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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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深绿的棉秸变得七支八叉,白色的棉花从棉荚里爆出来似的。
招雇摘棉工——招贴贴出去,传单散出去,还写上了路这的木牌。
我要摘棉花。
有袋子吗?
没有,我没袋子。
你得花一块钱买袋子。要是没有现钱,可以拿头一回摘一百五十磅的工钱来抵。
摘头遍棉的工钱是八毛钱一百磅,摘二遍棉是九毛。你知道,这很公道。
把袋子系在腰里,在两条腿中间拖着走。起先倒挺轻。
用指尖摘下棉花,往夹在两腿间的袋子里装。后来越拖越重,象种地的马似的,
**了**往前拽。孩子们是没有袋子的,一路跟在后面,摘下棉花装进大人的口
袋里。
袋子装满了,拿去过磅吧。这下吵起来了。过磅的人说你在棉花里掺了石头。
你又说他的磅不准,克扣了分量。有时候他说得不错,袋子里确实有石头。有时候
你说得不错,他的磅确实不准。有时候大家都对,石头也有,磅也有毛病。于是老
是争吵。。
天黑了。大家累得精疲力尽,可是干得挺好,一家子挣到了三块钱。虽然挣得
不多,还是希望这种活儿能多干几天。
要是只有五十个人,这活儿就能多干几天。可是这儿却有五百人,根本干不长。
有个人老挣不出他买袋子的钱。每一回上工他都得买只袋子,不等他摘够分量,地
里的活就完无论如何得攒下点钱,冬天快要到了。一到冬天,加利福尼亚压根儿找
不到活干。
二十八
十二辆卸掉轮子的大货车,六辆一排,头尾相接,停在河边一小块平地上。约
德家运气好,赶上还剩一个空位,住进了未了一辆货车的一头。后来的摘棉工人只
好住帐篷了,一个个帐篷塞满了那块小小的平地。
他们干得不错。妈用旧衬衫给孩子们各人做了只小口袋,两个孩子也学会了摘
棉花。每天晚上他们能吃一回肉,还添置了点东西。
这天傍晚,从棉花地里回来,他们走进十字路口那家铺子。妈买了三磅排骨,
一块牛肉,还给罗撒香买了瓶牛奶。爸又要了罐糖浆,好做煎饼吃。
露西拿了两大盒玉米花试探地喊:“妈?”妈一点头或者一摇头,能叫她的探
问变成惊喜或是悲伤。妈说:“快放回去——”悲伤开始在露西的眼睛里形成。爸
说:“只要五分钱一盒。两个小家伙今天干得不错。”妈点头说:“好吧。”露西
又惊又喜,拉着温菲尔德跑出门去。
回到家里,妈刚煮好排骨,温菲尔德悄悄进来。“妈,露西说出去了。”“什
么说出去了?”“汤姆的事情。”妈瞪着眼睛,跪了下来:“她对谁说的?说了些
什么?”事情是这样的。露西没有把玉米花一下子吃完,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吃。
几个孩子过来想吃一点,露西一点也不肯给。有个孩子抢走了露西的玉米花盒
子。露西追上去,打了这个又打那个。来了个大女孩狠揍了露西一下,把露西揍哭
了。两个打起架来。露西说要找哥哥来杀了那大女孩。那女孩说她也有哥哥。露西
说:“我哥哥会把你哥哥杀了。”女孩说:“要是我哥哥把你哥哥杀了呢?”露西
就说:“我哥哥杀过两个人了,正躲着呢。”妈浑身没有了力气,“糟糕!老天瞎
了眼,怎么办呢!……温菲尔德,你去把露西找回来。”温菲尔德刚走,三个男人
进来。妈低声对爸说:“露西把汤姆躲起来的事说出去了。”“什么?”“她跟别
的孩子打架,就把这事说出去了。”“唉,这个畜生!”“不,她不知道这话有什
么干系。我得去找汤姆,叫他当心。
你耽在这儿留神有什么事情。”这时候露西进来了,她又愧又怕,一身稀脏,
脸上有血痕。温菲尔德得意洋洋跟在后面,“我跟她说她闯祸了。”妈喝了声,
“住嘴!露西吃了人家的亏,别再叫她受委屈了。”露西猛地扑到妈怀里,哭诉说
:“他们抢我的王米花。那臭丫头,她打我——”妈摸摸她的头,“别哭,你还不
懂事。
放开我,我要出去。”温菲尔德说:“都是她吃玉米花惹出来的。该揍她一顿。”
“少管闲事。你倒要挨顿揍呢。让我走吧,露西。”妈把两块排骨几只煎土豆放进
一只铁盆,用报纸包上,出了门,大模大样地走去。一路有人跟她招呼:“你好,
约德太太。”“你好。”“送东西去?”“那边有个朋友。我想带点面包回来。”
走完那排帐篷,她回头望望,那一小块场地上一片灯火。
妈悄悄在河边的柳树丛里等了五分钟,看有没有人跟在后面,然后沿着河边的
小路向前走。来到一条干涸的溪沟边。
看见沟壁一个黑洞,每回给汤姆送吃的,她总放在那个洞里。
她把留在那儿的空盘取出来,又把纸包小心地塞进去,随即钻进柳树丛,悄悄
坐下。等了好久,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近来,一个黑沉沉的人影来到溪边,遮住
了那个黑洞,一会儿又走开去。“汤姆!”“是你呀,妈!”妈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汤姆说:“你不该耽在这儿。这儿离小路太近,只怕有人走过。”“我有话要跟你
说,非等着你不可。”“那跟我来吧!”汤姆穿过柳树丛,沿田边走了四分之一哩,
走到一片野黑莓树边。妈跟在后面。汤姆拉开一堆藤蔓,说:“得爬进去,这阵我
就跟兔子那样过日子。”妈爬进洞里,听见汤姆也爬了进来,又听见他打开纸包,
就说:“有排骨,还有煎土豆。”“好家伙,还是热的呢。”洞里漆黑一团,什么
也看不见,妈听得出汤姆吃得很香。
她不自在地说:“汤姆,露西把你的事说出去了。”汤姆问是怎么回事?
妈说:“这不怪她。她跟人打架,都搬出哥哥来吓唬对手。你知道她们那一套。
后来她就说,她哥哥杀过两个人,正躲着呢。”汤姆格格笑起来,“妈,这不过是
孩子话,没关系。”“不,不那么简单。孩子们会说开去的,大人听到了又会到处
说。不多久,他们很可能派人来追查那件案子。汤姆,现在你非走不可了。”“我
一直这么说。老担心有人看见你把东西放在那洞里。”妈也知道汤姆担心得有理,
可是总希望他耽在近边。她好久没看见汤姆了,现在又看不见,就问汤姆脸上怎么
样了。汤姆说好得很快。妈让汤姆靠拢去,伸手摸着了他的头,然后摸到了鼻子,
再摸到左颊上,说:“你结了个很大的疤,鼻子都歪了。”汤姆以为这倒是件好事,
也许谁也认不出他了。
要是他不曾在牢里留下过手印的话,真高兴得没法说了。
妈说:“再让我摸摸。我要记着你,哪怕凭手指摸摸。手指也有记性。
你非走不可了,汤姆。”她叫汤姆伸过手去,说:“我们干得很好。我偷偷攒
了点钱。这儿带来七块。”汤姆说:“我不能拿你的钱。我有办法混下去的。”
“你不带点钱去,我会睡不着的。说不定你得搭公共汽车,或者有别的用处。我希
望你跑远点,跑出三四百里路去。”“我不要这钱。”“拿去,听见了吗?你不该
叫我伤心。我想你可以到一个大都市去。到了那里,人家就不会再找你了。”汤姆
掉过话头对妈说:“你猜我成天成夜一个人躲着,心里想着谁?凯绥!他讲过许多
道理,常常叫我讨厌。可是现在倒想起了他说的话。他说有一回他到荒野里去找自
己的灵魂,他发现自己的灵魂不过是个大灵魂的一部分。他说荒野不好,因为他那
一部分灵魂要不跟其余的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那就没有好处。真奇怪,我怎么
记得这么清楚。当时我根本没用心听。
现在我明白了,一个人离开了大伙儿是不中用的。”妈问汤姆往后怎么打算?
沉默了许久,汤姆说他想起了收容所里的情形。为什么不能到处都象那样过日子?
又说他要照凯绥那样去干。他老在瞎想,要是把所有的老百姓都聚拢来,象农场里
闹罢工的那些人一样叫嚷一下——妈担忧地说:“往后我怎么能打听到你的消息呢?
他们也许会伤害你,也许会把你杀了。我怎么知道呢?”汤姆不自在地笑着说:
“也许凯绥说得对,一个人并没有自己的灵魂,只是一个大灵魂的一部分。那么—
—”“那又怎么样,汤姆?”“那就无关紧要了。我就在暗地里到处周游。
哪儿都有我——无论你朝哪一边,都能看见我。只要有饥饿的人为了吃饭而在
斗争的地方,就有我在。只要有警察在打人的地方,就有我在。人们生气的时候会
大叫大嚷,我跟他们一起在嚷。饿肚皮的孩子们知道晚饭做得了会哈哈大笑,我跟
他们一起在笑。咱们老百姓吃到自己种出来的粮食,住上自己盖起来的房子,那些
时候,我都会在场。天哪,我这样说简直象凯绥了。
我想他想得太厉害了,有时候仿佛还看见他。”妈不大明白汤姆的意思。汤姆
说他自己也不明白,一个人老不能走动,难免要胡思乱想。
妈该回去了,她一定要汤姆把钱拿去。汤姆没再推,牵着妈的手走出洞口,说
了声“再见”。妈也说了声“再见”,就很快走了。他的眼睛又湿又烧,却没有哭
出来。
上了公路,妈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她慌张地回转头去,有个男人赶了上来,是
个小农场主,有二十亩棉花,成熟得迟了点,现在总算可以摘了,想要雇一些人来
摘,肯出九毛一百磅的工钱,妈问明了地点,说:“我们一定去。”回到未一辆大
货车里,爸和约翰叔叔跟住在货车另一头的魏赖特先生背靠车壁坐在那儿。妈讲了
明天去别处摘棉花的事,爸说最好开了卡车去,去早些可以多摘些。这儿的棉花快
摘完了。魏赖特问,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去。
妈说,当然可以;还说魏赖特一家可以搭他家的卡车,汽油两家平摊。魏赖特
很感激,妈说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爸告诉妈,魏赖特先生是来跟他们谈一伴事的,这件事叫魏赖特很担心,原来
他的女儿阿琪天天晚上跟奥尔一起在外面蹓跶,没准出了什么岔子。阿琪已经**,
该有丈夫了。魏赖特夫妇也并不拘怨奥尔,还挺喜欢他,只是担心两家一旦分手,
阿琪又会出岔子,他们不愿意丢人现眼。妈答应魏赖特,一定不叫他家丢脸,爸会
跟奥尔说的;如果爸不肯说,她自己跟奥尔说。魏赖特道过谢,绕过隔在车厢当中
的油布挡子,到那一头去了。
妈把爸和约翰叔叔喊到身边,一同坐在床垫上,低声对他们说:“我打发汤姆
走了,到老远的地方去了。”爸和约翰叔叔都觉得只好这么办。爸说:
“我知道。我已经不中用了。我时刻想着过去的情形。老惦着家乡,这里的情
形就象看不见似的。真怪,让女人当家作主了!女人叫干这干那,叫上这儿上那儿,
我也满不在乎。”妈安慰他说:“女人比男人能适应环境。女人靠双手过活,男人
靠脑子过活。你别发愁。也许明年咱们能弄到一块地呢。”爸怎么能不愁?手里一
无所有,马上就有一长段日子找不到活干,再说罗撒香的产期也不远了。为了避开
这些揪心的事情,他就老回想从前的光景。他说:“咱们这辈子象完蛋了。”妈笑
笑说:“不,没完。这个道理又只有女人懂得。男人的生活是一跳一跳的——孩子
出生,大了去世,这是一跳;置了一块地又把它丢了,这又是一跳。女人呢,女人
的生活象河水似的,不断地往前流。女人对生活的看法就是这样。咱们不会完蛋的。
人们总在前进,尽管有人死了,剩下的人却更坚强了。总得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一
天也不能放松。”妈的话叫约翰叔叔想起他的妻子来,“当初她要是不死该多好—
—”踏板上一阵缓缓的脚步响,奥尔从油布挡子边走进来。妈唤他过去,说他们正
在交谈。奥尔说他也正想谈谈,他不久就要走了。妈问他为什么要走,奥尔说他跟
阿琪想结婚,他打算去车行找个工作。听说奥尔和阿琪要结婚,妈高兴得要命,只
希望他暂时别走。油布挡子那边的魏赖特太太也听到了奥尔宣布的喜讯,高兴地探
过头来,说可惜没有喜糕,该做块喜糕什么的才好。
妈就说:“我来煮点儿咖啡,做几个饼子吧。”魏赖特太太说:“太好了!
我拿点糖来放在饼子里。”妈忙着和面粉的时候,罗撒香从外面回来,问妈发
生了什么事情。听到奥尔和阿琪想要结婚,她一声不响地看看奥尔,转身又走了出
去。她走到小溪边,钻进柳树林,在柳林深处仰面躺下。她感到肚里的孩子沉甸甸
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妈就起来了。刚生起炉子,罗撒香也坐了起来。妈发觉罗撒
香不同往常,问她有什么心事。罗撒香说她也要去摘棉花。妈不同意罗撒香去,因
为她产期快到了。可是罗撒香坚持要去。妈问她,是不是奥尔和阿琪的事引起了她
什么想法?问了几遍,女儿没有回答。
喊起了一家子,那边魏赖特家也动了起来。奥尔嘀咕着,天不亮又摘不了棉花。
妈说得在天亮前赶到那儿。两家人都准备完毕,妈还是希望罗撒香别去。女儿咬紧
牙关,非去不可。妈说:“你没有袋子,也拖不动袋子。”“我摘到你的袋子里好
了。”妈只得叹口气答应。
他们到得并不早,那儿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天蒙蒙亮,大家就赶到地里,各占
一行,摘起棉花来。西风呼呼地吹动他们的衣裳,一堆堆灰色的云乘风飘过山头,
快下雨了。人们相互比赛,也跟快要落下来的雨比赛。只有这点棉花可摘,也只有
这点钱可挣了。十一点钟,二十亩棉花全都摘完。算了工钱,约德和魏赖特两家又
坐上卡车回去。
车到半路,大雨点洒下来了。罗撒香靠在妈胳膊上,直打哆嗦。妈说罗撒香不

该来的,她顶多不过摘了十三四磅。奥尔听妈的吩咐,开快车回到大货车那儿。妈
一边让男人们和两个孩子赶紧去拾点柴火回来,一边和魏赖特太太一起把罗撒香扶
进货车,扶上床垫。
罗撒香只觉得冷,妈把所有的毯子拿来,全给她盖在身上。
天黑得比往日早。一户户人家挤在大货车里,听着倾泻在车顶上的雨声。
二十九
开始是下一阵停一阵的骤雨,渐渐变成均匀的小雨,不停地下着。地里吸足了
雨水,出现许多泥潭,低洼的地方成了小湖。高山也吸足了雨水,山洪涌入溪流,
使溪流和河水泛滥起来,田野成了一片灰色的湖泊。
下第一阵雨的时候,人们还以为雨不久就会过去。等到地面有了水潭,人们就
拿了铲子,冒雨在他们帐篷周围修起小小的堤坝,大雨打在帐篷的帆布上,淋透了
帆布,往下直淌。堤坝给冲走了,外面的水溢进来,把床垫毯子全弄湿了。人们叠
起木箱,在木箱上搭起板子,穿着湿衣服日夜坐在木板上。
终于非搬不可了。但是旧汽车上的点火线和气化器着了水,往往开不动,即使
机器转动了,深深的泥浆又陷住了车轮。
人们只好抱着孩子,背着老人,带上潮湿的毯子蹚水离去。要是高地上有个棚
子,那些打着哆嗦的绝望的人就把它住满了。
渐渐,最大的恐惧降临了。将要有三个月找不到活干。人们挤在棚子里,恐惧
笼罩着他们。孩子们饿得又哭又叫,谁都没有吃的。疾病跟着来了,有肺炎,有麻
疹。
于是一些**的男人蹚水到市镇上,到乡间的店铺里,到救济机关去讨饭,
请求救济,或者偷扒拐骗。住在舒适的房屋里的人们对这些流离失所的人起初感到
怜悯,后来感到厌恶,终于感到憎恨。镇长们派出了大批警察,添置了枪支弹药和
催泪弹。
肺炎害得直喘气的妇女在棚子里的湿草堆上生孩子。老人蜷缩在墙角里死去,
使得验尸员没法弄直他们的身子。夜里,饿疯了的人大胆来到鸡埘边,抓了一只就
走。要是有人对他们开枪,他们也不跑,只是满腔怒火地踩着水走去;要是给打中
了,就有气无力地跌倒在泥潭里。
雨停了。日野里积着水,映出灰白色的天空。男人们走出棚子,一声不响望着
淹没了的土地。偶尔,他们小声交谈几句。不到春天决不会有活干。
没有活干就没有钱,没有东西吃。人们养了一群马,用它们来耕地。在它们不
干活的时候,决不会把它们赶出去挨饿。那是马,咱们是人。
女人盯着男人,看他们是不是终于会泄气。只要一些男人聚在一起,他们脸上
的恐惧就不见了,变成了愤怒。女人们于是宽慰地叹口气,知道可以放心了:男人
们并没泄气;只要恐惧能变为愤怒,那就永远不会泄气。
草的嫩芽从地面钻出未,几天工夫,山头就透出初春的淡绿色了。
三十
下雨的第二天,奥尔取下隔在大货车中间那块油布,拿去铺在卡车车头上。这
么一来,大货车上的两家就成为一家了。
到第三天,魏赖特夫妇焦急起来,想走。妈竭力挽留他们。爸和约翰叔叔站在
车门口,望着涨水的小河。爸说:“约翰,水再涨上来,我看会把咱们淹了的。”
“是呀,不保险。”爸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要是从上面到底下筑一道堤坎,
准能把水挡住。只要大家动手就行。”“是呀,就是不知道别人肯不肯干。也许他
们宁可往别处搬。”“咱们该去找人家商量商量。要是大家都不干,那就只好离开
这儿了。就怕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爸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魏赖特听。魏赖特
以为可能还是走的好。奥尔表示如果魏赖特家要走,他也要走,总之他要跟阿琪在
一起。爸说他再去问问别人,别人不干,大家都走就是了。就和约翰叔叔一起,到
别的车上商量去了。
妈在炉子眼前往火里添柴。露西靠着她直嚷饿,缠得妈心烦意乱。躺在床垫上
的罗撒香忽然一声尖叫。妈连忙走过去,只见罗撒香牙齿咬住下嘴唇,满头是汗,
眼睛里闪着害怕的神色。她把魏赖特太太喊来,说,“我看要生了。早产。”魏赖
特太太接过许多生,很有把握,她和妈一起推上货车的拉门,只留下一道缝,不让
罗撒香叫风吹着,又叫阿琪领着露西和温菲尔德下车去;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
把削果皮的小刀,放在床垫底下,准备割断脐带的时候用。
妈问罗撒香:“这会儿觉得还好吗?”罗撒香紧张地点点头,问:“要生了吗?”
妈说:“对啦,要生个好娃娃了。你要听话,能站起来走走吗?”“我试试。”妈
和魏赖特太太一人一边扶着罗撒香,慢慢地走了几个来回。
一会儿,罗撒香觉得一阵疼痛,哭起来了。她们让她在床垫上躺一会,等阵痛
过去,又扶着她来回地走。爸从门口留下的缝里探头进来,问干吗把门关上。知道
罗撒香快生了。他说:“那么,咱们要走也不能了。”爸蹚着泥浆走到小河边边。
那儿有二十个男人站在雨里。爸喊道:“非修堤坎不可了。我女儿要生孩子了。”
一个高个儿说:“又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可以走。”爸说:“当然可以,谁也不
会拦你。反正只有八把铲子。”他奔到河岸最低的地方,动手干起来。其余的人排
在他后面。他们用泥土堆成一道长堤。
没有铲子的人折下柳条,编成蓖子插在堤上。大伙儿鼓起了工作的热情,战斗
的热情。一个人刚放下铲子,另一个又拿起来。每逢约德家住的大货车上传来尖厉
的叫声。这些人不安地听一会,又拼命干起来。那堤坎越修越长,两头都接上了公
路的路坎。水涨得慢了,爸得意地笑了。河水冲击着新修的堤坎。爸喊道:“再加
高些,咱们把它再加高些。”直到天黑,他们还在干。他们忘记了疲劳,脸上毫无
表情,象机器似地干着。罗撒香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隔二十分钟就要发作一次,
剧烈的号叫声不断传来。爸叫约翰叔叔别干得太猛,要累坏的。约翰叔叔说他受不
了那号叫声,叫得象当初他妻子那样。要不是拼命地干,他只好跑掉了。持续了很
久,号叫声终于停止了。爸说:“要是孩子生下来了,妈会叫我的。”翻腾的河水
冲击着河岸,哗啦一声巨响,上游倒下一棵白杨。那颗树顺流而下,树根挂住了堤
坎。后面的水涌过来,树一动,把堤拉了个决口。爸往前一扑,想用泥堵住决口。
已经堵不住了,堤坎很快就给冲垮,那些人一哄而散,急流冲进来。冲到大货车和
卡车底下。约翰叔叔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汹涌的流水里。爸扶起他来往大货车走去。
奥尔转身奔到卡车跟前,掀开车头盖着的油布,跳上卡车。可是引擎怎么也发动不
起来。
爸和约翰叔叔走进大货车。只见罗撒香沉静地躺在床垫上,妈坐在她身边,用
一块纸板给她扇着。爸问:“她——怎么样?”妈看了爸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很好。睡着了。”魏赖特太太过来,拉拉爸的胳膊往一个角落走去,她手上的提
灯用见个发青的小尸体,踡缩在只苹果箱上。她小声说:
“生下来就是死的。”回到妈身边,爸原想蹲下,只是两条腿太乏,却跪下了。
妈呆呆望着他,两眼象梦游人那样睁得很大。爸说:“我们算尽了力了。”“我知
道。”“一棵树把堤挂坍了。”“我知道。”“听见车底下的水响吗?”“听见了。”
“说不定会把这辆车淹掉。”“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妈不做声了。
爸问:“我们做错了?莫非还有别的办法?”妈同情地说:“别抱怨了。怕什
么!不要紧的,总会起变化的——整个起变化。”“咱们也许还是得走才行。”
“到该走的时候,咱们就走。非做不可的事,咱们就做。现在先别响,莫把她吵醒
了。”外面传来奥尔和一个男人的愤怒的声音。那男人要找爸说话,以为如果不是
爸出那个修堤的馊主意,他们早走了。现在汽车开不动了。奥尔和他争吵说:“你
当我们的车就开得动了?”爸站起来,走到门口,说:“奥尔,我来了。我们有病
人,跟我上那儿说去。”雨轻轻洒在车顶上。魏赖特太太走到妈那儿,“大嫂,你
睡一会儿。我来陪她。”妈说:“不,我不累。”“我不信。快躺一会儿吧。”
“谢谢你,你心眼儿真好。”“不用谢。大家的处境都不好。要是我病了,你们也
会帮忙的。”“是的。当然会帮忙。”“谁都一样。”“谁都一样。过去总是先顾
到自己一家子。现在不了,对谁都一样。日子过得越不顺当,越要多帮别人的忙。”
魏赖特太太拿过妈手里的硬纸板,妈就在女儿旁边躺下。
爸、奥尔和约翰叔叔坐在车门口,眼看青灰色的黎明到来。雨已经停了,天空
还有许多阴沉沉的浓云,阳光一照,就映在水面上。奥尔估计,水要是涨进车里来,
顶多淹三四时深,他们可以拆下卡车的边栏,在大货车里搭个平台,既能坐人,也
能堆东西。爸估计水还得涨,说:“就这么办吧。”妈在梦中忽然尖声叫起来:
“汤姆!哦,汤姆!汤姆!”魏赖特太太安慰了她几句,然后站起来,走到门口说
:“那玩意不能老搁在这里,只会惹来麻烦,也叫人看了伤心。你们能把它拿出去
埋了吗?”爸对约翰叔叔说:
“你把它拿去埋了,奥尔和我去卡车上拆木板,好吗?”约翰叔叔开头很不高
兴,随后却说:“好吧,给我,没关系,我去。”他原打算把盛尸体的苹果箱拿去
埋掉,临了却放进了汹涌的急流。他说:“快漂去吧!就这样去喊一喊冤!”爸要
到铺子里去买面包。奥尔就和约翰叔叔把拆下的木板搬进大货车。
妈醒来了,问明了他们干什么,转身去看罗撒香。罗撒香也已经醒来,问道:
“妈,小东西——怎么样?”妈不能再隐瞒了,跪在床垫上,说:“你还可以
再生呢。我们想尽办法了。”罗撒香想撑起来,却又躺下了,用手遮住了眼睛。
爸把剩下的一点儿钱全买了面包。吃过午饭,约德和魏赖特家都把平台搭了起
来。水漫进来,两家各自往平台上移。妈打算跟爸、约翰叔叔和奥尔一人拉住一只
角,把罗撒香连床垫一起往平台上搬。罗撒香说:“我会走,我好了。”她跟妈说
了句悄悄话。妈伸手到毯子里摸摸罗撒香的**,点了点一家子在平台上耽了一天
一夜。第二天早上,罗撒香又悄悄跟妈说了几句,妈大声说:“我们得走了,到高
点的地方去。你们走也罢,不走也罢,反正我要带着罗撒香和两个小把戏走了。”
除去奥尔要留下跟阿琪在一起以外,都愿意走。爸抱着罗撒香,约翰叔叔背着露西,
温菲尔德骑在妈肩膀上。
上了公路,爸和妈一人一边扶着罗撒香,一家子沿着公路往前走去。雨下起来
了,还越下越大。妈说:“咱们得赶快走,罗撒香要是淋透了,不知会病成什么样
的。”爸说:“你没说咱们往哪儿赶呀!”公路左边远远的一个小山岗上耸立着一
个仓棚。妈说:“看,我敢保险那里边是干的。咱们上那儿去!”他们气喘吁吁地
跑进那雨水浸透的仓棚,里边零乱地放着些农具,还有干草。妈让罗撒香赶快躺下
来歇歇。这时候温菲尔德喊道:“妈,你看那个角落!”角落里有个男人仰面躺着,
一个男孩坐在他身边。妈朝那儿望去,只见男孩站起来,走到妈跟前,带着哭声问
:“这地方是你们的?”妈说:“不是。我们是来躲雨的。我有个生病的女儿。你
们可有干毯子?我想借用一下。
好让她把湿衣服换了。”男孩回到角落里,拿了条龌龊的被子来,递给妈。
妈道过谢问:“那个人怎么啦?”男孩说:“起先是生病,这会儿他快饿死了。”
“什么?”“快饿死了。他六天没吃东西了。”妈走到角落里,低头看那男人。他
五十光景,长着胡子,瘦得可怕,睁开的眼睛呆呆地瞪着。妈问那孩子:“是你的
爸爸?”孩子点头说是,在摘棉花的时候得的病,身子太虚弱了,求妈给他点儿吃
的。妈让男孩放心,说给女儿换了湿衣服就来。回到女儿身边,妈提起被子挡住女
儿,叫她把湿衣服脱了,然后把被子裹在女儿身上。男孩不住地在妈身旁解释说:
“我不知道怎么好。昨儿晚上我出去,打碎了人家的窗子偷了只面包劝他吃。可是
他全吐出来了。他得喝点汤或者牛奶才行。”忽然,他惊喊起来:“他快死了!
真的,他快饿死了!骗你不是人!”爸和约翰叔叔无可奈何地站在那儿。妈望
望他们,又看看裹在被窝里的罗撒香。她对罗撒香的眼睛望了一眼,又向远处望去,
随后又把视线回到女儿的眼睛上。她俩心心相印地彼此望了一会。女儿的呼吸急促
起来了,她说:
“行。”妈微微一笑,“我估计你会同意的,我早料到了。”罗撒香低声说:
“你们——你们都出去,好吗?”妈弯下身子,理了理女儿额前的乱发,在她额头
上吻了一下。然后说:“都出去,到农具棚去耽着。”大家一起走出去以后,她返
身把那扇叽嘎响的门关上了。
罗撒香呆呆地坐了一会,然后挺起困乏的身子,裹裹被子,慢慢走到角落里,
低头看着那张憔悴的脸和那双鼓得很大的吃惊的眼睛。她在那人的身边躺下,那人
慢慢地摇摇头。罗撒香解开被子的一角,露出她的**,说:
“你得吃一点才行。”她把那人的头拉过来,伸手托住了,说:“吃吧,吃吧!”
她的手指轻轻地搔着那人的头发。往上面看看,又往仓棚外看看,渐渐合拢嘴唇,
神秘地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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