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夏天，我上了高三。
刚开学那段日子，正是炎炎夏日之际，眼下尽是暖洋洋的阳光，绿得刺眼的树叶，知了终日声嘶力竭地叫着，连空气中也有股慵懒的味道。已经被这种天气同化的我在教室里坐立不安，心里计算着何时才能下课。
当时我刚刚从四班分到所谓的重点班，班上有一大半人不认识，而且坐在我旁边的都是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尖子生，于是上课时就再没有了聊天的乐趣。“快下课了，我想重新编排一下座位……”老师这话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教室里所有趴着的人都立刻抬起头来，我也顿时精神倍增：终于可以脱离这个闷葫芦堆了。
我被分到了一个角落。坐在我后面的是个戴着眼镜，眼睛大大的男生，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其实我们都彼此认识，他叫峰，原来就在隔壁三班，是个小有名气的班干部。印象中的他似乎是那种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反正是我最讨厌的那类男生。我经常能见到他，但我们只是正眼望过彼此一次，那是在高二那一年的元宵节灯谜晚会上。
当时我盯着一个灯谜，正在苦思冥想之际，身边几个男生却在吵个不停，他们也在讨论那个谜语，其中一个便是峰。过了不久我和他几乎同时冲口而出地说出答案。两人相视了几秒，眼神里都带着少许的挑衅。忽然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到：“真倒霉，想了那么久，却被这丫头抢先一步了，走吧哥们。”说完他又对我一笑：“那奖品留给你罗！”，然后便和他几个哥们扬长而去。真是岂有此理，本来就是我比你快，现在好象说成是你把奖施舍给我一样。我在心里暗骂。
“嘿，你好象还没有谢我呢！”一坐下，他就马上翻起旧帐来。
调位后的日子我明显比以前精神了，可能换了新环境的缘故，也可能因为峰实在是个比我还坐不住的人。上课沉闷时他就会跟我找话说。他很幽默，脑子转得也快，虽然我讨厌他经常自称“浪子”，又说什么男人如何女人如何的东西，不过我发现，他思想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不属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东西。
如同很多男生一样，他数学不错，解一道难题的时间是别人的三分之一。但跟许多男生不同的是，他不仅熟读诗词歌赋，吟诗作对，而且能写得一手好字。我问他背那么多诗干什么，他嘿嘿一笑，“你看见有那么多女生喜欢我，就该明白了吧！”说完后得意忘形地大笑。我听完后恨不得踢他几脚。
的确，一直以来都有不少女生心仪峰，其中有一个还是校花。峰是那种算不上特别帅但有气质的男生，学习好，风趣幽默，有点才华，有点痞气但又善解人意。以他那样聪明的人，岂会不明白她们的心意。而他一直装傻，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把她们戏得团团转。
我对此深痛恶绝，他笑道：“你也是女生，难道不知道女孩的自尊心是最强的吗？而且我可不愿为了这些事连朋友也做不成。”我无以为驳，“谁以后嫁了你真是倒一辈子霉了！”“没办法，算命的说我这辈子命犯桃花……”
不久后年级举办演讲比赛，峰被选上当司仪，显然是班主任看中了他的口才。那些天里他难得地沉寂了一回，一下课就和搭档女团支书埋头背台词。我也要在里面担当选手的角色，所以两人的话突然少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演讲稿心里特别烦躁，半天背不上几个字。这时他一脸严肃地抬起头来，我惊讶地发现他满脸都是汗珠。他面前摆着一叠比我的厚得多台词，显然，他已经深陷于艰涩的背诵当中。他苦笑了一下：“很难背么？”我不会给他任何揶揄我的机会，便大声道：“哪里！只是这里太热而已！”“再坚持一下吧，不要让番薯（我们班主任的外号）把我们看扁了。”这时我不禁望着他一双清澈的眼睛，那眼神里仿佛有种奇怪的，令人平静的力量，我不由得点了点头。
比赛上，当我视线一和峰平静又充满鼓励的眼神接触，紧张就慢慢化解了。我发挥得很出色，峰也一样。就在比赛快要结束时，两个主持牵手出来谢幕了。是峰和团支书。他和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并向台下鞠了一躬，台下立刻响起一阵狂热的掌声，还夹带着一些刺耳的口哨。“哈哈，今天晚上和支书到哪里庆祝啊！”他的哥们大叫道。峰只是笑了笑，没有做声。
我的心，象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一滴泪水，从眼角缓缓流出。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凭人群不停在我身边涌过。
其实，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我早就听过不少，只是我一直不相信，象这样的“浪子”，怎么可能喜欢那团支书呢？怎么可呢？……我脑里，渐渐乱成一团。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喂，你一块木头那样站在这里干啥？咦，你是不是看毛片了，怎么眼睛肿得象包子？还是觉得刚才自己表现太好了，激动得哭肿了眼睛？……”他慢慢停下来，显然他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关你什么事！”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匆匆地跑出了礼堂。
晚自习的时候，他一个劲地逗我说话，我没理他。过了一会，他拍了拍我肩膀，我本能地转过头，突然脸上一阵炽热，我啊地叫了出来，再看看峰的手上拿着一把刚烧过的铁尺。“你，你干什么？”我捂着脸道。“啊！不好意思，刚才我本来想……”此时我脸上更是疼痛，拿镜子一照，只见左脸一小块皮肤已开始发黑。“你干吗拿烧热的尺子烫我？”“我……”
也记不清后来如何收场了，只是当时我竟然恨他不起来。要是以前换了别的男生，我早就跟他疯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拼命说。我的心早就麻木了，“算了，”我说。他还在一个劲地摇我肩膀“我不是故意的……”“我都说了多少遍，算了！别再来烦我！”我捂着脸转过身。
其实，我也知道他不过是想逗我玩，却不小心闯了祸。他也没再说话，我知道他此时肯定在纳闷：按常理我一定会翻云覆雨的，为什么这次我会如此无动于衷？其实，他也许不知道，我的心比脸更疼。
番薯（班主任）从我旁边经过，严肃地问我的脸怎么了。这时我感到身后的桌子在微微颤动。我苦笑一下“没什么，自己不小心而已”。等他一走，我听到峰长叹一口气。
放学后我去自行车棚取车，阿芝（我一死党）赶上来对我说：“等等，我和你一起走。”路上她大骂峰不是人，又说要是她是我早就掐死他等等。到了分手时她告诉我：“其实是他叫我来陪你的，他怕你干傻事！”
我几乎没晕过去。
以后几天，他不停地道歉，不停地逗我，
“别这样啦好不好，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些伤口很快就会好了的……”，
“板着脸很容易长皱纹的！”
我都没理他，其实我根本不是生他气，只是心情郁闷，不想跟他说话。那时我脸上已经贴上了胶布，有一天晚上胶布掉下来了，我本能地想去摸，眼尖的他大叫：“别摸！你等会！”说完他就在众目睽睽下冲出了教室。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回来，手上拿着一盒邦迪牌胶布。“妈的，附近的商店居然都关门了，害我跑了好几公里外的超市……”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只是从里面轻轻取出一块胶布，然后慢慢地，笨拙地粘在我的伤口上。那一刻我感到他的手在颤抖。“不要这么看我好不好，我，我现在就只能做这些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得笑了来。
“啊，终于笑了！这才是个美女！呵呵！你不生气了吗？”他象个孩子般手舞足蹈起来。“我根本就没有生过你气？”“你……”
我们终于“冰释前嫌”。他也经常留意着我伤口的变化，但是似乎没什么起色。不过我倒宁愿这样，因为那段时间来，可能是处于补偿，他对我，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体贴。看得出来，他也很快乐，是甘心情愿地这样做的，起码那时是这样，我坚信。
有一天，我无意中说了一句，“这伤口，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愈合。”“呵呵，其实你破不破相都是那样子的啦！你到底怕啥？是不是……”“是啊！我怕我以后嫁不出去呢！”我没好气地说。
“不用怕，”他顿了顿，“你放心，十年之后，如果你还没有人要，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我望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心里正升起一丝感动，突然又记起他说笑话的功力早已炉火纯青，。于是我便马上粉碎了这个幻想，冷冷一笑，“神经病！”
“我说的是真的啊！不信我发誓！虽然我是委屈了点，但我发誓，假如……
我发誓，如果你，十年之后依然无人问津，我就算多委屈，都会要了你的！”
“委屈就别要了，我不会稀罕。”
“我可是从来说到做到的啊！”
“那么要是你十年之后已经有了老婆咋办？”
“那人就是你。”
“哈哈哈！”
我若无其事地走了。第二天早上，室友们投诉：我昨天晚上说梦话时都在间歇性地傻笑。
我知道那句海誓山盟只是一句玩笑，但总是不由得回忆起当时他“发誓”的情景。芝笑着对我说，那段日子我整个人都变得容光焕发，“脸上弥漫着幸福的红晕”。芝几次想要帮我都被我制止了。我实在不想万一出了什么乱子而令两人尴尬。即使他最近对我态度的180度改变，也仅仅由于内疚而已。而且，峰肯定早就看出我对他有意思，但他也没表态什么，可见都是我一相情愿。
或者是处于愧疚的缘故，峰不仅比以前更关心我，而且说话的语气都比以前温柔了。他常常一本正经念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来阐述他的誓言。
就这样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僵恃了一段时间。我宁愿维系这种微妙的关系，因为与他朝夕相处，谈天说地已是我最大的快乐。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能不停地笑，当看到他狡而傻傻的笑容以及那小虎牙时，所有烦恼都可以抛诸脑后。我深知他并不是轻易动感情的人，而且以他的性格，要他采取主动是很困难的，何况有几个女生正与他打得火热，但他并不避忌，其中一个是我的室友英。恰好当时也有几个男孩正在追求我，于是，我们都似乎不约而同地利用这一点，无形地向对方示威。但我明显感受到当我跟那些男生说话时，从他眼角轻轻扫过来的余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脸上的疤痕也一点一点地褪去。而我并不感到高兴。峰很欣慰，象一个整形外科医生治好了他久病的病人似地叫道“太好了，太好了，你的脸很快就会恢复回以前的样子！哈哈！你就不用再担心嫁不出去了！”
我闷闷不乐，勉强地笑了笑，“是啊，而且你也不用负责了。”
“不过，”他把脸凑过来，鼻子差不多碰在我脸上。他盯着我脸上的疤痕，忽然咧嘴一笑，“但我现在又想负责任了。”
我感到脸上发热，马上转过身，然后清楚地听到心在乱跳。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正要开口说什么，上课铃又响了。
象这样令人心跳加速的情形还有很多；有一次我在他桌子底下涂满了浆糊，他不慎中招了之后，趁我不小心猛地捉住我的手擦那些浆糊；有时他敲敲我的肩膀，谁知我一掉过头几乎贴在他脸上；还有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了，那次化学摸底考试他考砸了，整天闷闷不乐，我安慰了他几句后，他突然一脸认真地崩出这么一句话。
“我真是好想抱着你，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毫无心理准备，但这次我没有再回避，“为什么？”此刻连我自己都听到心在狂跳。
“因为，”他咬了咬牙，似乎决心要说点什么，突然脸色又一转，哈哈地笑着说“因为你变胖了……”
我悬在半空的心重新掉下来，狂扁他之余心里泛起难以形容的失落。一个星期后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句话。
没想到被“毁容”的那段日子，竟是我高三最快乐的时光，而这段时光，又为了那样一件事而匆匆终结……
那天晚上，番薯找了我去谈心。“其实你是我最欣赏的学生之一，十分有资质，虽然缺少点勤奋。”
“恩，到底有什么事？”
“罗展峰的母亲昨天找过我，”他顿了顿，“她无意中看过他的日记，知道原来他暗恋我们班上的一个女生。当然这种做法并不可取，不过，她的苦心我们要理解。现在高三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只有大半年了，你想想自己这学期干过什么？……”
“那您为什么不找罗展峰本人呢？”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打断了他的话。
“他母亲不想他知道她看过他的日记。日记里没有写明那女生是谁，但那很可能就是你，即使他喜欢的不是你，你们平时上课说话也够多了，这样哪会不影响学习？马上就要期末摸底考试了，为了你们两人，我决定把你们的座位调开！”
“既然您已经决定了那还找我来干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此时我的心情又重新跌到了谷底。
“呵呵，真有你的。谈恋爱我是不反对的，但要看在什么时候，知道吗，这个时期对你们来说都是十分关键的！尤其是罗展峰，他家里经济环境不是很好，又是独生子，父母对他的期望自然很高，所以……”
“我明白了。”。
回到教室，峰急不及待地问刚才的事，似乎预感到这件事与他有关。我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番薯要把我们调开了，说我们平时说话太多。”“不可能！”他脸色都变了，“真的？你还笑得出来！？”
“我为什么笑不出来，以后不就不用给你欺负吗！”我笑呵呵。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婆娘，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虽然他也是笑着说的，但却掩饰不住眼里流露出来的惊讶和无奈。
我的鼻子顿时一酸，随即掉过头。刚掉过头眼泪就一下子流下来了。还好这时放学铃响了。我抓起书包就冲出课室，峰一直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我坚持住没回头。
天空灰蒙蒙的，虽然街上一如既往地繁华。我迷迷糊糊地走了半天，耳边尽是番薯刚才的训话，眼前尽是罗展峰愕然的眼神。走到一个精品店的橱窗前，我朝里面一看，只见一个衣冠不整，头发蓬乱，满脸泪痕的女中学生正在呆呆地盯着我。我注视了她几秒，才反应过来那就是自己。于是站在橱窗前，好好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翻，对着镜中的自己一笑。
峰日记里那个女生，大概就是我了，不过，说不定是团支书呢……我拼命在比较这两个可能性的大小，突然，我笑了，管他是不是喜欢我，下星期我就要跟他分开了，喜不喜欢与我何干呢，就彻底忘记以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吧！
他被调到前面，而我几乎在最后面。和他调开之后，日子的确清净了很多，我也可以更专心看书了。只是这样更糟糕，我更能随时看见他。他的旁边尽是些疯疯癫癫的女生，而他向来又是“来者不拒”的，自然很快又和她们打成一片。那些女生当然少不了问他数学上的问题，看着她们一个劲地往他那凑，我就要冒火，但一想起番薯的话，我便惟有咬咬牙，低头继续看书……
有几次我实在忍不住了，便把书狠狠地往桌上一拍，众人皆惊。
自从掉位之后我和他就几乎没说过话，他也似乎没有正眼看过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是那样“无情无义”了。可是即使他误会了，我又能怎样，难道去告诉他一切的真相？难道去告诉他我其实一直很喜欢他，当别的女生故意接近他我会妒忌得要死？
有一天我和他在走廊上碰到。两人相视后笑了笑，他先开口了：“你脸上的伤真是差不多全好了！”然后我又看见他如昔日般灿烂的笑容。
我心里一阵悲凉。“谢谢你啦，多亏了你的功劳。”
“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有礼貌了，不象你啊，真是不习惯你这么客气。”他的笑渐渐消失了，一丝失望掠过他的脸。
“快期末考试了，要认真点哦，我还有事，先走了。”我对他微微一笑便匆匆离去，因为，我实在很怕再这样下去我会被他的眼神所动摇。
我的1999年，就这样逐渐走向了终点。
公元1999年12月31日，学校难得地放了半天假。刚好那天学校附近一个大型娱乐广场竣工，叫做千禧广场，在那里，当天晚上将会上演大型文艺汇演还有世纪倒数等节目。这的确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早就被功课和考试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我们又怎会放过呢？
不知道谁说过，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很容易就会迷失自己。但这话不错，很快我们就连自己来这里干什么都忘了，只知道随着密不透风的人群游啊游。就当我快要在暖烘烘的人堆里睡着时，忽然台上主持人在声嘶力竭地说：“朋友们，21世纪，现在离我们就只有十五分钟了，大家现在有什么想法啊！来吧，来让我们在这短短几分钟一起狂欢，一起等待，迎接这个美丽的新世纪吧！……”台下顿时又沸腾一片。
就在这**澎湃的时刻，我看见了峰，还有几个同学，正在舞台的另一头游荡着。
我当时有种冲动就是想立刻冲上去，就是只是让他看见我也好。但我很快就认清了这个想法是多么荒谬——我和他之间不到20米，却被上千人阻隔着。只看见无数只手在上空舞动着，偶尔一束束烟花从头上划过……我渐渐有点力不从心，不知是困还是累，我身子好象慢慢软了下来。然而，汹涌的人群却依然不停向我推过来……
就在此时，在我后面，一只手越过我肩膀，紧紧地捉住我右手，把我轻轻地扶起来。我竭力睁开朦胧的双眼，眼前依稀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原来是罗展峰。
真是比小说还小说，我怀疑自己在做梦。
但他咧开嘴一笑立刻推翻了我这个假设：“幸亏我及时赶到，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被踩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听见自己声音都变调了，抓着他的手开始发颤。”
“我早就那边看见你了，叫了你好多回就是不理我。”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本来想走，看见你似乎越来越不对劲，怕你会有事便过来看看你。”他一双眼睛在这个璀璨的夜里发着深邃而明亮的光芒。
此刻我脑里汹涌着千言万语，舌头却不听使唤，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十，九，八‘这时台上台下都叫起来，我们才意识到现在离公元二千年只有几秒了。
这时我下意识地抽出手。他依然笑着说：“真没想到世纪末的最后一晚是跟你一起度过的。”我冲着他笑了笑，他抬起头，叫道：“你看这些烟花多美！”
一道道耀眼夺目的烟花从地平线升起，划过深深长空，然后在半空中灿烂绽放着刹那迷人的芳华，便黯然降下，直至消失于茫茫尘世中。他微长的头发在夜风中飞舞着，我凝视着他，第一次发现他原来那么好看，就连微笑时嘴边那酒窝也那么迷人。
我竭力抑制住内心的狂潮，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要妄想了，不要越陷越深了。这时我感到峰的呼吸也越来越重了，其实，当时，只要他再说一两句话，或者有所行动，我的防线随时就会崩溃，随时可以置番薯的任何警告不顾，将压抑已久的心扉打开，炽热奔放地去爱一回。
但是这种情景并没有出现。或者真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吧，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神色凝重，似乎也在思考和斗争着什么。记不起那一夜是怎么结束的了，只是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单独相处，更没想到，这段感情就象这世纪末的烟花一样短暂。
期末考试到了。正当紧张复习之际，他竟然一连几天没来上课。我悄悄向他的死党打听，
不是支吾，就是装傻。我又气又急，终于等到了下课，便飞也似地冲到楼下的电话亭，拨通了
他家的电话。响了三声后一个女人接了电话，是他母亲。
一丝恐惧浮上心头，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番薯的叮嘱。他母亲一连“喂”了几声后，就挂了。我缓缓地放下电话。
为什么会这样？不是说过要彻底忘掉他的吗？真是没用。然而在考试那几天里，我总是情
不自禁地望着那空空的座位。眼前，又浮现了他俊朗的笑容……
考试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他的一个死党经不起我的“拷问”，终于告诉了我真相。
原来峰一直都有肝炎，在考试那段时间要住院做手术。
“你们都知道？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心中一震。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再三告诫我，不要告诉其他人，尤其是你。”
当时我简直恨不得马上冲到他面前。回到家，我又拿起了电话。忽然想起我们家订了去上
海旅游的飞机票，第二天就要出发。
电话那边又传来他母亲尖锐的声音。我心里乱成一团，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再次放下手中
电话，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上海。
我们在上海呆了一个多星期，回来后已快过年。
初四那天晚上，我们一些平时玩得比较好的同学组织了一次烧烤。峰居然也来了，比以前
消瘦了足足一大圈。看着在熊熊篝火映照着的他苍白的脸庞，当时我的心有如被刀割一样疼痛。
他坐在他的死党那边，一脸的郁郁寡欢。烧烤过后，他主动找我，说要骑摩托车送我回家。我连忙说不用，因为当时我是骑自行车来的。“你家这么远，现在又这么晚，路上黑，怎么
能让你一个人回去。”他的声音很虚弱，却很坚决。
我想也是，便慢慢上了他的车。两人怀着同样复杂的心情，在微凉的晚风中一言不发。一
会后我打破沉默，小心地问：“你的病现在怎样了？”他苦笑一下：“还行，就是要天天吃药。”
他从后镜里看我一眼，笑着说：“不用怕，死不了的，起码还得多活十年。”
“为什么？”我脸上开始发热了。
“不多活十年，你到时就没人要了啊！”
“呵呵……”
那次，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笑。
回到家门口，我发现自己居然没带钥匙，家里的人又没回来。“那怎么办？”他急了。“没
事，你先回去吧。”他执意不肯。相持了半天，他终于妥协了，“好，我明白了，再见。”语
气突然变得十分冷淡。
我不解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一丝惆怅涌上心头。
高三短暂的寒假很快就结束了。这正是我的心意，因为很快又可以看见他了。正想着他，就在
走廊上碰见他了。看着他依旧消瘦的身体，我心里尽是说不尽的心痛。他看到我后一楞，然后淡淡
一笑便走了。
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辗转反侧，越想越不对劲。一刹那，脑里尽是他郁郁寡欢的面容，以及那
“受伤”的表情。为什么他对我的态度会突然改变？为什么多次他欲言又止？难道在他身上发生了
什么事么？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见上铺频频翻身的声音。我轻轻地喊：“英，你也睡不着吗？”
英伸出半个脑袋，叹了一口气：“恩。”
“不如你下来吧，反正我也睡不着。”
她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我的床。“怎么了，不会是为情所困吧。”我笑着说。
“唉，还能为什么啊。”她闷闷不乐地说。
“谁这么有福气啊，咱们班的？是谁？”
她点了点头，“你猜是谁？”
我一连说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她都摇头否认。我预感到我担心的事情要发生了。终于，我小心说出
了峰的名字。她没有摇头。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英对他有好感，我早就看出来了，但似乎他没有什么表示啊？我正想问，英
苦笑着说：“我们在谈恋爱，你看得出来吗？”
“什么？”我激动得从床上坐起来。
英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冷静点，我也知道这件事情很荒谬……”然后她便一五一十地说出整件
事的过程。
“我从来没想过有这么一天，真的，虽然我很早以前就喜欢他，可是他身边的女生实在太多了，而
我又那么平凡。在他住院的那段时间，我从他朋友谈话中得知他病了，便偷偷去医院探望他，还给他补
拉下的课。”
“他很感动，慢慢恢复了以前的开朗活泼，但我总有种感觉，就是他希望为他做这些事的，是另外
一个人。”
我紧紧抓住被子，一滴一滴的泪水不停流下来。
“因为没法上学，终日对着医院的四面墙，他的心情一度很差，而且他自尊心又那么强……那些天
我天天都去看他，陪他聊天，补课。其实我也没别的想法，只是想为他做些事。起初他似乎有些抗拒，
但后来对我的态度慢慢热情起来了。可能是因为一个人实在太苦闷了吧。”
“不过，即使他心情慢慢好起来了，我还是看得出他有很多心事。肯定不是为自己的病，因为我觉
得他并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还记得初四那天烧烤吗？他送完你回家回来后，见那里就剩我一人，就让我上他的车。当时我见
他有点激动，很不开心。我连忙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就是不说。我突然觉得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他的
伤心和快乐，我都那么在乎。于是，回到家门时，我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对他说，我喜欢他。”
“他听了并不感到意外。忽然他抱着我……然后就说他很累，希望有个人能在他身边……然后我们
就开始了……”
“然后呢。”我躺在床上，任凭眼泪不停地淌过发烫的脸庞。
“开始到现在，他给我的感觉总是怪怪的，似乎总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对我的关心似乎远没有我对
他的多。你相信吗，我们连手都没牵过。我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那你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吗？”我打断了她的话。
她想了一会，“对了，我记得，住院的时候有一次他午睡，反复地说着一句梦话，好象是什么十年
之后你还没人要的话，我就会回来娶你的……”
此时，我已经泪流满脸。
“还有，他对我说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们谈恋爱的事，说怕影响不好。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为
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他总是那么捉摸不透……我好难受……”她说着说着也哭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边默默地听着她在诉苦，一边紧紧握着枕头，以减轻那心如刀割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没做声，各怀着不同的心情度过了这个漫漫的长夜。
第二天早上，我脑子里一直嗡嗡响，老师说的东西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情不自禁拿起一张纸，
在上面拼命写起来。一下子，我把这半年来一直压抑着的感情，以及一直想对他说的话，全部倾泻在这
八张纸上了。
放学后，我拿着那封信，望着他却迟迟不敢动。阿芝一个劲地催我：“还等什么啊！他快要走了！”
“不如算了，他已经走了。”
“不行！既然已经写了，就一定要亲手交给他，让他知道，你为他受了多少折磨多少苦！”她斩钉
截铁地说。“我陪你去他家，把信给他，管他有几个妈。”
我忍不住笑了。“好。”我把心一横，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家离校很近，我们很快就赶到了。我在
楼下打电话给他，还好，是他接的电话：“等一会，我在洗头，五分钟马上下来。”
这五分钟对我来说，真是比死更难受，因为当时的紧张简直是无法形容。只记得那时我又蹲又站，
来回转了
好几个圈。终于楼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然后便看到了他高瘦的身影。
“真是难得啊，差点被你吓死了，什么事啊？”他疑惑地问。
“我，有点东西给你。”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把那封信飞快地塞进他手中。然后，便马上和芝骑自行车走了。
在路上，我忍不住放声大叫，顾不得引来众目睽睽。直到嗓子喊哑了，我才觉得心里开始好受一点。那天晚上我一直
在想象他看到这封信时的情景，想法，心情……就这样，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放学后，他径直向我走来，眼睛下有着和我一样的黑眼圈。把几张纸递给我，然后就走了。
我躲在角落里，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昨天晚上我花了一整晚来看你的信，我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次，千言万语，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你还记得高二那年
的灯谜晚会吗？当时你的可爱，聪明和好胜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没想到到了高三我们能分在同一班，而且还坐在
一起。你是那样的好强，我平时就是想逗你，气你惹你生气，因为看着你生气时，害羞时脸红的样子，真的很美……我平时
和其他女生打成一片，玩得再开心，也没有看到你笑时那样开心。或者我已经开始爱上你，可惜我当时还没有觉察到。可能
由于我们可以说是已经是朝夕相处，觉得不需要进一步的发展……其实每天能和你聊聊天，斗斗嘴，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当时所有女生在我看来都是一个样子，直至你的出现，才改变了我这种看法。你我行我素，独立自主，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让我大开眼界。而同时你又是那样多愁善感，单纯执着，令人不得不去怜爱你……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喜欢你，因为你并不是我的类型.”
“……你说你喜欢我，当然，我早已感觉到。因为迹象实在太明显了：）。我知道以你的性格，爱一个人时一定会坚定不移，所以我并不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所以当其他男生套你近乎时，我总是装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现在觉得自己当时实在太可恶了。或许表面上的我是轻浮，不踏实，但我相信你了解我真正的为人。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玩世不恭，我也希望有一个人，快乐的时候可以和她一起分享，伤心的时候能互相倾诉，而你正是那个人……”
“……也许因为我们距离太近，令我觉得幸福唾手可得，因此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在眼皮下溜走，可恨的是我却懵然不觉。你还记得1999年12月21日那天傍晚吗？因为我一时贪玩，把你的脸烙出了一个印。其实当时我的感觉，就象是烫在自己脸上一样疼。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就是爱……”
“……你说你猜测后来我对你那么好，仅仅是因为内疚而做出的补偿，你完全错了。当然，开始时的确有点内疚的成分，可是渐渐的我就把这当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可能你不知道，为了去掉那疤痕，我不知道跑了多少药店，那时我给你贴上的胶布，已经是涂上了药水的。不然，你的烙痕绝对不会好得那样快。”
“我这样做的同时，心里也一直充满了矛盾，那就是，你的伤好了，这段快乐的日子也要结束了……但我不可能这么自私，看着你皮肤又恢复到以前那样光滑，我心里真的好欣慰，同时，又有一点失落……”
“你的烙痕还没消退时，我曾经说过，十年之后你还没人要的话，我一定会回来娶你，不管你在哪里……而你一笑置之。或者我这句话太突然了，把你吓了一跳。我不知道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想告诉你，这个承诺我是从心底说出来的，我的确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
“……那天番薯叫你进办公室，回来后你一脸轻松地告诉我，我们终于可以调开了。当时我的心马上凉了半截，多日来的快乐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我开始以为，我猜错了你的心思——你并不喜欢我。没想到，这一切是因为我妈和番薯给你施加的压力所至。现在我才知道，当时你心里承受的痛苦，一点都不比我少.”
“……还记得2000年1月1日凌晨，千禧广场的那个什么千年之夜吗？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时刻。在茫茫人海中，我一直寻找着你，当我看见你快要出事时，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有一双翅膀，从人海上空飞到你身边。后来我们紧挨着站在一起时，你那贴着我的肩膀的脸庞，还有你身上散发的微香，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我的心。我却不敢去看你的眼睛，因为，我怕我会一时冲动去吻你。我想，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吻你。一直以来，肝炎都是我身上的包袱，除了家人和最要好的几个朋友以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虽然我一度想告诉你这个所谓的秘密，但可能是我的私心，最终还是没有说，因为我实在很怕，你会因此躲避我。而我，也一直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我们之间这道最后的界线。”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我第一次体会到空虚和寂寞的可怕，尤其是你突然从我视线中消失，这一切都令我无所适从。在病床上，我只有不停地回想起我们坐在一起时那段时光，你的一颦一笑，你说过的话，还有你脸上的烙印……有时我呆呆地望着那道门，盼望着它会突然打开，然后出现你熟悉的身影和可爱的笑容……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住院，而且我以为你已经对我死心。”
“有一天门真的打开了，不过那是英。以后发生的事，我想你都知道了。那段日子她填补了我的空虚，还帮我补习功课。每当看到他一脸的幸福，我那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她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拒绝她，也的确不忍心去伤害她……”
“……后来你还是知道了我的病情。出院之后你似乎一直刻意避开我，当时我的第一感觉是你害怕会受到传染，虽然这种顾虑很正常，但一想到这时我的心情就又受到重重的打击——原来你并不爱我。可是我心里还存在一线希望，放假之后我多次打电话到你家，却无人接听……初四那天晚上终于可以见到你，但你依然对我还是有所躲避……当你勉强笑着劝我快点回去时，我的心都碎了。”
“原来一直都是流水有心恋落花，可惜落花无心随流水……回去后，我便一时冲动犯下了一个错误——轻率地承诺了她。和她开始到现在，她为我做的一切，我都想象成是你做的……我竟然还是没法忘记你！我知道这样很可耻，我变成了一个**感情的人……”
“你说你不懂得表达自己的感情，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和你一样，自尊心太强了，如果我们当初都能大胆地追求真爱，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无奈套在我们身上的枷锁又是如此之多，学习，高考，前途，疾病……”
“还有几天就是第一次高考模拟考试了，这次考试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你是那样聪明，假以努力，一定能成为年级的尖子，我很相信自己的眼光的。咬紧牙关，再努力下去吧，再拼搏几个月，你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如今我才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的误会，是如此之多；我对你的伤害，又是如此之深。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但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昔日那样心灵相通的知己……”
“你说过，其实你一直以来都喜欢我，虽然你从来就没有承认过。现在，我要说一模一样的话，不过要改一下，就是……”
“我爱你。”
当我的视线落在信最后三个字时，我的视线慢慢模糊了，同时感到鼻子的pH值渐渐降低（对不起，我是学化学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三个字的力量，虽然以前曾经看过N次，听过N次，可是，那一刻我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
我靠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空荡荡的人群，那句“忘了我吧……”一直在耳边回响。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忘记你呢？曾几何时我率性叛逆，无牵无挂；你出现后我便完全变了，开始敏感，脆弱，多疑，开始优柔寡断，多愁善感，开始忍受着嫉妒和痛苦的折磨……你的洒脱和不羁，令我不敢相信你的承诺而一直将它视作戏言，只是偶尔回味一下。虽然我猜错了，但事到如今我惟有接受现实。
回到家后尽量平心静气地想了一晚上，最终，我还是放弃了各种不着边际的幻想，小心翼翼地把信锁在一个小盒子里，然后放在柜子的最深处。我知道，那段美好甜蜜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最重要的是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你真是够狠心的，真的决定了挥刀断情丝了吗？”芝听了我的决定后关心地问我。
“我想这个做法，对他和我来说都是最明智的吧。”我平静地说。
“这也倒是，不过我实在替你不值，太可惜了。唉，要是我，看了那信早就哭得天崩地裂了。好了，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的，现在我们去信德大排挡刷一顿吧？”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平时心情不好时我们都会来这里狂吃一番的，边吃边说边发泄。不过那天我居然吃的很少，芝见我吃不下了，笑了一下说：“嗨，问世间情为何物，叫人食之无味。”“好了，以后不要再提那个人，好吗？”我瞪了她一眼，便开始大吃起来。
以后的日子我们基本上没再接触，连对视一下都很勉强。尽管他也曾经有意无意地走过我这边，但我不是马上低头找东西，就是掉过头同其他人聊天。我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他的眼睛。
峰和英的关系越来越公开化了，英往日脸上的忧郁也渐渐被幸福的红晕取代。我多次地见到他们牵着手在校园的小道上散步，英一副小鸟依人状。此时此刻的我已经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跟旁人一起笑，笑得自己都有点心酸。
慢慢地，我习惯了不去留意他们。回到宿舍英也极少提及峰，显然她已经知道了我们以前的事。那段日子我学习前所未有地投入，结果两次高考模拟考试我都是全年级第三名，连我自己也始料不及。峰有一天大方地走过来庆贺：“嘿嘿，我没说错吧，我都说你行的。”
我轻松地说：“你也不赖啊。”
他微微一笑：“好了，我走啦。”说完便大步走出了教室，在远处英正默默等候着他。
我低头收拾书包，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有收拾好。不知不觉教室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时玮（一个喜欢我的男生）走进教室：“咦，你还没走？”
“恩，马上走了。”我反应过来，正要拿起书包走人，他拦住我，凝视着我问：“怎么了，你今天好象很不开心。”
“没事了……”我想夺门而出。
“还说没有，眼睛都红了！有什么事告诉我好吗？”他有点紧张地抓住我肩膀。他这么一说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象缺堤的洪水一样地流，多日来压抑着的情感也倾泻而出。这时他突然抱住我，轻轻地说：“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我没有推开他是因为当时我的情绪都有点崩溃了。他安慰了我一番后，
（续上）……他忽然把手按在我脸上，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炽热的嘴唇已经紧紧地贴在我双唇上，同时紧紧抱住了我。那一瞬间，触电似的晕眩迅速蔓延了我全身。也许是我的思想早已麻木，也许是我的身体早已疲累，也许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我再也无法抵抗这种突如其来的侵袭，天旋地转中，任由他的湿热的嘴唇和舌头继续游动……想不到我的初吻就这样措手不及献给了另一个人。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此时一股强烈的渴求也在我身体里汹涌着……渐渐地我也轻轻搂住了他，教室里只剩下我们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我们才分开来。他愧疚而深情地望着我说：“对不起。”
我们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谈了很久很久。伟告诉我，他刚才并非一时冲动，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想抚平我心中的伤痕，但担心我心中还有峰的影子。当他提出进一步发展的要求时，我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模糊的欲念，答应了。
自那晚以后我们开始恋爱了。
和峰比较起来，伟不够世故，单纯而又执著。当时伟在班上成绩可以说最好，可是由于性格倔强，人际关系一直不太好，我是为数不多的对他比较友善的人之一，也许出于感激，他一直很喜欢我。自从我们开始后，他也渐渐变了，对我的确无微不至，而且待人接物也更成熟了。我开始感到恋爱的甜蜜，心里的那段伤痕也似乎在慢慢消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对我好，我心里的负罪感就越强烈。
那时我已经不再去分析我究竟爱谁，也不想听见别人评论我和伟。一来是因为我已不想再受精神上的折腾，二来当时离高考只有两个月。在感情方面，我只想就这样得过且过。伟不象峰，一谈恋爱就恨不得整个世界都知道，这让我很高兴。我和伟的事转眼就全年级都知道了，我不以为然，因为我觉得无论和谁谈恋爱都应该是光明正大的。自那以后我和峰的关系更疏远，有时我们碰巧遇上了，和普通朋友一样点点头，只是眼神里都多了一丝无奈和落寞。
烦躁不安的六月，匆匆的脚步，错落凌乱的书桌，小山似的书本考卷，一张张神色凝重的脸……构成了我那段特别日子的最后回忆。
黑色的七月随着热浪赶来了。三天，一转眼就过去了。我发挥一般，伟也是。不过既然这可恶的高考终于过去了，我们也不管这么多，在考场里的食堂大吃一顿。忽然听见有人在提起峰。我不禁楞了一下，开始不由得注意他们所说的内容。听到最后我呆了，原来峰没去考最后一科综合科！我心里一下子凉了下来，各种猜测开始在脑里涌现。伟注意到我脸上表情的变化，停了下来，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显然他也听到了那些谈论。
后来我偷偷地向其他人打听，原来峰前一天和英大吵一场并分手。接着今天就失踪了，连试都没去考。虽然这综合科不是最重要的，但我知道不考它意味着什么——肯定读不上本科。
我怀着焦虑的心情回到家。没多久，居然接到峰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今天晚上九点出来一下好吗？”
我又惊又喜，声音都有点发颤：“你，你现在在哪里？？”
“千禧广场。”说完他就挂了。
那天晚上，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赶到千禧广场。那时比上次千禧之夜冷清了很多，只有寥寥几个人。
我一眼就认出了峰。因为他正站在当初那个舞台下面，静静地望着我。我慢慢地走上前，渐渐的，看清了他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容。
我们相视了片刻。
望着他平静的眼神，我打破了沉默，轻声问，“你现在怎样了？”
“今天晚上约你出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我想我应该都知道了。这又何苦呢？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冷静了一下，补充道：“大家都很关心你。”
“我知道，也许我真是太不理智了。发生这么多事，其实都是因为你。”
我心里一颤，“无论是为了谁，你都不应该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我没有拿它开玩笑。”他停了一下，又说：“如果是以前，你早就会急不及待地问我一个又一个问题。”
我眼睛有点湿润，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当然现在的你不会了。”他的声音有点悲凉。
一阵沉默，只有夜风轻轻擦过地面的声音。
“你错了，我还是原来的我。”我咬了咬牙，“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半途而废不考试，为什么和英分手，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突然失踪，为什么……”
还没等我说完，他的一双手臂把我紧紧抱住。
我闭上眼睛，也伸出双手搂住他结实的肩膀。两人就这样在风中站了很久，很久。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和伟在一起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正是我一直憧憬着而却遥不可及的吗？我终于得到了。那一刻，似乎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脑里一片空白，只感到处在他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和幸福。
“我发现我们真的很傻，明明一直就在身边的东西，却不去珍惜，偏偏要兜一个大圈。”他轻轻地抚了一下我的头发。“你不是说有很多问题要问的吗？”
“不用了，”我抬起头，“其实，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理解。”
他低下头凝视着我，眼睛也湿了。他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忽然，他慢慢把冰凉的手放在我脸上的原来烙印处，欣慰地笑：“终于消失了，我现在才得以清楚的看见。”
“脸上的是好了。”我有点不自然地说。
他听了后把我抱得更紧了，“其实我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你，不过，现在也不必了，我也全部理解。”
……
就这样，我们在千禧广场上过了一夜。
当然，峰最后还是告诉了我所有真相。他和英的矛盾是高考前一晚爆发的。对于能不能上重点大学，他并不看重。我自然也将我的一切告诉他。
他全部听完后，轻轻笑道：“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完全理解你当时的心情。我们都不想背叛对方，又企图利用其他人来忘掉对方。还记得我对你许下那个诺言吗？我知道两个月后，我们就要分开，你上你的重点大学，我只能去大专，或者更糟糕的地方。即使我现在高攀不起你，即使你我以后交过无数个恋人，但是十年后，假如你还是单身，这个可能性虽然很小，但只要如此的话，我一定会来娶你。”
“相信我。”
………………
这个时候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现在才知道，这些日子你受了很多苦。”我心痛又愧疚地说。
“别说了，你不也是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只想时间能过的慢一点。明天我就得去广州复诊了，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就这样我们在广场上坐着，聊着，过了一晚，我的心情已经很平静，只想好好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每一秒，每一句话，每一个微笑……
天亮了，他把我叫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家，好好睡个觉。”我们牵着手慢慢地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虽然拖着力竭筋疲的身躯，而我却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也许高考之后真的太疲倦了，回到家后我几乎睡了两天，第二天就接到伟的电话约我出去。“不想去了，太累了。”我敷衍着说。他有点不快，却还关心地说：“那么你好好休息，我也不打扰你了，有什么不舒服不要逞强，要去看医生，知道吗？”
我感到一丝内疚，正要说点什么，他就把电话挂了。我心里一烦，便很自然又拨通了芝的电话。
“没什么可说的，一个字，分！”芝直截了当地说。“你和他不过是玩玩而已，他对你再好又如何？始终是某个人的代替品。而且你们能熬到现在一部分原因是高考，现在高考都结束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再说你们将来都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上大学，分手也是迟早的事……”芝立场很坚定。
“你不要忘了，峰也一样。”
“这个嘛……其实……距离，不是问题，关键你们都喜欢对方啊！不要自欺欺人了，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长痛不如短痛，赶快跟他摊牌算了。”
我把千禧广场那天晚上的事跟她说了，她欣喜地说：“好，做得好啊！我就是要你对自己好一点啊！既然他已经跟英分手，那你们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都经历了那么多波折，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吧？”
在她的再三怂恿之下，我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伟的电话，他很高兴：“原来你没有忘记我们今天约好去放风筝。身体好点了吗？”
我不由得一楞，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又找了个理由推搪过去了。一声失望的叹气之后他挂了电话。
过了几分钟，伟又突然打电话过来：“其实你还念念不忘他，是吗？不要隐瞒我，好吗？”
经过几秒钟的思想斗争，我决定还是采取芝的意见。
他听了，一直没做声，然后，狠狠地把电话挂了。我知道，他已经深深地受了伤害，但是我实在没法不这样做。自那以后，我没跟他见过面。
高三的暑假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一个月后峰才出院。那时我和伟都上了重点线。而峰由于他的病，不少学校都拒收。最后，无奈之下，他选择了去他父亲的工厂工作。
“你为什么要放弃？难道不能复读吗？以你的资质再考一次大学还不容易吗？”我激动地责问他。
“我也有想过，但你知道我家里的环境，而且，家里为了我的病，已经花了很多钱，我不能再成为他们的负担了。”
“我不相信你舍得放下书本，再说以你现在的学历……”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他马上回应：“好了，我已经决定了，不要再劝说了，每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路，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而且出来工作之后我可以继续学习。我知道你关心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不是说过，无论我做什么，你都理解的吗？”
我无语。
九月来了，曾经同舟共济的高三同窗们也各散东西了，带着满腹的心事我去了北方一个遥远的城市。大学的新生活是那样绚丽多彩，我才发现过去的我见识是那么狭隘。
我还保持着跟峰的联系，我们在信里互相诉说彼此的生活，感受……峰说他在厂里的工作很苦很枯燥，我有点不是滋味，只能安慰他既来之则安之，慢慢等待机会……
就这样一年结束了，好不容易熬到暑假。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一草一木，我不停地想象着峰现在的样子。回家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峰工厂的地址，打算悄悄地去看他，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我提心吊胆地走进了这个到处充满了油污和震耳欲聋的机械噪音的车间。若大的车间里只有零星几个工人说笑。一个身上沾满黑糊糊机油的青年头也不抬地对我说：“小姐，这里很危险，还是快点出去吧。”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顿时震住了。
我站在那里盯着他一动不动。青年缓缓抬起头，我看到了一张满是油污的脸。他瘦了，憔悴了，脸上似乎失去了往日的英气，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呆滞。只有那双眼睛，那双一度摄人心魂的眼睛，还是那样深邃那样灵活。
他呆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扔下了手中的工具，慢慢站起来。我情不自禁地抱着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也很高兴，“你，你终于回来了？”
我们走了出车间，谈了好久。峰说我还是没有变，他自己却变了很多。
“我也感觉到了。”
“你看到的也许只是外表上的变化。这一年来，我承认自己变了很多。现在你看到了，每天我在车间里干的，就是这累的要死的工作。在信里没有告诉你太多，是怕让你失望。”他一边低头掰着手一边说。
“你知道我不会在乎的。”
“傻丫头，”他脸上掠过一丝感动，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冷漠：“现实一点吧，一年前我敢向你下任何承诺，可是现在呢？我真不知道我可以带给你什么。你没有参加工作，不知道现实的残酷。我现在每天累的要命才挣一千多块钱，母亲身体又不好，下班了还得买菜做饭，交房租电费，什么活都包我身上了……那时还说一边工作一边读书，现在想想都可笑，有工夫喘口气就不错了。”
“这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说过绝对不会失去信心的吗？我不相信一个疾病就可以把你击跨。”
“没错我是挺过来了。但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你不觉得我们这一年来的话题越来越少了吗？你在重点大学读书，生活无忧无虑，前途一片光明，而我只有高中毕业，干着最烂的工作；你接受高等教育，知识面越来越广，生活也多姿多彩；我忙得根本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回到家后就只想马上睡觉；你在学校里有不少人追，每一个都比我有文化有前途；我在这里每天对着的都是一帮脏兮兮的民工。”
“你说得没错，但只要你不放弃，一切都可以重来！”我激动地喊。
他冷笑了一下，“也许。”停了一下，又说：“你先回去吧，这里太脏，我里面还有许多事没干完，以后再联络你。”
我心里一阵悲凉，“好吧，我不打扰你了，但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还爱我吗？”
这五个字似乎让他震了一下，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望着他被沉重的工作压得有点驼背的身影，不禁泪如泉涌。虽然我并不指望十年后他是否能履行他的承诺，但也没想到一年他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也许是我太幼稚，根本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正一点一点地远离我。
后来听人家说他和另一个女同事谈恋爱了，我也再没有找他。接下来的这一年，我也接受了一个师兄的追求，没想到他居然还同时跟两个女孩纠缠不清，于是我毅然跟他分手。半年后我认识了一个研究生，正当我开始重新享受爱的甜蜜之时他却要出国读博，然后几乎音信全无。
直至几个月前我收到了峰的信。信里他说到最近很好，已经升做科长，还在上夜校读工商课程。最后他在信里解释道，他永远不会违背他的承诺。那次他之所以那样冷漠，是因为作为一个男人，都想希望他爱的女人幸福。
看到这句话我笑了。
你知道，我此时幸福吗？
我对着天空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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