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兵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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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公元七四二年,大唐玄宗盛世天宝元年的一天傍晚,陇右沙洲城外一个破落的小山村外,一身粗布衣衫的王晋正佝偻着一米八的身体,弯腰俯在柴捆下,艰难的往村里走着。时值盛夏,王晋早已汗流浃背,那捆柴至少也有百多十斤,可是王晋没有丝毫怨言,就算是已经步履蹒跚了,他还在坚持。
“王晋!又给那个瞎老头背柴了?”
快到村口的时候,他的同村好友霍仙鸣一阵风似的跑上前来。
王晋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埋下头去。这个时代的人怎么都没有一点人情味呢?三年了,从他一觉醒来,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里已经三年了,贫穷,落后,无助,彷徨,他都一天一天的接受了,可就是这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冷漠和冰凉还是让他无法接受。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自己还苦了巴哈的呢,还要去管别人的闲事…”霍仙鸣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满之后,话题一转,笑道:“对了,邻村张员外的女儿明天出嫁,今晚在祠堂请场子演戏,去看不去?听说是十三棍僧救唐王那段武戏,好看着哩…”
“张员外的女儿?”王晋愣了愣,道:“就是去年咱们偷看她洗澡的那个?”
话音未落,霍仙鸣赶紧堵住他的嘴巴,怒道:“张员外的儿子可是在沙城做县尉的,要是被人听到,你我岂不是全家死翘翘了?!…啊…”
王晋被霍仙鸣推搡的差些把持不住一个踉跄摔倒,便狠狠的咬了一口霍仙鸣的手,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怕个鸟甚?!…何况,这里除了你我,就剩下满地的骆驼刺了,哪里有旁人?”
霍仙鸣揉着手背,左右看了看,骂道:“不管你了,你爱去不去!”说着转身大步离去,走到半路又转身道:“今晚我爹烙的玉米饼子,我藏在马槽下面一张,你记得吃…”
王晋的心头热了热,高声叫道:“我送完柴去河边找你…”
这三年来,王晋流落孤村,独身一人,生活得很艰难,全靠同龄人霍仙鸣明里暗里的接济着才能度日。三年里,他凭着先进的文化知识和精辟的语言见解,博得了霍仙鸣的崇拜和羡慕,二人渐渐的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好兄弟。
远处的霍仙鸣不耐烦的挥着手,轻快的翻越一座土坡,消失在暮色里。
没有碧水,绿树,青山,虫鸟,也没有羊咩,牛哞,鸡鸣,犬吠,村子里只是零散的住着数十户百姓,都十分的贫苦,居住的都是在风侵雨蚀,蚁蛀虫啮下已经渐呈颓败倾蹋之势的土木窑洞。唯有一间小石屋孤零零瑟缩在村落后角,穿了洞的茅草顶被木板封著,勉强可作栖身之处。
石屋位于一座低矮的土坡上,坡前一条石板简单铺就的路早以被风沙掩盖,走起来一滑一滑的,就像是王晋对于这三年的记忆一般,断断续续。
石屋门前正盘膝枯坐着一个黑衣的瞽目老头。老头须发皆白,白发鸡窝一般的杂乱着,双眼的伤痕乌黑紫亮的突起着,双手抓着一根用作拐杖的树枝静静的横放在膝前,对着门前一口水井仿佛入定了一般。
老头身旁坐着一个年约七旬,也是满头白发的布衣老妇,正用那双犹如枯枝鸡爪般的手指摩娑着老头同样老朽粗糙的大手。从脸形轮廓上看,这个老妇年轻的时候应该很好看。
气氛安详而温馨,看到王晋进来,老妇微笑着朝王晋点了点头。
王晋放下柴禾,缓缓的舒了一大口气,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轻轻对着老妇“嘘”了一声,便蹑手蹑脚的往水井走去。
老妇似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可是当王晋的双手刚刚攀住水井的边缘时,“啪”的一下,老头手里那条树枝拐杖却刚好敲在了他的手背上。
王晋啊呦一声缩回双手,干笑道:“嘿嘿…老爹你没有睡着啊?…”
老头嘴角一颤,吐出一阵鬼魂之音来:“臭小子,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靠近那口井么?”
“嘿嘿…”王晋挠挠头,笑道:“天太热了,想讨口水喝…”
老头闷哼一声,道:“你若是真的看清楚了那口井的时候,你我的缘分也就尽了…”
王晋施施然来到老头身前,蹲下道:“老爹,我来这都三年了,也给你送了三年的柴了,我就是想知道为何每到月圆之夜这井里都会冒起红光,你连这个都不告诉我,太不地道了吧…”
老头淡淡一笑:“正因为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所以我才不想让你看…唉,说实话,我在此居住数十年,也只有你一个人来帮我,其他人不要说来帮我,恐怕就是看到我也会视而不见啊…想当年,我走遍大江南北,阅人无数,可是还从未见过你这般的人,自己尚且流落在这不毛之地,三餐不济,却还想着旁人…要知道,盛世之下人人尚且如此,何况不久将有大乱…”
“老爹,这有什么奇怪的,在我的家乡,人人都是如此…”王晋一脸的不以为然。
虽然是乱世将至,虽然是地处边荒,但同样都是中国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啊?这是身为二十一世纪大学生的他所深深抵触的,所以他选择了这种途径来坚持。
“哦…我倒是很想去体验一下啊…”
王晋翻了翻白眼,叹道:“我也想回去啊,可是回不去啊…”
“为何?”老头很纳闷,“有仇家追杀你吗?”
“那倒没有,只不过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胡说…”老头显然把王晋的话当作借口了。
王晋正色道:“老爹,这三年来,我早已把你,把这村子里的人都当作自己的亲人了,你眼睛看不见,行动不方便,我就是想尽我所能的照顾你一些,这没什么特别啊?就因为大家都是大唐人,都是中国人…”
“大唐人?中…国…人…”老头露出一片沉思的神情,任凭王晋如何啰嗦,老头却不再言语,王晋大感无趣,便跟老妇告辞一声,离开了石屋。
来到霍仙鸣家门外的马厩下取出玉米饼,王晋边吃边走,出了村子往邻村的河边走去。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河边的土坡上。

初升的月牙弯弯的悬在天边,河水宛如一条玉带,蜿蜒在丘陵下。这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一条小河,也是这附近三条村子赖以生存的生命线。
没有人考证它的源头,人们都只知道它是从戈壁滩里的一座荒山,二龙山下流过来的。王晋和那些村民们都一样,只关心这条养活他们的河不会干涸就行了,的确没有必要知道它的源头。
夜色氤氲,凉风习习,王晋站在高高的土坡上,不觉有些心旷神怡起来。
““哎呀...来哎...打支山歌过横垓,横垓路上石崖..哎呀个崖...走过几多山石路啊...哎呀...小儿哥...走破几多..草...哎哦呵...鞋...”
一曲荒原小调悠扬的沿着河水渐渐传开,远处河边那几棵酸枣树下顿时也响起了另一支扭捏的女声来。
“俊儿,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竟是一首艳词。王晋哈哈大笑,高声道:“仙鸣,就凭你这不男不女的好嗓子,若是到了我家乡,保准你能成个一流的人妖明星啊!”
话音刚落,笑容就消失在王晋的脸上。
因为王晋借着月色极目旷野尽头,一片黄白色的戈壁滩上竟是有一条淡淡的黑线在快速蠕动。
“不好!”
王晋跳脚吼道:“仙鸣,快回来!二龙山的马匪来了!”
那边隐在黑暗中想要给王晋惊喜的霍仙鸣一个激灵窜腾起来,拔腿就往王晋站着的高坡上跑来,边跑边叫道:“快回去通知爹娘!”
气喘吁吁的跑到王晋身旁,霍仙鸣却发现王晋动也不动,直直的盯着前方,不由怒道:“你不是见死不救吧?都是乡里乡亲的…”
王晋挥手打断霍仙鸣道:“你看,那支队伍的人数有几多?”
霍仙鸣皱眉一看,“妈呀,只怕不下数百人,你看那黑压压的一片…”
“哼…”王晋冷笑一声,道:“数百人?只怕不下千人才是…你快去通知大家,我再观察观察…这一次,恐怕是躲不过去了…”
霍仙鸣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一扭身朝村里奔去,扯开嗓门叫道:“马匪来了!大家快跑啊!二龙山的马匪来了!…”
一时间,寂静的夜空被惊呼慌乱声打碎了,村里四处亮起了灯光,一片人仰马翻的吵杂起来。
“马匪?哼,二龙山的蚂蚁都算上也来不了上千人啊…”王晋面沉如水,低喃道:“如此整齐的军容,又岂是乌合之众?…这一套把戏能蒙得了现在的无知百姓,还能蒙得了我这个二十一世纪的人才?看着吧…”
那支队伍已经奔驰到了河岸停了下来,忽然点燃起无数的火把来,和白亮的河水相互辉映,宛如一红一白两条巨龙纠缠在一起。
下一刻,火龙一分为三,化为三条小龙,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呼啸而去。数千只铁蹄下,整个荒原都开始震荡…
“霍大叔…”
王晋刚跑回村口,就看到霍仙鸣的爹,村长霍铁山举着火把,一手拽着霍大嫂,一手牵着马匹,带领着大伙扶老携幼,拉车赶驴的往村子西头的古河道大沟壑里跑。
“小晋,你跟小鸣先跑吧…”
霍铁山一脸的焦急。
“来不及了,大叔!”王晋道:“告诉乡亲们,牲口什么的都不要带了,他们不是来抢这些的,只要能逃命就行了!”
“为什么?”霍铁山十分不解。要知道,在这荒无人烟的大西北,一头牲口的价钱可是比人命还要贵的,而且往常二龙山的马匪能抢够东西的话也不会见人就杀的。
“来不及解释了,我只能告诉你,这次来的不是马贼,而是官兵!”
王晋说完,朝着那间孤独的石屋跑去,留下了一脸呆滞的霍铁山等人。
“该死的仙鸣不会是自己逃命去了吧?”
王晋低声诅咒着,这年头,为了能活命,六亲不认的事情三年里他听得太多了。
“老爹,婆婆…”
王晋呼唤着跑进了院子,婆婆不在院里,那瞎老头依然正襟危坐在石屋门前。
王晋上前一把拽住老头的胳膊,“快走老爹,官兵来坚壁清野了…婆婆,快出来啊婆婆?!”
老头眉头一皱,“官兵?坚壁清野?”
“哎呀,老爹我还能害你么?快跟我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王晋不由分说想要使劲拉起老头,可是没想到老头那干瘪的身体竟似有千钧之重,怎么拉扯都是纹风不动。
老妇也端着一个盛满玉米的簸箕从屋内出来,脸色稍微有些紧张,开口道:“老头子,小晋这孩子说的肯定不会错,不如我们也出去躲一躲吧?”
“是啊,老爹,走吧!这些即将撤退的官军为了不给吐蕃留下一人一物,那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啊…”王晋大为焦急想要说服老头。
这时,霍仙鸣不知从哪里跑了进来,怪叫道:“马贼都已经进村了,你还待在这里等死么?!”
“你爹呢?”王晋立刻问道。
“我爹带着乡亲们跑进了古河道,那里沟壑交错,兴许能躲得一时…”霍仙鸣又道:“他们都听你的了,除了一点吃食,啥都没带!”
“好!”王晋松了口气,沉声道:“小鸣,我想你去办一件事…你去告诉乡亲们,如果被官兵追上,就马上大叫: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勾结吐蕃,纵兵劫掠甘,肃,沙三州,要造反了!”
“啊?!”霍仙鸣吃了一惊,就连老头那瞎了的双眼中也似是露出了一股寒芒来。
“不要问为什么,叫你说你就说!他们不会久留的,天亮必走,到时我们仍在这里相见!记住,告诉越多的人,我们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王晋大声道。
霍仙鸣茫然的点点头,大步流星的跑去了。
“呼…”
王晋长长的舒了口气,想要接着劝说老头和婆婆,尽最后的努力,不料还未开口,就听老头深沉的说了句:“待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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