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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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汽车使劲地爬过一些山坡,上了平坦的高原。水逐渐稀罕了,得花钱买,五分,
一毛,一毛五一加仑。然后又有一些山峰,他们避开太阳,开夜车越过顶峰,慢腾
腾地下坡,天亮的时候,就看见山下的科罗拉多河了。车子过了桥,开进遍地砂石
的荒原。爸嚷道:“到加利福尼亚了!”汤姆说:“才到沙漠,得找个有水的地方
休息一下。”公路跟河流平行,河水在绿色的芦苇丛里奔流。河边有个停宿处,两
辆汽车找了片空地停下,威尔逊支起了帐篷,约德家也把大油布绷上了绳子,搭好
帐篷,汤姆说:“我要去河里洗个澡,在树荫底下睡上一天。有谁一起去?”男人
都去了,他们在柳树丛里脱去衣裳,下河坐在水里,把头露出水面,用河沙擦着身
子。各人颈项以下手腕以上都是白的,手跟脸却晒成了棕黄色,锁骨上都有个棕黄
色的V字形。
爸出神地望着远处的高山,说:“咱们就是从那些山里过来的。”约翰叔叔把
头没进水里。“这就是加利福尼亚啊?看样子并不怎么富庶。”汤姆说:“还役过
沙漠呢。听说沙漠糟透了。”诺亚问:“今晚打算过沙漠吗?”汤姆转问爸:“你
看怎样?”爸说:“我没主见。稍微休息休息也好,尤其是奶奶。要不然,我倒想
旱些过了沙漠,安顿下来找活儿干。大概只剩四十块钱了。要大家有活儿干了,挣
点钱,就放心了。”诺亚懒洋洋他说:“我只想永远耽在这儿。在水里躺着,不挨
饿,不发愁。象窝小猪躺在泥里似的,一辈子躺在水里。”两个男人走来,朝他们
喊:“能让我们到水里来坐坐吗?”“这又不是我们的河。来吧!”那两个人脱去
工装裤,剥下汗水湿透的蓝衬衫,跨进水里。他们是父子俩。
爸客气地问:“上西部去?”“不。打西部回乡。我们在西部挣不到饭吃。”
“回乡能过活吗?”“不能,可至少能饿死在熟悉的乡亲们中间,不会饿死在那些
恨我们的人中间。”爸说:“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了。人家干吗恨你?”那人问:
“你们要上西部去?”“正赶路呢。”“别听我说的,你们亲眼去看看好了。”汤
姆说:“谁都想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弄明白呀。”“你们真想知道的话,我倒是个欢
喜打听而且自己动过点脑筋的人。那是个好地方,可是早给人占了。你们过了沙漠,
绕过倍尔菲克,就到了。那么漂亮的地方,真是一辈子没见过。满眼果树葡萄,风
景再好没有。你们会经过一片荒废的好地,那是土地富产公司的地。只要他们不打
算种植,那地就得荒废下去。你要去种上一点庄稼,就得坐牢。”“很好的地,他
们不种?”“是的,简直能把你气死。你还没见人家那副怪模怪样的神气,他们看
看你,那脸色就象在说:‘我讨厌你们这班穷鬼’。警察撵得你到处不能安身。你
想支起帐篷在路边住下,他们也会把你赶跑。你述没让人叫过’俄克佬’呢!”汤
姆问:“‘俄克佬’,这是什么意思?”“俄克佬本来说你是俄克拉何马人,没啥
不好,现在这个称呼,就等于瘪三,下流胚。听说咱们家乡有三十万人在那边,都
过着猪一般的生活,因为那儿什么都有主了,一点儿不剩。占着土地的人拚命要保
住他们的产业,哪怕把全世界的人杀光也不肯放手。不过他们也伯,他们知道挨饿
的人只要能挣到饭吃,啥都干得出来,因此又害怕,又着急,甚至彼此也不和好。”
汤姆又问:“要是找得到工作,攒些钱,能不能买小小一块地呢?”年纪大的那个
哈哈大笑,看看他的儿子,他儿子也咧着嘴笑。那人说:“你根本找不到固定的工
作。每天打另工混口饭吃就不错了,还得看人家的白眼,上人家的当。总之,你一
点办法也没有。”爸问:“一个人要是肯苦干,也没有办法?”“我说不准。到了
那边,你们也许能找到固定的活干,那就算我撒谎。不过去那儿的人多半非常倒霉。”
爸转过头去看看约翰叔叔。“你老不开口,到底有啥想法?”约翰叔叔皱起眉头,
说:“我根本不去想它。咱们要到那边去,是吗?不管怎样,反正得去。到了那边,
找得到活千就干活,找不到活干就等着。在这儿说些废话,毫无用处。”汤姆大笑
起来。“约翰叔叔不大说话,说出话来倒很有道理。咱们今晚就上路吧,爸?”
“也好。早点过了沙漠也好。”“那我要到林子里去睡一觉。”汤姆站起来,走上
沙滩,把衣服穿在**的身上。他走进柳林,找个树荫躺下。
诺亚跟了过来,“汤姆!”他喊了声。汤姆问:“什么?”“汤姆,我不想再
往前走了。”汤姆坐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愿意离开这条河。我要沿
着这条河往下走。找根绳子,钓鱼。在好好的一条河边是饿不死人的。”“你丢得
下家里人?丢得下吗?”“顾不上了。我舍不得离开这条河。汤姆,你知道家里人
对我都很好,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正把我放在心上。”“你疯了!”“不,我没疯。
我对自己很清楚。我知道他们都会难过的。但是——哎,我反正不跟你们去了。你
告诉妈吧,汤姆。”“听我说,你这个傻瓜——”“说也没用。我也很难过,但是
顾本上了。”他急忙转身,沿着河往下游走去。汤姆想追上去,却又站住了。他看
诺亚顺着河边,在树林间忽隐忽现,身子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于是他抓抓头
皮,回到树荫下躺下来睡觉。
奶奶光身盖条窗帘躺在床垫上说胡话:“威尔,你真脏!你一辈子干净不了。
你这个猪猡!”妈坐在旁边,用硬纸板给奶奶振风赶苍蝇。罗撒香坐在另一边,望
着她母亲。
一个穿黑色衣裳的女人钻进帐篷来。“听说这里有人快升天了。上帝保佑!”
“她路上辛苦了,休息一会就会好的,”妈紧张他说。那女人弯下腰,一只手在奶
奶额头上一按,“不错,快升天了。我们帐篷里育六个福音会信徒,我把他们叫来
做场祷告。”妈板起脸说:“不,不对,奶奶是累了。做祷告她受不了的。”“受
不了那稣柔和的声气?你们不是教徒吗?”“我们向来信教。可是我们赶了一夜路,
奶奶累了。我们不想麻烦你们。”“不麻烦。就算麻烦,为了一个升天的灵魂,我
们愿意效劳。”“谢谢,我们不要在这帐篷里做什么祷告!”那女人朝妈望了一会,
说:“哎,我们不愿意眼看一个姐妹去世,而不给她祷告。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帐篷
里做。大嫂,我们宽恕你的铁石心肠。”妈别转头,那女人很不自在地走了出去。
罗撒香喊:“妈!”妈问:“什么?”“你怎么不让他们来做祷告呢?”“我
也不知道。福音会的教徒都是好人。他们特别会号哭。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我会受不了的,我的心会碎的。”不远传来一阵祷告的声音,从吟涌到歌唱,有人
领有人和,忽决忽慢,时起时落。忽然有个女人的哭诉声越来越高,另一个女声和
一个男声跟了上来,都象野兽在嚎叫。妈听得心里发慌,罗撒香低声哭泣起来。奶
奶起先随着那嚎叫声呜呜哀哭,然后深深叹了口气,呼吸渐渐平稳,睡着了。妈有
点儿内疚,对罗撒香说:“也许我对不起那些好人。奶奶睡着了,你也躺下歇歇。”
她俩在奶奶身边躺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把妈在迷迷糊糊中吵醒。妈连忙坐起来,只见一个身穿制服,
腰带上挂着手枪的警察把身子探进帐篷来。
妈问:“你要干吗,先生?”警察问:“谁住这儿?”“这会儿只有祖孙三代
三个女人,男人们到河里洗澡去了。”“你们打哪儿来?”“俄克拉何马。”“你
们不能耽在这儿。”“我们今晚打算过沙漠,就要走的。”“那好。要是明天你们
还在这儿,我就要把你们统统抓起来。”妈气得脸色铁青,慢慢站起来,从炊具箱
里取了只长柄的铁锅,说:“先生,你穿着制服,还带着枪。你要问我打哪儿来,
该小声点!”她举起铁锅就向那人冲去。那人拔出手枪。妈说:“开枪吧,想吓唬
女人!亏得男人都不在这儿,他们会把你揍成肉酱的。要是在我们家乡,你可得当
心点!”那人退后两步说:“这儿不是你们的家乡,这儿是加利福尼亚。我们不欢
迎你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要是明天还在这儿,我准把你们抓起来!”他转身去另
一个帐篷。
妈惶惑地低声说:“俄克佬?俄克佬。”她让露西把汤姆从河边叫回来。
汤姆问:“什么事,妈?”“我很担心。警察来过了,说我们不能耽在这儿。
我伯他跟你谈话,只伯你会揍他。”“我干吗要揍警察?”妈微微一笑,“他
说话那神气真可恶,我都差点儿揍他。”汤姆哈哈大笑,抓性妈的臂膀使劲摇了几
下,“妈,我只知道你是挺和善的,现在怎么变了?上回你拿铁扳手对付我们,这
会儿又要动手揍警察,真是个泼辣的老太婆。”迟疑了一会,妈说:“汤姆,那警
察叫我们俄克佬,他说不欢迎我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耽在这儿。”“我想象得出他
那副神气,”汤姆沉思了一会,又说:“妈,你说我是个坏蛋吗?该再关起来吗?”
“妈问:“问这干吗?”“我恨不得给那警察一拳。”妈开心地笑了,“我不是差
点请他吃铁锅吗?”然后把警察要他们当夜就走的话告诉了汤姆。
汤姆很不自在地说:“妈,告诉你一件事,诺亚顺河往下游去了,他不肯跟咱
们一块儿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妈才明白汤姆的话,问:“为什么?”“他说他
是不得已,非留在这儿不可。”“他吃什么呢?”“他说捉鱼吃。”沉默了许久,
妈说:“一家人要拆散了。真不知道怎么好。唉,唉!我不能往下想了。”汤姆望
见露西和温菲尔德就在附近,让露西到河边去时家里人,又让温菲尔德去告诉威尔
逊夫妇说就要动身。男人们回来,知道警察来过了,又知道了诺亚的事,爸直责备
自己:“全怪我,全是我的过错。”威尔逊走来告别。“我们走不成了。绥莉病了,
过沙漠只怕活不成,她得休息休息。”汤姆说:“警察说要是咱们明天还在这儿,
就要把咱们抓起来。”“那也只好由他了。要叫我们坐牢,也只好随他们的便。反
正绥莉走不了。她必须休息休息,养养精神。”爸说:“最好我们还是等你们一起
走。”威尔逊说:“不,承你们待我们很好,但是你们不能耽搁了,该旱些找工作。”
“你们可一无所有啦。”“跟你们同路的时候就一无所有了。别叫我们难受吧。你
们快走,不然我要急死了。”妈招手让爸进帐篷去说话。威尔逊转身请凯绥去看看
绥莉。
绥莉知道要是过沙漠,自己准活不成,却主张跟约德家一起走,好歹可以让威
尔逊到达那儿。威尔逊执意不肯。她想请凯绥为她做祷告。凯绥温和地跟她说,他
不是牧师了,做的祷告不中用。绥莉说,爷爷死的时候,凯绥做过祷告,她就要凯
绥为她做一次那样的祷告,而且只要他在心里祷告一下就行了。凯绥低下了头,等
他再抬起头来,绥莉宽心多了,说:“很好,我要的正是这个,有个人在我身边做
一次祷告。”凯绥不理解绥莉的心情,说:
“说不定你休息几天就可以跟着来了。”绥莉慢慢地摇摇头说:“我这病表面
看不出来。我知道是什么病,只是没告诉他。他一知道准受不了。说不定在夜里,
在他睡着的时候就——他醒来知道就不至于那么难受。”凯绥问绥莉,是不是想叫
自己留下来陪她。缓莉说:“不。”她跟凯绥讲,小时候她歌唱得很好,邻近的人
都爱听。她唱着,大家站在那儿听着,她觉得自己跟大家特别亲近,没有一点隔阂。
她只是再想尝尝当初那种亲密无间的滋味,才请凯绥来做祷告,她以为唱歌跟祷告
是同样的事。凯绥低头望着她说:“再会吧。”然后走出阴暗的帐篷。
男人们把行李装上了卡车。妈到威尔逊的帐篷里去耽了十分钟,然后默然无声

地出来,说:“可以动身了。”爸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破票子,递给威尔逊说:“这
个请收下。”又指着地上一盆腌猪肉和半袋土豆说:“还有那个。”威尔逊使劲地
摇头,“我不能要。你们自己也不多了。”爸说,“足够到那儿了,到了那儿我们
就可以做工的。”“我不能要。硬要我拿,我就生气了。”妈从爸手上拿过那两张
钞票,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盛腌肉的铁盆下面,说:“就放在这里。你不拿,别人
会拿走的。”威尔逊低着头,转身走进他的帐篷,随手把门帘放下。
等了几分钟,一家人登上卡车。爸喊道:“再会,威尔逊,威尔逊太太!”帐
篷里没有回答,卡车就开动了。上山坡往公路开去的时候,妈朝后望望,只见威尔
逊手里拿着帽子站在帐篷前面,瞪眼望着他们。妈向他挥挥手,他没有反应。
到镇上,汤姆把卡车开进服务站,检查了一下轮胎漏不漏气,水箱油箱都装满
了,还买了两听五加仑装的汽油,一听两加仑装的机油。站上的服务员说:“乘这
样的车子过沙漠,你们真有胆量。”汤姆笑笑说:“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做事也
就用不着胆量了。我们对付着开吧。”黄昏,他们到了沙漠地区。寸草不生的沙漠
在落日照耀下变成一片红色,显得十分可怕。接着,黄昏转成黑夜,天鹅绒般的空
中闪烁着光亮刺眼的星星。热气从地面上升,叫人气闷。
车厢后部的床垫上,妈躺在奶奶身边。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觉察到了奶奶挣扎
着的身子和挣扎着的心,耳朵里还听到一阵呜咽。她连声说:“好了,马上就好了。
你是知道的,咱们全家就要过沙漠了。”过了一会,奶奶不做声了,妈一动不动地
躺在她身边。
午夜,卡车开到达盖特。那儿有个检查所,一片灯光把块“右边停车”的字牌
照得雪亮。汤姆停下车,几个公务员走了出来。
汤姆问:“是什么机关?”“农业检查所,检查一下你们的东西,你们带了蔬
菜、树苗或者种子没有?”“没有。”“我们要检查一下。你们把东西卸下来。”
妈费劲地探出身来,她的脸发肿,眼神很凶。“先生,我们有个生病的老太太,要
送她去看医生。你不能跟我们为难。”“不,得查查。”“我赌咒,我们啥也没带。
奶奶快不行了!”“你自己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妈拚命用力站了起来,“你看吧。”
公务员把电筒光射到奶奶的脸上,吓了一跳,“天哪!你们走吧。到巴斯托就能找
到医生,才八哩路。”到了巴斯托,汤姆下车来绕到后面。妈探出头来说:“没啥,
我不愿意耽搁,怕过不了沙漠。”“可奶奶怎么办?”“她不要紧——不要紧。开
车吧。”汤姆摇摇头,回到驾驶室。
卡车整夜在热腾腾的黑暗里穿过,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忽然看见太平原就
在脚下,葡萄园、果园、成行的树木、农家的房屋,都在眼前。卡车在路边停下,
他们一个个下车,惊奇地看着这金黄色的地方。爸叹了口气说:
“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景致。”汤姆说:“叫妈来看看。妈,这儿来!”妈硬
僵僵地爬下车后的挡板。她板着脸,两眼陷了下去,眼眶通红,“你说咱们已经过
了沙漠?”她声音嘶哑地说。汤姆指着太平原说:“看呀!””感谢上帝!一家子
到了这儿了。”她两腿一坎,就在踏板上坐了下来。
汤姆问:“你病了吗,妈?”妈说:“不,只是累了。”“你一夜没睡吧?”
“没有。”“奶奶的病怎么样了?”妈低下了头,“我本想不忙告诉你们,我总盼
万事如意。”爸说:“这么说奶奶很不好了?”妈抬头望望平原,“奶奶死了。”
大家都望着妈。爸问:“什么时候死的?”“夜里,他们叫我们停车前就死了。”
“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让他们检查的呀!”“我怕我们过不了沙漠。
我跟奶奶说我们救不了她。我们不能耽搁在沙漠里,有露西和温菲尔德两个孩
子,罗撒香肚里还有个娃娃。奶奶临死的时候,我就这样对她说的。”她举起双手
把脸蒙住,过了一会,温柔地说:“可以把她葬在一个四周有树的好地方了。她可
以躺在加利福尼亚了。”妈有这么大的魄力,叫大家都感到敬畏。汤姆说:“天哪!
你整夜陪着她躺在那儿呀!”妈凄然地说:“一家子要过沙漠啊。”汤姆走过去,
把一只手按在妈肩膀上。妈说:“别碰我。我还撑得住,一碰,我就要垮了。”爸
说:“我们还得开下山去。”妈始头望着爸,说:“我坐到前面行吗?我再不想回
到那上面去了——我累了,累得要命。”人们爬上行李堆,避开了奶奶连头带脚都
用被单盖上的尸体。凯绥赞叹地说:“整整一夜,只有她独自守着死人。这女人的
仁慈心肠太伟大了,真叫我吃惊,叫我惭愧。”妈、爸和汤姆坐进驾驶室。汤姆让
卡车溜了一段路才开动机器。太阳在他们背后,金黄碧绿的平原在他们面前展开。
妈慢慢摇摇头说:“真美呀!
可惜他们看不到了。”爸说:“我也这么想。”汤姆说:“他们太老了。就是
活着也看不清这儿的东西。爷爷只记得年轻时候看到的印第安人和草原,奶奶只记
得她最初耽过的那个家。现在真正能看到这个新地方的只有露西跟温菲尔德了。”
爸说:“汤美说话象个大人了,他说的话几乎象个牧师。”妈凄楚地微笑了一下。
“真是的。汤美已经**了,有时候我也管不了他。”车子弯弯曲曲开下山坡。汤
姆说:“咱们去找验尸员,得好好安葬奶奶。
爸,还剩多少钱?”“大概还有四十元。”汤姆笑了,“哎呀,咱们快花得精
光了!”
十九
加利福尼亚以前属于墨西哥。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美国人蜂拥而来,霸占了这片
土地。他们吵吵嚷嚷,把土地分割成许多块,各自拿枪守住了自己霸占的地方,种
上了庄稼,盖起了往房和仓库。墨西哥人很软弱,什么都宁肯退让,没有那些美国
人追求土地的疯狂劲头。日子久了,霸占者成了主人,他们的儿女长大了,在这片
土地上生儿育女。天空,耕地,牧场,庄稼,他们全都有了,他们不再起早贪黑地
干活了,因为情况起了变化,收成是以金元来计算的,地价是本钱加上利息,庄稼
还没种上,买卖已经成交了。歉收和天灾不再是饿不饿死人的问题,他们关心的是
损失了多少金钱。他们贪婪地追求利润,对金钱的**愈来愈大。不善于做买卖的
庄稼人把土地输给了精明的买卖农产品的老板。农场愈来愈大,可是数目愈来愈少
了。
农业于是变成了工业。土地的业主虽然不懂得历史,倒采取了古罗马的办法,
从国外运来了奴隶,又不把他们叫做奴隶。中国人、日本人、墨西哥人,菲列宾人,
老板们说,他们只吃大米和豆子,生活要求不高,工资给多了,他们也不知道怎么
花,如果不老实,就把他们赶走得了。农场还在不断兼并,业主愈来愈少。从国外
运来的衣奴挨打挨饿,有的回去了,有的被打死,有的被赶走了。农作物也起了变
化。原来种粮食的地方改种了果树,低地种上了蔬菜,供应世界各地。业主们不再
在农场上工作,他们在纸上经营他们的农场;他们忘记了土地,只计较赢亏。农场
大得无法想象,需要许多会计员计算利息,需要许多化验员化验土质,需要许多工
头监督弯着腰干活的工人。农场付工资给工人,又把食物供给工人,把付出的钱收
回来。农场还用赊账的方式把食物供给工人。工人干完了活,他也许会发觉,他反
而欠了农场一大笔账。
然而被剥夺了土地的流民还在向加利福尼亚涌来,二十五万,三十万。
一个流民把他那辆破车开到市镇上,我们去哪儿过夜呢?
喔,河边有个胡弗维尔村,那儿有一大群俄克佬。
他把破车开到胡弗维尔。此后他不用再问了,因为每个市镇附近都有个胡弗维
尔村。那些破烂的村落紧靠着水边,住的帐篷或是草棚,还有硬纸板搭的房子。那
人把他那一家子开到这儿,然后四处去找活儿干。他手头那点钱,就在找活儿干的
时候买汽油花光了。到晚上,男人们聚在一起聊天。他们蹲在地上,谈他们见到的
农场和农场的休耕地。
这儿往西足有三万亩,都闲着。那么些地我只要五亩就行了,我就什么吃的都
有了。
注意到没有?农场只种一样东西。或者棉花,或者桃子。或者离芭,另一个地
方光养鸡。
不远有块地,这会儿长着曼陀罗。要是在那儿弄一小块,种上土豆,足够养活
我一家子。
那不是我们的地,只好让它去长曼陀罗。
偶尔有人试试,去那块地上拔掉些曼陀罗,小偷似的希图从那土地上偷到点财
物。于是曼陀罗丛里藏个秘密的菜园。一包胡萝卜子,几只大头菜,再种点土豆。
夜里溜去把那偷来的地锄一锄,用只锈铁桶提水去浇地。让周围的曼陀罗长着吧,
那就没有谁看得见咱们在干什么了。中间也要留些曼陀罗,要又高又大的。有一天
来了个警官:你们在这儿干啥?
没干什么坏事呀。
我早盯着你了。这地不是你的。你们侵占了人家的地。过些时候,你们就把土
地当作自己的了。可恶的家伙!快滚!
刚出土的胡萝卜叶子给他一脚踢掉了,大头菜给他踩死了,曼陀罗又向原处蔓
延过来。那警官说得也不错,只要种上庄稼,就产生了主权。开了地,种出了胡萝
卜来,那么种地的人就能为这块供给他食物的土地而斗争,为了这个曼陀罗中间的
菜园,他甚至不惜牺牲性命。一一瞧见他那脸了吗?踩掉大头菜的时候,他就象要
杀人。咱们非镇压这些人不可,不然他们会把这一带统统强占了。
夜里大家又蹲下来聊天。有人激动地说,咱们二十个人干吗不占块地方?
咱们有枪呀!咱们把地占下来,对他们说:“有本事把我们赶走吧。”咱们为
啥不这么干?
他们会开枪把咱们打死的,象打老鼠一样。嗨,你想死还是想活?你的孩子也
有两条路,你打算叫孩子们现在就死,还是再活两年,害他们所谓的营养不良症死
去呢?你知道这个星期我们吃的什么?煮麻叶,炸面块。可知道我们打哪儿弄来的
面粉?打扫货车扫下来的。
各地的胡弗维尔村里,人们都在切切嚓嚓聊天。
天哪,得让他们规规矩矩,不准胡思乱想,否则天晓得他们会干出什么来!真
可怕,他们就跟南方的黑人一样,只要凑到一块儿,就没法制服了。
所以得有警察来驱逐他们:滚!卫生部的命令,这儿有碍卫生!
我们到哪儿去呢?
那我们管不着。我们奉命来赶你们走。半小时之后,我们就要放火烧这些棚子
了。这一带有斑疹伤寒,你们想叫伤寒蔓延吗?
过了半小时,那些草棚和硬纸板搭的房子冒起了冲天的浓烟,人们坐上破汽车,
去寻找另一个胡弗维尔村。
加利福尼亚已经来了三十万人,还有更多的人要来。加利福尼亚的路上挤满了
这些急得发疯的人,他们跟蚂蚁似的到处找活儿干,管它是拉,是推,是扛,只要
有活干就行。一个人扛得了的东西,有五双胳臂伸出来接,只够一个人吃的东西,
有五个人张嘴要吃。
历史上有三种呼声:少数人手里集中了财产,就会给人夺去:多数人到了饥寒
交迫的时候,就会用武力夺取他们需要的东西。还有个小小的事实,镇压的结果徒
然加强被镇压者的力量,使他们团结起来。大业主们不理解历史上的这三种呼声,
竭尽全力进行镇压。同时他们又害怕出现一个带头人,三十万人要是在一个领袖下
面行动起来,那一切都完蛋了,大业主们一方面太胆大,一方面又太胆小,于是他
们走上毁灭的道路。用尽一切镇压的手段,无非使他们自己的寿命更缩短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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