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吃不饱挨饿如受刑,住草棚芦虱无处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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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对我们这里的男知青来说简直是一种周而复始的折磨
◇我一直是喜欢劳动的。但近来我对劳动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情绪
◇都是我不好,把你们校长吓着了,搞得草木皆兵的
◇我的《饭票》已经写好了。完全写实。没敢给别人看
◇我们搬进了草房子,肉红色的芦虱只有针尖一样大,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我们原农场的党委书记,“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在我们队劳动改造,成天跟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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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水县方亭公社方亭小学
吉如雪同志收
建设兵团三十四团三十二连某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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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你好哇!
17号收到了你的信。我的信大概也会在17号左右到你那儿。妹妹不要把我说得那么好,水平有多高,那会让我难为情的。——自然,也有点高兴,因为我知道我得到的是妹妹全身心的爱。但同时我又知道,要配得上妹妹,做一个能与你相称的爱人,在许多方面我还差得太远。不是谦虚,也无须否认,妹妹为了他以后肯定要吃苦的。我唯一敢当的,是对妹妹的一片真心。哥哥的嘴甜,心更甜。我们的爱还刚刚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活中越来越广泛、密切的接触,妹妹会知道这一点的。
我正在考虑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告诉妹妹,我们这里的“吃”是怎么回事。那简直是一种周而复始的折磨。我们的口粮是每个月45斤。说起来好像是不少了。但是因为是年青人,或者是因为干的活儿重,或者是因为油水太“寡”,或者兼而有之,几乎没有一个男孩子能熬到发下个月的饭票而不用东捞西借的。实在没地方借了就跟“公家”借,找排长借。发饭票的日子也定得怪,每个月的26号。到没有办法时,也能跟女孩子们“买”到饭票。偷偷地私下交易。一元钱买三斤饭票。这已经是很优惠的价格。食堂里算是一斤0.16元,小秤16两。这就等于是0.17元多一点买一斤粮票。但是如果用粮票到周围公社里去跟农民换花生,3斤粮票大概能换2斤花生,而一斤花生的市价则是0.35元左右,有些女孩子回家探亲时换了成旅行包的花生带回去。现在可以告诉妹妹,我为什么总是攒不起钱来,漏洞就是在这里了。之所以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主要当然是因为不好意思,也有点怕吓着妹妹,还有,就是怕你知道了要给我粮票,现在这可是各人的“计划”。虽说现在与1960、1961年大跃进后的那段困难时期相比,已经好到了天上,但我们这一群离脱出苦海好像还有一段时日。这一次算是对妹妹和盘托出,望妹妹不要责怪我以前在这一方面对你打埋伏才好。我在想,我也许可以来把它写成一篇小小说。题目就叫《饭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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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是5月19号的晚上。妹妹怎么会知道我这些天在干些什么呢?从早到晚在秧田里打滚。把蚕豆剥出来,然后把蚕豆秸铺在秧田里,用脚把它踩进土里,改良土壤。搞得浑身都是泥浆,到此刻眼镜上还有好多泥点子,成天像个泥猴似的。我想告诉人家,我在踏踏实实地劳动。也不知道人家的感觉如何。那创作宣传画的事情终于寿终正寝,到今天也不曾再提。问题就在服装无法处理,画成兵不对,画成老百姓更不对。现在总算越来越清楚了,组建生产建设兵团对我们这些知青来说,其实一丁点儿好处也没有。既不能像部队里一样放开肚皮吃饭,也不像部队里一样衣帽鞋袜全部实行供给制。从我们的工资中刨除穿衣吃饭的费用以后,几乎很难剩下几个钱,跟部队里根本不能比。有的人几乎只能管一张嘴,连衣帽鞋袜的钱也没有。唯一的就是对我们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的管理。把这样的劳动量放到插队知青那里去,到年底大概也没有几个要倒找钱的。想离开兵团的人越来越多。但是,现在想离开这里又谈何容易!妹妹也用不着不放心,这样的劳动强度对我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我真的一点也不累。仅仅是一身的泥而已。然而,对妹妹说实话,近来我对劳动感到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厌恶情绪。我自己也对这种情绪感到吃惊。因为从未有过。我一直是喜欢劳动的。对这个不肯放我出去的连长,更是有一种怨和恨,但又无可奈何。我自己也在分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表现不好走不了。表现好,还是走不了。这里可能还有同伴们的影响。现在我们开始觉得,我们的劳动是惩罚性的。是被迫的,是被人瞧不起的。你听说过“五•七干校”,知道有关干校的情况吗?这里有好几个伙伴的父母亲或是哥哥姐姐被下到了各种“五•七干校”里,有的干脆就是一人进“校”,全家下放。从他们所说的情况看,跟**说的“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完全对不上号。根本不管什么老弱病残。而且根本不是什么分批下放劳动。下去了就别想再回头。还有一种说法是“凡是不听话的,统统把他们送到五•七干校去劳动”,据说是原来上海的“工总司”头头,“九大”上进了中央的王洪文说的。而事实上,干校里也绝大多数是各种各样的“牛鬼蛇神”。隔壁十八班有一个,全家都从常州下到了苏北滨海远郊的一个干校,提起来就流眼泪,接到家里的来信就偷着哭。人犯了法,做了坏事就要抓起来,判刑,劳改。这里有的伙伴就在偷着说:我们也没做什么坏事,这还不是在劳改吗?而且,还是判的无期呢!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呵?当然,这是没有那些“积极分子”在旁边的时候。奇怪的是,我虽然也在“战斗组”里,他们有话倒也不躲着我。也许,这正是我与错误思想同流合污的证明?不过,我还是能克制自己的。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思想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有所流露。不管它,我有我自己的桃花源。先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劳动一阵子再说吧。机会总是会有的!
让我吻你一下,睡吧,妹妹!但愿今天能再梦见你。11号晚上的那场电影真好,是不?真好。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睡吧!
此刻是5月20的晚上了。昨天晚上写了两条大标语,庆祝**的五•二○声明发表一周年。一直忙到夜里两点。今天又是什么首长要来,不知为什么总是喜欢往我们连里跑。今天就洗被子、帐子、褥单、衣服,晒、翻、补(这一次回家时,帐子被老鼠咬了两个大洞),整整忙了一天。

这信,还是等你的信来了再寄呢,还是先寄给你呢?要不然又来个两封信同时上路。那张明信片也不知到了没有,什么时候到的。17号星期一,早上那么大的雨,不知你是不是周一早上下乡的,淋着雨没有。然而,即使知道你在淋雨我也没有办法。你应该买件雨衣,在农村里现在这样的条件下,雨衣比伞有用。更应买一辆自行车,老是跟人借,搭人家的便车终究不是个事。
我的短篇小说《饭票》已经开了个头。不太好写。
你不喜欢往我家跑,是可以理解的。我也不想勉强你。但是,你知道妈妈对你的心么?你如果肯去麻烦麻烦她,比如说吃顿饭,或抽这么几分钟去看看她,她会开心的。在家里,妈妈跟我总是谈着如雪、如雪……,当然,再说一遍,不方便就算了,也不要为了我的要求去勉强自己。
你们从此以后星期日护校都要安排两个人了吗?总共就六个人的一个学校。都是我不好,把你们校长吓着了,搞得草木皆兵的。不过,提高点警惕有好处,像以前那样晚上连校门都不关,也不好,是不是?你说,我应该给李美东、曹绍伟和小高他们写封信吗?还要写封信给妈妈,这一次来后还不曾有信回家。只记得给你写信,总是说不完的话。你看,等到信寄出去了,肯定又会想起什么重要的话忘了没说。好了,就这样吧。明天,我们要搬宿舍了,搬进刚搭起来的草棚子。二排的男生住在河东的芦棚大仓库里时间太长了,连里号召我们三排讲一讲风格,把砖瓦房让给他们。
还有,关于教育学生。古话说:“教**,结成怨”。当然,这话不对。那种无上尊严的师道只会压出反抗精神来。但是大概也不能太由着他们,必要的约束还是要有的。从小处说,是为他们好,从大处说,是为国家、为人民——呵,我又在卖小聪明,一点不害羞。有理论知识,有实践经验的吉老师会把什么都干得挺出色的。好吧,真的不写了。
祝妹妹健康、愉快,一切都好。最后,吻你,再会。
永远属于你的辰大5,20晚
如雪妹:你此刻当是在教室里上课吧?今天夜里好一场大雨!怕你今天早上不能回校的,还好,到早上停了。但是那呼啸的西北风却又是那么可恨。已经是五月下旬了,还刮这么大的西北风。妹妹知道有人在惦记着你吗?然而我知道,妹妹也总是在惦记着她的哥哥……
我的《饭票》已经写好了。本来想给伙伴们看一看的,想想没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搞出事情来后悔就晚了。完全写实。上面写到的人基本上都是我们班的,事情都是连队里发生过的。只是姓都换过了,会修半导体的、晕倒在地上的,都实有其人,只是不是我而已。我在担心这样的东西会不会吓着妹妹。不过,这样的情况雉水的插队知青里恐怕也有。那些男孩子们既然能夜里去偷着生割人家活猪的耳朵,大概也实在是到了穷途末路。否则也不会出此下策吧?
我们刚刚搬进了草房子,不,是草棚子。每间宿舍住四个人。四边都是挡不住风的芦芭。也没有窗子。开一个方形的洞,外边吊上一块可以撑起、放下的小芦芭片就是窗子。最讨厌的是密密麻麻的芦虱,只有针尖一样大,肉红色。真叫是“漫山遍野”,桌子上、箱子上、镜子上……,到处都是。我的一尊白色的**石膏半身像放在窗子下面,出去干半天活,回到宿舍里,看见的是一尊粉红色的主席像。人的脸上、颈子里也被爬得痒痒的,实在是讨厌至极。但是,“身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听老职工们说,这是没有办法的。江边上当年的芦柴编成芦芭,扎成的草房,要到第三年、第四年,芦芭彻底干了,芦虱才能基本上绝迹。你还记得有一次我告诉你,我们全连出动到滩上偷芦柴吗?我们现在正在“享受”的就是那一次的“劳动成果”。
劳动仍然是在秧田里。——妹妹真的只要我在这儿好好劳动就行了吗?天生就是个干活儿的料子?我们原农场的党委书记,“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就是大串连时劝我们不要长征去北京的那个施德义,在我们队劳动改造,现在成天跟我们在一起,属于打倒对象。但老头子精神状态很好。那么大年纪了,还挺能钻。不知以后怎么说,好像也不过如此。而且,他对水稻的栽培和田间管理倒是挺在行,跟他在一起,还真能学到不少东西。什么日子都是人过的,只不过看人的精神快活不快活罢了。正如钱钟书说的,“精神的炼金术能使**的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当然,有了好的精神状态,再有个优裕的物质生活条件,那就更好了。我用什么办法才能离开这儿呢?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吗?走着瞧吧。
你们的夏忙假什么时候开始,要多长时间?我的妹妹又要受苦了。是跟孩子们在一起劳动呢,还是把孩子们放回家?要是带着孩子们劳动的话,那恐怕要好得多。
妹妹千万不要以为我在什么场合说话都这么随便。只有在跟你写信、谈话的时候我才这样肆无忌惮。因我所处的条件和环境,使得我对政治问题十分敏感,时时刻刻处在一种警惕的戒备状态。我在想,相比之下,在这一类问题上,我大概还没有妹妹任性。还有,我发现我上了当,受了妹妹的骗了。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多的话。我不相信妹妹在某些事情上所表现的那样无知。至少不会那样一无所知。也许妹妹是存心要听我说。好吧,骗人的人是快活的,受骗的人也是快活的,骗局一拆穿,大家就更快活了。这是拜伦的诗?吻你,再吻你。
再会!
你的辰大71,5,24
正准备到营部去给你寄信,收到了你21号寄出的《红色娘子军主旋律曲谱》。于是再把信封打开,加几句话。谢谢你,还请人到上海去买,太费事了,真不好意思。我本来的意思是请你在雉水新华书店瞧一瞧,没有就算了的。下次再不用这样的事儿麻烦你了。
71,5,25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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