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初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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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寰宫内殿.
秦雍晗轻轻起身,看着静毓诗呢喃着沉沉睡去。
她很少失态,只是碰到皇储妃就沉不住气。因为她知道可以撼动她地位的,只有楚轩瑶一个人。
可是她更怕他会转身离开,虽然他给了承诺。
不要爱上她,晗……
我不会爱上她的,他轻轻说。然后往香炉里撒上一把细粉,那缠绵的味道倏尔蔓延开来,像开在冥河畔彼岸花的味道。
茵犀香……他轻吟,即使晓得这些细粉可以扼死一个女人所有的希望。他披上冕服大步流星地跨出了洛寰宫,朝堂上等待他的是什么不得而知,但他可以忍。
而在太清池畔的霰汐宫里,楚轩瑶扶着沉沉的头慢悠悠地从被子里把自己剥出来,闭着眼睛揪了揪头发。青瓠酒后劲很足,头像是被内里切开一样痛。
“你可总算醒了,外面闹翻天了你晓得不?”秦矜汐顶着两只熊猫眼痛苦地围上来,按住她的肩膀一阵猛摇。“楚轩瑶!你这家伙捅了多大的篓子你要完蛋了你快给我醒醒!”
楚轩瑶出了口大气,身子往后一倒又埋在绣被中昏昏睡去。我每天捅娄子你又不是不晓得。
秦矜汐愤愤地重又把她抓起来,拿起枕头在她脸上狂闷一阵。“你自己抽风就算了,把我三皇兄也给连累了你知道不?你不想你的夫君一气之下把你关进冷宫你就给我起床认错去!”
“啥呀……我又没干什么……”楚轩瑶抱住她施虐的手把脸贴上去,就像一条很黏人的大虫。
“没干什么?”秦矜汐差点昏过去,“现在三皇兄还在养伤好不好!你把人家的小腰搂到断了为止!”
“嗯……”楚轩瑶浑浑沌沌地想了想,三皇兄……二皇兄……哪个是哪个啊?一柱香之后她终于排出两人的身份,二皇兄是她未婚夫,那三皇兄就是她未来小叔。小……小叔?她把小叔的小腰给搂断了?她揉揉头发:“这种事好像在你们这里挺麻烦的。”
秦矜汐开始掰手指数落她的不是:“我三皇兄可是翩翩佳公子,有多少名门之后想得到他的垂青啊。你二话不说把人家给抱了,以后让我三皇兄怎么做人啊?三皇兄可是我们这代里头最拿得出手的,弄不好还要送到番邦和亲的,你随随便便污了他的名节你怎么补偿!”
楚轩瑶闭着眼无奈的叹道:“看来我只好娶他过门了……”
秦矜汐就知道和这个人没什么正经事好说的,和她待久了自己也变得油嘴滑舌,端详男人身材评判女人样貌的本领呈指数型增长。每天说静妃飘逸的发髻是蚂蚁的触角,贞妃往头上插扇子过活,连皇帝都没有幸免于难,因为长得比较苍白,所以如果哪天套着黄色的皇袍就无端成了香蕉。
“你还是想想怎么个死法吧。你唱完歌三皇兄正要迎上去赞你呢,你却从文玉几上往后一跌,脑壳朝地摔得不省人事。三皇兄急忙跑过去扶你,可惜除了地上被你砸出个大坑什么事没有,倒是扯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秦矜汐讲到这里好奇地摸摸她的后脑勺,发现材质和她自己的没有什么异处,却还是不甘心地弹了弹,直到楚轩瑶偏头歪在她的大腿上。“男女大防懂不?还当着二皇兄的面拉拉扯扯,要不是你后面的那席话二皇兄铁定把你关到冷宫终老!”
“嗯?”楚轩谣还在消化前半部分,想我什么时候唱歌了啊?
“你抱着我美丽的三皇兄管叫外婆!”秦矜汐恶狠狠地说。
被拖出暖坞阁的楚轩瑶被纤月强灌下滴了浓醋的茶水,不情不愿地磨蹭到龙翔宫等秦雍晗下朝。时近日中看到他黑着脸,穿着绣着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的黑保安服匆匆往御书房走来,只好乖乖跪下请罪。
秦雍晗破天荒地没有骂她,只是冷眼看了她一柱香的时间,直到她的深衣被浸得**的。
“看来要给你换个老师才行。”他的袍角擦过她面前,硬质的镶边竟割裂了她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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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雍晛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因为这个皇储妃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这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侧影,她太冷清,一个人抱着膝看太清池里大片大片的浮萍。在不多的记忆里她总是披着缎子似的长发,瑰丽却不跳脱;而现在那份光泽被荷花的反光染上一层令人迷醉的苏茜红色。他以为她永远都是笑着的,晶亮的瞳仁里无忧亦无伤。就像高天上的月辉,代表着不会被抹去的简单和快乐。
楚轩谣托着头沉浸在迷惘中,不知道往哪儿走才是出路;她知道不该再在这里放任自流。很久以后,一瓣纤荷落下,她才注意到水面上有另一个倒影,不禁有种想逃的冲动。
那个从来都是与之擦肩的人,索债来了。
“原来这宫中的传言不假呀,只要在太清池边游荡,总会撞到皇储妃的——也不枉我寻了大半日。”来人一袭纯黑的蔓草镶边长袍,还带着一抹招牌式的浅笑,沉静的淡色眸子如愿以偿地捕捉到了她惊异的神色。
“墨王……”楚轩谣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覆住了其下斑驳的瞳子。早上匆匆跑到龙翔宫向那个看客道完歉之后,自己都差不多把这个真正的受害者忘到九宵云外了。墨王看到她眼中一瞬间的警戒,淡笑着停在原地止步不前,弄得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小王冒昧,望皇储妃见谅。”
“哦,不不客气客气,”她语无伦次,挪了挪**拍拍地,示意他可以坐在旁边,她不会介意什么。可是……想到昨天抱着他的窄腰,她就很尴尬地讪笑起来——比起他哥哥来,墨王是如此温润的英俊。“和他哥真是般配。”她脑中突然闪过这么一句话。
墨王真得一撩袍角和她一起并排坐在草地上了。他的唇扬得更高些,轻声道:“只是突然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所以很想和你说说话。”
楚轩谣肌肉抽搐冷汗津津着心想:“当真是直接啊,莫非也是受了他哥哥的气,想让那个自以为是的皇帝变身绿毛龟超人?果然,宫廷里最会出事的两个人就是大嫂和小叔子。”
“皇储妃昨日如此狂浪应该……”
楚轩瑶头上挂下几条黑线,“那个……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她赶紧截下话头,不自觉地缩了缩脑袋想溜。
“皇储妃十四了吧。”墨王用紫音箫敲击着手心,闲适地望着碧水,焦距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游荡。
“嗯。”
“我明年弱冠,正好与储妃同岁成年。”
“嗯……嗯?”她刚答应着就觉得怪怪的,这是相亲呢?
“那叫轩谣应该不为过,因为你还不是我皇嫂。”她哆嗦了一阵觉得真是不自在,可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有一丝久违的亲切。毕竟,在这里没人那么叫她的名字。有多久了,没人那么叫她的名字。昙姿她们唤她“公主”;公主叫她“风”,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就在后面加个“子”;皇太后叫她“谣儿”;皇帝……他有叫过自己吗?他好像叫她作“喂”。
用像风一样柔和的声音……
相视一笑,一个轻拢住膝,一个则靠着树枝阖上眼。
“昨天真是很对不起,我不晓得我酒品差到这种地步——听矜汐说你伤得很严重……”楚轩谣话刚出口就闭着眼转过头去狠狠拍自己的脑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秦雍睍向另一个方向轻笑,“她胡说的。哪里会那么小心就受伤呢?倒是你……真得没有事么?”
“没有啊,我头从小就很硬。”楚轩瑶摸摸头,又很眼馋地看了看他手上的箫管,“对了,这管箫你好像总是带在身边……”
“哦,”秦雍晛好笑地看了看她矮矮的脑袋,把箫递到她眼前说:“我还以为,皇储妃娘娘从来没有把我看进眼里去呢,原来不是啊——不过全天下都晓得我墨王是乐痴,你不晓得嘛?”
楚轩谣有些矜持地轻轻摸了摸墨紫色的箫身,感触到一份清凉的韵意。随即放开手乖乖放好,“我晓得的。”
“真的吗?那全天下还晓得我是孝子呢,却依旧有人在背后骂得我狗血淋头啊。”他垂目看着她的发尖蜷曲在自己袖上,发现自己和她靠得太过近了。
原来真是来寻仇的,老账新帐一齐算啊。“那……那时候本来就很容易让人往那儿想嘛!”
秦雍晛没有收回手,只是把箫搁在她手上。“母妃让我来看看你——她很想你,你一天到晚出事让她很担心。”

楚轩谣想起了那个很温柔的女子,又想想自己,发现自己和宫廷真得格格不入。“我没有办法,我喜欢这里的很多人,可是我不喜欢这里。”
他睁开眼,看见她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脸。她的眼神很干净,只是在日光下被高大的树枝掩映得有些斑驳。眼角红红的,不细看还到是哭过。
“我也是——不过我有办法。”
“嗯?”她看着他伸出的手,指掌上纹路清晰。他带着渐渐加深的笑意偏了偏头,她“哦”一声举起箫管,“啪”一声砸在他手心。
墨王“嘶”一声装痛,可是已经牢牢地握住了箫管的另一端。楚轩谣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御花园。
“去哪里啊?”
“统万门啊。”
“啊……我天天去的,能不能换个地方?一走出那里,万一碰到楚夫子就不好了。”
“你肯定没去过城墙上。”
“城墙啊?好说也有九丈高呢!我恐高的!”
墨王可不听她,径自向统万门走去。
于是在承平五年的八月八日,宫人们惊异地看着墨王把从不离身的紫音箫当作绳索,后面锢着一个低头猛跟的女孩——细细看来居然有些像皇储妃。
“皇上果然要册立静贵妃为后的。你看你看,把皇储妃都赐给墨王了。”她们闲闲地说,然后低下头继续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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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很好,视线很开阔。你往这边看,”秦雍睍指了指南方,眯起眼远眺了一会儿。“看得到吗?那是辰德殿,皇兄朝议的地方。殿前有像虹一般的阶梯,直直通向朱雀大街,比平地高出五丈来。想不到吧?在民间若是想看你,可得仰着头找好半天。”
楚轩瑶支着头怎么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觉得心脏被拎在半空中扑腾。她转过头想还是看着实地比较好,自己怎么都不是一个适合飞翔的人。
“怎么了?”秦雍睍回过头关切地问。
她摆摆手,示意他讲下去。“小时候我就经常坐在这里,”秦雍睍拍拍女墙宽阔的顶部,“可以听到民间的乐声——我很喜欢民间,雷城其实是很热闹的地方,五湖四海的人都有,能听到各种方言演唱的歌曲。有南边的清越,亦有北疆的狂放。有些很雅致有些很俚俗,但都活络。倒是宫里头太过安静了,清商丝竹之外便是编钟。”
楚轩瑶点点头,发现和他在一起自己只会摇头和点头。所以她挤挤眼道:“那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在这里唱歌?”
墨王显然被吓到了,“从来没有。”
“那你什么时候唱歌?”她兴奋又期待地看着他的眼睛。
秦雍睍有些为难了,他是乐痴可是一定要唱歌吗?他喜欢唱不假,可是他只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胡乱地唱,除了雯絮还没有人听过。
“轩谣,”他的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你想唱了吗?”
楚轩瑶对着他笑得牙都露出来了,“没有,只是想听你唱。”
“好,”他也不推辞,纵身一跃坐在女墙上对着天空开始唱,“我孤单,我不安,思绪被封住了口……”
楚轩瑶一听就黑了脸,急忙跑上去把他往回拖,“怕了你了,我难道唱了这首歌吗昨天?”
秦雍睍大笑起来,“怎么?又不想听了?这首还不是最好的,那首什么花田里的才叫绝呢,我唱给你听要不要啊?”
楚轩瑶剜了他一眼,但嘴角却高高地翘着。“其实你挺坏的。”
墨王点点头,背靠着女墙有些奸邪地笑。“不过我倒觉得你挺好的,就是出生的时候不太稳当。”
她彻底败倒在这个记忆力超好的男人的裤衩下了。她听到那个人停住了笑声说:“唱吧。想唱歌又不是犯罪,我听着。”
“可是矜汐说我唱得很难听……”楚轩瑶不确定现在的嗓子能唱成什么样,她以前的声音可是很飘的。
“她能有实话?”秦雍睍抽出洞箫已经准备好为她击节,“她那才叫一鸣惊人呢。小时候父皇听了她唱歌,整整十天不敢见自己的小女儿。”
“真的!”楚轩瑶兴奋着秦矜汐总算也有把柄抓在她手里了。
结果秦雍睍摇摇头说:“假的。”刚说完便觉得一股大力把自己往后推去。她咬牙切齿道:“你不是坏,是爆爆爆爆……坏。”
他斜躺在女墙上讨饶道:“我武功不好,从这里摔下去可不见骨头渣了。改天你想的话我可以把皇兄带来,如果是他的话再高十丈你也可以尽情地把他扔下去。”
“哦?”楚轩瑶收了手把他扶了起来,跳着脚问,“可以让他表演胸口碎大石吗?”
“嗯。”墨王很认真地点点头,两个人都满脸通红地大笑起来。
而此时坐在东宫里听楚夫子讲课的秦矜汐怎么也听不进去,她的那个风同学要转学了,可她怎么老听到她的声音来着?
秦雍睍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用紫音箫轻轻拨了拨。“你唱一首,我就告诉你一件趣事,皇兄的还是皇妹的随你选。他们两兄妹很绝代,你不听可不要后悔。”
“那好吧,我唱了啊,你不许笑我!”楚轩瑶开心地对着天空吸了口气,想墨王真是很卖家的小孩。“我唱歌的时候会很倾情投入,手舞足蹈,觉得奇怪的话……对了,我能不能听你小时候的事啊?”
秦雍睍转过头,装作无事人一样看看底下换岗的军士。她看到他这样子就不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不是你小时候太闷了没什么东西可以讲啊?”
“是,他们都叫我乐痴。”
楚轩瑶想到了龙翔宫里头的皇帝大叔,挤了挤眼睛不晓得怎么把皇帝、活泼的童年和墨王、安静的童年连在一起。“我不相信,你比皇上好多了。”
“你不知道皇兄可以多闹腾。小时候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打虎跳、练拳、飞来飞去,”他耸了耸肩,“眼都花得不成样了——唉,被你套了话。我已经吃亏了,快开始吧。”
楚轩瑶想了想,狡黠地一笑开始唱《黑色毛衣》。“再说我爱你,可能雨也不会停……”一边唱一边作出痛苦的情圣表情,一手俯膺另一手像外划开空气。
刚好嗓子有些哑,再唱得口齿不清还真有几分味道。只是听客眼神有些迷离,那么好听的歌,用什么琴器来配呢?她的音色并非极品,但配上那些奇异的歌曲正是恰到好处。
那个下午,他们两个坐在统万门的女墙上,晃着腿对着天空唱歌,底下的军士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两个笑得灿烂的年轻人。而楚轩瑶第一次晓得皇帝可以不必拥有冰冷的童年,他也会笑也会闹也会哭也会被娘亲抓起来打**,只是那么高的龙椅逼得他不得不冷下来,像神一样精准地计算天下的每一步。
最后他们远眺着护城河上的点点金光,开心地相互一挥手,一个往深宫走去,一个往民间走去。手上,紫音箫的尽头还是温温热热的,带着太阳的温度。
“雯絮,我找到她了。她并不安静也并不十分温柔,她甚至不晓得能不能听懂我的琴音。但我觉得就是她了。”
他想着下午天南地北的胡侃,聊到虚无缥缈的爱情时,楚轩瑶指着太阳说:“太阳好不好,可惜不是你的不是?你把情人想象得多温柔多娴淑多美丽都是假的,等你遇到了那个人自然而然就把那些条条框框的给丢掉了。我以前就想我一定要嫁给精灵王子,退而求其次也是日耳曼帅哥,身高八尺以下不要,头发不是银白色不要,捏筷子姿势不标准不要,不会吟诗作对不要,看不上我不要,可是我……”
“可是什么?”
她颇为懊恼地甩了甩头,“我不晓得,我居然连个心上人都没有,单恋都不成,亏了。”
雯絮看他墨色的瞳仁带着释然的眸彩,微笑着为他倾上一注酒。“好久没看到王爷那么开心了,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呢?”
墨王支着头想了很久,“运气好些就是墨王府的姑娘了。”
雯絮呵呵一笑指了指她从小服侍大的主子,眼神中既有宠溺又有丝落寞。“真是越来越像祭酒大人了,好生自傲——问过姑娘家可否愿意嫁进朱门啊?”
他欣然的容颜突然像一朵昙花般沉寂,自言自语道:“运气不好的话……可就是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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