,将顶上日头都遮住了,阴风呼呼吹来,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惊呼声中,一艘一艘战船从海底浮出,在满天阴云间载浮载沉,又有无数骑士,铁面狰狞,目闪精光,手提长枪,或骑海马,或跨鲸鲨,出没于海浪阴云之中。
沉沉乌云之中,战鼓咚咚,只见云雾分开,一艘大舰迎面驶来,船上一面大旗高高升起百余丈,上面绣着一只硕大的玄色凤鸟,怒翼飞张,随风鼓动,仿佛随时要破旗而出,翱翔九天。
玄鸟!真是昔年殷商的旗号,这支舰队是人是鬼?从何而来?小山十分惊异,猴王见了这舰上众军诸将服饰,却只是怔怔而望,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九公看着周围舰只旗号,脸色煞白,喃喃道:“运交华盖,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今番回不去中土了,我今年八十七岁,却也活得够了,只是不合让小山跟我出海,将大好青春年华葬送此地。”船上众人也都惊得呆了,与九公一般神色。
“九公,你说什么呢?”小山问道。
“小山,古老相传,当年商周迭代,牧野一战,朝歌陆沉,但并未就此从世间消失,殷商遗民一直在渤海之外万丈海底中繁衍生息。只是一条,海底虽然食物无忧,矿产极丰,如人间丝绸、米面、茶糖等物,却是难求,因此朝歌常常派出舰队,四海巡游,遇上海上商船,必定抢掠一空,而船上乘客也必被他们杀戮殆尽,鲜有能逃生者。”
“竟有此等奇事!只是抢掠货物,倒也罢了,却如何这般狠辣无情?”
“许是遗恨千年,至今难消吧,总之他们遇上海船,不论来自何方,必定掠空杀尽,更不留下半个活口,据说只有两国之船例外。”
“哪两国?”小山还待再问,只听得鼓声大作,铁面骑士们手持枪戟,自四方上下汹涌奔驰而来,船上众人情知无幸,都坐倒在地,闭目等死。
不想今日却与一只猴子死在一处。小山想道,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看了看九公,又看了看猴王,见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面大旗,全不知害怕,叹了口气,便去拉他。
忽听远方一声高亢长鸣陡然响起,阴云重重滚涌破散,一座雪山极速移来,砰啪喀喇之声连绵不绝,数艘朝歌战舰不及躲避,被撞得支离破碎,落入海中。
“是鲸神!鲸神回来救我们了!”小山喜极而呼,众人纷纷睁开眼睛,看见那巨鲸高山一般的伟岸身姿,欢声高喊:“鲸神!鲸神!”
只见那巨鲸来到众人座船之前,忽地又鸣一声,将两鳍展开,在水面上一拍,泼辣辣声响中,跃上空中,竟然就此浮空不坠。众人这才能窥见那鲸神巨躯全貌,只见它自头至尾,足有百余里长,巨鲸发出低沉长鸣,两鳍在空中轻轻拍打,不住延伸,须臾竟伸至与身躯差不多长短,浑如两翅相似。
众人见白鲸如此神异,更是欢欣鼓舞,却说商军旗舰之上,为首大将乃攸侯喜,深谙兵法,见这白鲸现出这惊天雄姿,微微吃惊,却也并不畏惧,中军官将令旗挥动,商军众舰诸军进退有节,顷刻间已将上下四方去路悉数堵住,再无空隙。
白鲸低鸣一声,两翼一挥,一阵狂风腾卷而起,海中大浪滚滚,众人所乘海船控不住,随海浪颠簸不已。商军见大风涌来,微微一退,仍是保持合围之势,更有七八艘战舰、数千名骑士纵骑飞向白鲸上方,一齐将枪矛高高举起,寒光闪闪,连成一片,只待首领一声令下,便将长矛一同投出。
小山仰头而望,担心那白鲸安危,掌心中全是冷汗,她虽然幼逢丧乱,父母早亡,诸事都要自己独力担当,因此养就性格外和内刚,十分坚毅,终不脱女子之身,不由自主伸出手去,紧紧抓住猴王臂膀,猴王却似浑然不觉四周危险,只是看着商军那面大旗,呆呆出神。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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