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棉田定苗跪蹲爬坐,雨中插秧小鸡落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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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真的看见我此时的样子,只怕会吓着我的妹妹
◇定苗时大家千姿百态。有跪的,有蹲的,有爬的,也有坐在地上手撑着向前的
◇这是对我们兵团战士明目张胆的挑衅。我们要用实际行动粉碎他恶毒的预言
◇脱下干衣服,换上沾满污泥的湿衣裤的那种感觉实在难以描述
◇战斗组的任务就是把连队里阶级斗争这根弦绷紧,绷紧,再绷紧
◇为了充饥,他们吃了有毒的蘑菇,食物中毒躺下了30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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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水县方亭公社三大队七小队
吉如雪同志收
江苏省雉水中学语文教研组某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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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mydear!
此刻是6月17日的凌晨。一两点钟吧。我们起来开夜工,到棉田里去喷药粉。在上班之前,我想悄悄地走到妹妹床前,轻轻地,在妹妹嘴角上偷一个吻。我的宝贝儿这会儿在做着什么好梦呢?哥哥近来什么梦也不做,头挨到枕头就着。你能梦见我此刻的样子吗?破衣烂衫,中山装一边的口袋已经撕下来做了补丁。腰间扎着一根草绳。回纺布的厚裤子,脚上是高筒胶鞋。全身上下,只有颈上挂的一只口罩是簇斩新的。我们将要面对的是蚊子、药粉和露水。要是真的看见我此时的样子,只怕会吓着我的妹妹。
早上见!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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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我们每天都是上午棉花定苗,下午插秧。大家都是上午膝盖痛,下午腰酸。所谓定苗,其实是间苗、定苗、锄株间草三道工序一次完成。你想想吧,几里路长的棉苗,一次草也没有锄过。每人负责两行,手里一把斜刀,一边定苗一边锄草,一个上午三四个小时下来,一半都不到。大家干活的姿势也是千姿百态。有跪在地上的,有趴在地上的,有爬的,有干脆一**坐在地上手撑着向前的。起先,有的女孩子带那种很小的小板凳子,后来被连长在大会上痛骂了一通,然后小评论又是一顿猛批,贪图享受,怕苦畏难,……,现在谁也不敢再带了,硬挺。到下午插秧更是受罪。因为这里是江边上的新垦区,全是生土,水一漫,田里硬得跟铁板一样。手指头到底是肉做的。于是有人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些塑料指套,毛竹插子,但用起来到底不方便——手感就没有了。常州在江南,那些男孩子女孩子们就纷纷回忆起江南的水田,那才叫插秧!也不知他们在老家时插过几次秧。成小时地弯着腰,等到往起站的时候,一个个咬牙咧嘴,那怪样儿像要吃人。插秧时,我多半都是挑秧——这也是力气大的好处。但我也情愿挑,不情愿插。在秧田里,两只大畚箕装满了稻秧,要带水往起站,还真没几个人能做到。挑着那样的两大筐秧苗,上下灌溉渠、在小田埂上走也是不容易的事。即使不下雨,脚下也总是湿的,下雨天就更是一步一滑,每一步都有摔跤的可能。为了防滑,我把草绳一圈一圈地缠在脚板上。就是在棉田里定苗,我也不像他们那连跪带爬的惨样。我能从头到尾蹲着,连续三四个小时。当然也累极,但总是能挺过来。自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当然别人也是,或许比我还要“尽力”。昨天、今天晚上,都是我们三排开“讲用会”,其它几个排来“旁听”。请妹妹不要误会,这个讲用会可不是你们在公社里开的那种讲用会。无非是大家就这么讲讲,谈谈想法,感想,不拘形式,不打底稿的。排长让我讲讲,说我出的力多,检查评比下来,我的活儿总是干得比人好。我觉得也没什么好讲的。大家都一样地在“革命加拚命”,我做得多一点仅仅是“人的能力有大小”而已。当然,还有一点是不便说出来的,凭着我的家庭出身,讲得再好也没有什么用处。忽然又想到你们公社里的讲用会,是怎么开法的呢?指定人写发言稿上台讲?规定时间吗?是以什么身份?普通知青呢,还是积极分子?一般的知青听了以后是个什么态度?买帐吗?还是嘲笑和揶揄更多些?妹妹给我讲详细一些吧。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看到你的讲用稿。呵,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妹妹,又这样地聪慧。真幸福。明天晚上将是武装排开讲用会,我们去旁听。
6月17号那天,曹华隆被从团部带回来了。让他看看连队的气氛,感受感受。大家也都被告知,要给他一个震撼。中午排着队下地,大家成班成排整整齐齐地走,高唱《三八作风歌》:“红旗飘飘军号响,革命战士歌声嘹亮,三八作风是传家宝,**思想闪金光!……”小钟告诉我,连长他们后来问他有什么感想。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连里的同志们这样朝气蓬勃,干劲冲天,我很感动。希望大家保持下去。我希望他们今天这样,明天也是这样;今年这样,明年也是这样,不但他们自己这样,希望他们的子子孙孙也都这样。”连长后来在全连大会上也给大家讲了这个意思。他说:首先,我们这里没有谁是他的“同志”。其次,这是曹华隆对我们革命的兵团战士明目张胆的挑衅。他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像这样的情况是不能长久的。我们一定要用实际行动来粉碎他恶毒的预言。并且问大家有没有信心。回答当然是山呼海啸般充满了豪情壮志的“有!”。但是,我们也确实并不是每天都这样惊天动地地上下工。那天本来就是做给他看的。我在想,像这样坚持几天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明年……,真该死,他怎么就已经想到了明年,想到了子子孙孙的呢?他的前景非常不妙。第二天中午,利用休息时间,开了一场批斗会。然后,连队里发动了一场讨论:你认为曹华隆应该怎么判比较恰当?我又一次看到了人心险恶。他那些原来的“部下”,竟也有人口口声声说“死刑!死刑!”摇头晃脑,义愤填膺地,只恨不能立刻就把他绑赴刑场,一枪打掉拉倒。我看透了他们的心。他们是想“一劳永逸”,把心灵上的包袱卸掉。但也有人可能是有意戴上一副极左的面具,把话说到地头。倒是那些他以前的“仇敌”,想过了以后说一声:“恐怕死刑也不至于。”当然,也有不做声的。我不禁回想起在北京看到的“狗崽子战斗队”的传单上说的大兴县的屠杀。他们把那些五类分子灭门时,有些人的出发点不过是借了他们的钱、农具或者生活用具,想把帐赖掉永远不还。鲁迅先生曾说:我向来不惮以最恶毒的猜想去推测中国人。实在是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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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天来一直在下雨。连绵的雨,下了又下。我们就在雨中拔秧、挑秧、插秧。季节不饶人,又管它下雨不下雨呢?浑身都是湿的,宿舍里只剩了一套干衣服,已经不很干净了。出门时,脱下干衣服,换上沾满污泥的湿衣裤的那种感觉实在难以描述,更不堪对人说道。我时时在紧张的劳动中想到妹妹。以前那种为了能在一起,想让妹妹也到这里来的念头,实在是太轻率了,太可怕了……。雨在不停地下,手在不停地插……。这场雨真好,用不着担心稻秧脱水,插下去就能活,少了不少麻烦。棉花呢,在这场雨中,一天一个样子。只是人吃了苦了。还要有十来天,秧才能插完,可是,那边割下来的小麦还堆在场上等着要脱粒。老职工说,“稻上场,麦进仓”,麦子堆在场上总是不能让人放心。话也不错,下了几天的雨,垛脚下土中的麦芽已经齐刷刷地一寸多高,垛顶上淋着雨的麦穗中的麦粒也有好多已经绽出了芽嘴。但是,总不能在雨中脱粒吧?
我的妹妹一定也是十分地烦忙。有那么多事情缠在身上,还要坚持参加劳动。这几天在干些什么呢?马上是“七•一”党的生日,宣传队有没有准备什么节目?通讯组近来活动多吗?近来在看什么书?生活中遇到了什么新的快乐和苦恼?……我多想此刻就知道所有的这些呵!然而,江边到方亭有220多里的距离。心儿要是真的能装上翅膀,那该多好!
大概,“引人注目”是所有的人都喜欢的事情。但是我现在却苦于不能摆脱这种引人注目的地位。这里,几乎是所有的人,对我的长处,对我的短处都非常熟悉,至少是了解得非常清楚。我有时简直觉得我是个玻璃做成的透明的人。这种情况让我讨厌,使我尴尬而又无可奈何。可能是这一阶段的努力的效果,也可能是领导上要对我表示鼓励,大前天,就是25号那天,排里通知我参加了“战斗组”。以前没跟妹妹讲过这战斗组的事。有点类似于前年的“群众专政指挥部”,但权力小一些,不能给人下结论、戴帽子。无非就是协助领导抓阶级斗争,寻找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之间的斗争的蛛丝马迹,对有问题的人进行“帮助”、分析、盘问、清查。说简单一点,这战斗组的任务就是把连队里阶级斗争这根弦绷紧,绷紧,再绷紧。小裘以前曾在我面前多次发泄过对“战斗组”那些人的深痛恶绝。他告诉我,有一次回到常州,在大街上碰到一个担任战斗组小组长的女生,那女生竟当面对他说:“裘铁军!你不要以为回到常州你就离开了32连的群众监督,可以胡作非为了!我们战斗组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我们跟你一起批假回常州,就是为了继续对你实行监督和控制!这就是我们的任务!”气得他那天回到家连晚饭都没吃好。最后还是他的女朋友劝他不要跟那些人一般见识,不要把她们当回事。因为曹华隆的事,现在,他仍然是他们二排的战斗组最主要的“作战对象”之一,而我,竟参加了三排的战斗组,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还好,跟他不在一个排。我一进“战斗组”,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就包下了记录的任务,然后,记下的东西当然还是我来整理。渐渐地,只要是动笔,就成了我的事。但是,在活动当中,有时也就要主动地去提一些他们还没有想到的建议,说一些他们想说还没有来得及说的话。我现在是真的“钻进革命队伍内部”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阶级异已分子”)。接受了曹华隆的教训,跟我意气相投的、成份不好的人,我不能跟他们交朋友;成份好的、跟我的思想感情不接近的人,我跟他们成不了朋友。于是,我在这里也就没有了朋友。再加上我们周围基本上是常州人的天下,所以,我的灵魂如今是个无处可依的“孤魂野鬼”。我的灵魂的归属在几百里路以外的方亭。可是,方亭对我来说,其实也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如雪,如雪!不亦悲夫!
这几天我们这里在闹食物中毒。26号晚上,躺下了20多人,闹了一夜没得消停。到早上,人数增加到30多个,叫了卡车,往团部送了好几趟,在这么忙的时候。但到中午时已经回来了五六个。已经查清楚,他们是吃了有毒的蘑菇。有的是为了解馋,更多的是为了充饥。这几天小雨下下停停,地里这些东西很多。请妹妹放心,没有我。
我弟弟昨天来,到这儿玩几天。这里的人少田多,四望无际和劳动量之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天中午跟他一起到长江边去转了一圈,也不曾有工夫多陪他。不是定苗就是插秧,要么锄草。他后天走,正好把这封信带到雉水去寄。这个月二号寄一信,十三号又寄一信,内有一卷宣传材料,收到否?望告知。
这封信就这样了。再会!
兄辰大1970,6,28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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